第77章
八月秋桂香漸濃。
王昉看着眼前這個身穿灰袍的清瘦男人, 些微一怔後才朝人走了幾步,待至人前便屈膝半禮,喚人一聲:“外祖父。”
“嗯…”
程信的面容一如舊日的寡淡,他負手在身後,灰袍寬袖、頭發皆束越發有幾分古道仙風的味道。一雙清亮而淡漠的眼神微微低垂幾分,他看着眼前屈膝垂首的王昉,淡淡說道:“不是在前院搭了戲臺?你怎麽在這?”
“陶陶素來不慣聽戲…”
王昉說到這也有些許不好意思, 便又停頓了一瞬才說道:“便趁着園中無人出來轉轉, 可是擾了您的清修?”
她這話剛落, 身後便傳來了琥珀的聲音…
沒一會琥珀便走到了跟前, 她瞧見程信也有幾分怔楞, 忙朝人行了一個大禮, 口中跟着一句:“老太爺。”
程信看着兩人也未說什麽,就連面上的情緒也未有一絲變化, 只是淡淡發了話:“園中有客,你們回去吧…”
有客?
王昉聞言一時也未曾多想, 只當是今日來參加孟氏生辰的外男…
她依舊垂眸颌首、屈膝半禮,口中應了一聲“是”,而後便由琥珀扶着往來時路走去…只是她的心中到底還是免不得有一惑,究竟是什麽樣的客, 竟能讓她這位鮮少出門的外祖父親自接待。
王昉想起先前聞到的那一股熟悉而濃郁的百濯香…
這個味道除了她自己。
這些年,她也只在一個人的身上聞到過。
而那個人…
王昉想到這, 步子便忍不住一頓。
琥珀側眼看來的時候正好看見王昉緊鎖的柳葉眉, 還有那煞白的臉色…她一怔, 跟着也停了步子,低聲問道:“主子您怎麽了?”
王昉搖了搖頭,未曾說話…
她甚至可以察覺到身後的外祖父還在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
王昉握着纨扇的手心忍不住有些冒汗,她淡淡說了句“無事”,而後繼續往前邁步走去。
這一回,她卻未曾停留。
園中的桂花随風搖曳,傳來幾許清幽之香,而先前她所聞到的那股百濯香也早已被風吹散,辨不清方向、也辨不出真假。
恍若它本身就未曾存在過…
這一切,不過是她一時的錯覺罷了。
王昉擡頭看着那湛藍天空、徐徐白雲,正是再好不過的天色了…她寧願自己是多慮了,那個人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順天府,出現在程家?可若當真是那人,那麽素來深居簡出的外祖父與他究竟在謀劃什麽?
她手心的汗浸濕了扇柄…
琥珀自然也察覺出了她的異常,她也未問什麽,只是手扶着王昉的胳膊,一步不停得往外走去。
不遠處傳來那“咿咿呀呀”的戲詞,伴随着那一聲又一聲敲擊之樂…喜氣籠罩着整座程府,可王昉的心中卻像是被一團黑霧掩蓋着,這些她上一世從未窺見的事和人,仿佛正在漸漸浮出水面。
程離和陸意之的關系,韓青突然的調任,還有外祖父與那人…
這其中究竟掩藏着什麽秘密?
而程家在日後那一場政權交疊中,擔任得又究竟是什麽身份?
王昉只覺得這些事就如一團黑霧朝她襲來,讓她籠罩在這黑暗的天地中,辨不清來時方向。
“主子,主子?”
琥珀看着王昉越發煞白的面色,心中也有些急躁起來…
她連着喊了好幾聲也不見王昉回聲,便輕輕扯了扯她的胳膊,跟着又低低喊了幾聲。
王昉回過神,她一雙尚未恢複清明的眼睛怔怔得看着琥珀,好一會那眼中原本的神采才逐漸恢複過來。
琥珀見她終于不似先前那般,松了一口氣才又問道:“主子,您究竟是怎麽了?”
自打見了老太爺就像失了神一般…
王昉口一張她想說些什麽,可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沒事,我們走吧。”
…
王昉走進宴客處去的時候,戲臺上的戲正演在高疊之處,除了張老夫人誰也未曾注意到她。
張老夫人看着王昉略微帶着幾許薄汗的額頭,低聲讓身邊的丫鬟去取一碗冰茶過來,一面是握着帕子替她擦拭着額頭,笑嗔道:“才出去多久,怎麽就跟個小花貓似得?”
王昉看着張老夫人,任由她握着帕子替她拭着額頭…
她想說些什麽,或是問些什麽。
可是她又能說什麽?
這些事她誰也訴說不了。
…
後院。
程信見小道之中終于沒了王昉的身影,便轉身往原先來時的路回去。
十幾株桂樹下——
有一個身穿紫衣的男人正負手立于其中。
男人負手仰頭,一雙狹長的鳳眼正看着頭頂的這一片天空,聽到聲響他也未曾回頭,淡淡說道:“走了?”
他的聲音如金玉敲擊,在這尚還有些炎熱的日子裏,卻帶着一股旖旎纏綿。
“是…”
程信朝人快走幾步,他眉目皆斂,拱手一禮,口中跟着說道:“不過是個小丫頭,她什麽都沒有聽到,您…”
男人折花的手一頓,好一會才輕聲笑道:“老師怕我害她?”
他這話說完,轉身朝程信看去…
露出那張眉眼含笑,帶着幾許溫潤之色的白皙面容,正是本應該遠在金陵的九千歲衛玠。
衛玠想起先前那個小丫頭,一雙眉眼越發添了幾許笑意,他依舊負手立于這天地之間,緩緩而言:“老師放心吧,她是老師的外孫女,我又怎麽會動手?”
何況他又怎麽會向她動手?
即便他要殺盡天下人,那人也一定是他的例外。
程信聞言卻暗自松了一口氣,他知曉衛玠的性子,既然他已應允,那麽自然不會反悔…他想到這,卻依舊低着頭斂着一雙眉眼說了聲“謝”。好一會,他才又開口問道:“今日府中宴客,未免人多眼雜,您是現下就走,還是?”
衛玠仰頭擡眼看着那藍天白雲,原本來此他也未曾想留,只是現在…
他眉眼含笑,卻是說道:“我也許久未曾見過師母了,既然來了便一道見一見吧。”
程信一怔——
他微微垂下的那雙眼睛有一瞬的變化,就連交攏而握的雙手也忍不住握緊了幾分…世人皆以為衛玠素來随性而為,可他卻知曉這個男人所行之事哪一回不是真的部署好一切?就如此次歸政。
所以他才奇怪,究竟是因為什麽竟然讓他突然更變了心意?
衛玠見他未曾說話,便垂眼笑看着程信,溫聲說道:“怎麽,老師不歡迎?”
程信放下雙手,擡頭看向衛玠…
他的面容一如原先無欲無波,就連那雙清亮的眼睛也未有一絲變化:“自然不會。”
他這話一落,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側手微擡,恭聲而言:“您請。”
…
宴客處的衆人依舊看着那戲臺——
麻姑拜壽已快至尾,那歡快而喜悅的音調卻依舊籠罩在整個程府。
偏偏就在此時,院子外頭突兀的響起一聲“信王駕到…”
那戲臺上幾個角一時未曾反應過來錯了幾個步子,步子易錯,那原先敲樂的人便也免不得錯了拍子…宴客處中的衆人也都是雲裏霧裏,互相對望,口中是言:“信王?哪個信王?”
大晉本就沒有多少王爺…
順天府中更是一個都沒有,何況以“信”為封號的,她們卻是從未聽說過…因此突然爆出這麽一個名號,衆人皆忍不住一怔。
王昉握着茶盞的手卻忍不住一頓。
她微微垂着雙眼,果然是他。
在這一陣又一陣的猜疑聲中,卻有人低聲說道:“信王?不就是金陵的那位嗎?”
金陵的那位?
這話一落,衆人也紛紛記了起來…天子掌權後就撤了原先攝政王衛玠的名號,另賜“信”為封號,尊他為信王。
信王——
也就是前攝政王衛玠。
他怎麽來了?
衆人面色一白,自打天子掌權後無論是在金陵還是在大晉都未有衛玠的消息,哪裏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順天府,還出現在了程家?
外頭連着又報了三聲…
屋中衆人也來不及多想,紛紛站了起來。
張老夫人攏着一雙眉,她看着屋中有些紛亂的衆人淡淡發了話:“你們随我出來吧。”
這話一落,她便由王昉扶着站起了身朝外走去,衆人也紛紛跟随在其後。
待至院中,程信也剛引着衛玠走了進來,以張老夫人為首、衆人皆朝人行大禮,口中直呼:“信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都起來吧…”
衛玠負手站于衆人前,他身穿紫衣貴服、頭戴銜珠白玉冠,越發襯得他面如冠玉。他的面上依舊挂着一道清隽的笑,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從王昉的頭頂滑過,而後是落在了張老夫人的身上,口中是言:“金陵一別,已有十餘年未見您了。”
張老夫人面容端正,聞言也未有什麽變化,只是從容笑答:“老身老了,千歲爺的風采卻依舊。”
她這話說完便笑着讓開一條道,口中跟着一句:“外頭炎熱,千歲爺不如進屋稍坐?”
衛玠笑着點了點頭,他倒也未曾避諱只身邁步朝裏走去,待至主位,丫鬟重新給他沏了一盞茶…跟随在張老夫人身後的衆人卻有些惶惶不安,這位千歲爺可不是好處的主。
“麻姑拜壽?”
衛玠手握茶盞,笑着看了眼戲臺:“既然還未結束,便繼續吧。”他這話一落揭開茶蓋慢悠悠地飲起了茶。
在場的衆人哪裏敢和這位爺多處?
偏偏如今他發了話,她們即便想走也走不了。
待程信與張老夫人也入了座,衆人便也只好重新入了座,那戲臺上的人總歸也是經過大場面的,沒一會那梆子一敲便又重新起了架勢…好在這場戲也已趨于末尾,在這擊敲之樂中,沒一會便聽到那麻姑的扮演者“咿咿呀呀”得喊道“壽筵開處風光好,争看壽星榮耀…金盤壽果長壽桃,願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願你呀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聲停,樂停——
可宴客之處卻依舊靜谧得無人說話。
有人忍不住側頭朝衛玠看去,便見他合着雙眼好不閑适。衛玠修長的指尖仿佛依舊合着那樂聲輕輕敲擊着…直到那樂聲的餘韻漸消,他才緩緩睜開眼看了眼戲臺,見那處幾個角兒和樂師皆已跪在戲臺之上,便笑說一句:“結束了?”
坐在一旁程信的面容依舊寡淡而平靜,聞言也不過淡淡“嗯”了一聲。
恰好院外又走來一行人——
卻是程柏領着程淮等小輩走了過來。
屋中來做客的婦人、小姐頗多,自然也不好見外男,張老夫人索性便與孟氏發了話:“你領衆位夫人、小姐先去別處歇息吧。”
她這話正合了衆人的心思。
因此這話一落,衆人便也不再多少什麽,紛紛朝衛玠行下一禮,便随着孟氏往別處去了。
…
等程柏幾人進了屋。
原先在屋中靜坐的衆位婦人、小姐也走得也差不多了,偌大的宴客處也所剩無幾。
王昉與王蕙站立在張老夫人的身後…
程柏先走上前與衛玠拱手一禮,垂眉斂目,口中恭聲說道:“不知您來,招待不周。”
餘後的程淮幾個小輩也紛紛朝衛玠一禮,喚人“千歲爺”。
衛玠的手中依舊握着那盞茶,聞言也不過是擡眼笑說一句:“正好路過順天府,想着許久未見太傅了,便不請自來了…卻不知可否擾了諸位的雅興?”
即便是真擾了,衆人又哪裏敢說什麽?
自然是說沒有。
衛玠眼循過衆人,最後是停留在那個身穿玄裳、眉目風流的陸意之身上…他淡淡笑了笑,口中卻是跟着一句:“九章也在。”他這話一落,便側手把茶盞落在茶案之上,又言:“你的身子可好了?”
他這話一落,屋中卻有一瞬得靜谧。
王昉站在張老夫人的身後,聞言她那雙半垂的柳葉眉卻有輕微的緊鎖。
她手中緊緊握着那把纨扇,暗自擡眼朝兩人看去。
這兩人——
如今他們一個雖已撤了大權,卻仍舊是一人在下萬人之上的信王。而另一個,卻依舊如閑雲野鶴,□□于這天下之間…王昉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中竟有一瞬的擔憂,擔憂當日之事傳入了衛玠的耳中,擔憂衛玠早已知曉陸意之的才能抱負,擔憂衛玠會對他下手。
王昉的一雙杏眼定定地看着陸意之…
她看着他那張白玉般的風流面龐微微擡起,看着那雙依舊缱绻而曼麗的桃花眼微微含笑,而後是那一如舊日般慵懶而閑适的聲音在這靜谧之地響起:“勞您記挂,已好了。”
衛玠看着他點了點頭,才又跟着一句:“既然身子好了,就不可再随意任性了…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該好好為自己謀劃謀劃了。”
這話倒似長輩訓斥晚輩。
其實兩人的年紀也相差不了幾歲,只是按着輩分,的确要差個一截。
陸意之聞言便淡淡一笑,面上依舊是如往日一般,對世事無謂的模樣:“這世間美景我尚未看全,倒也不急這一時片刻…”
他這話一落,屋中便又靜了半響。
程柏見此便走上前與衛玠拱手一句:“外院也有不少官員大臣知曉您來,想拜訪您…鄙人怕他們驟然過來擾您清淨也未應下,您看可要賞臉移步?”
衛玠倒也未曾拒絕,淡淡一句:“既然來了,便見一見吧。”
他這話說完便站起了身,由程柏一行人簇擁着他往外走去…
陸意之走在最後,臨了出門的時候卻側頭朝王昉那處不動聲色的看去一眼,他先前可未錯過那個小丫頭的眼神。
小丫頭這是在關心他?
王昉原本剛松了一口氣,偶然卻見陸意之望過來立時便又是一驚,這人突然轉過頭做什麽?要是讓旁人瞧見還不知怎麽想——
她循眼喚過屋中,見她們都沒有察覺到這幅異常,便狠狠瞪了陸意之一眼又垂下了頭。
陸意之被她這麽一瞪也不氣,笑着摸了摸鼻子繼續跟在後頭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等屋中的男人都走了光…
孔大夫人才低聲問道:“這位怎麽來了?”
而後卻是一句掩不住擔憂的話:“他這樣過來,也不知宮裏那位會不會多想。”
王昉聞言也豎起了耳朵…
張老夫人指腹揉着眉心,聞言卻是搖了搖頭:“這位的性情向來如此,誰又能想到他要做什麽?”待這話一落,她是停頓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程家素來不涉黨争,宮裏那位雖然年幼卻也不是不明之人。不必擔憂。”
自從程信辭官之後,程家這麽多年就一直待在順天府…
世人皆知程家不涉黨争。
王昉早先也是這麽想,只是她心中那幾樁殘留的念頭,卻讓她忍不住懷疑…程家真的不涉黨争嗎?
因着衛玠這一來…
孟氏的生辰自然也就辦不下去了,那原先請來的貴婦人與小姐也各自尋了個機會先離去了…因着有衛玠這偶然的出現,衆人對與程家結姻親倒也未像先前那般熱衷了。
外院那處卻依舊熱鬧…
就連原先未被請在名單裏的幾位達官貴人,知曉九千歲過來也都各自尋了個由頭過來請見了。
…
夜色四下。
外院卻依舊充斥着樂聲與笑聲。
王昉因為今兒個心中有事,便也未曾陪着張老夫人說話…她的手中握着纨扇,領着琥珀行走在這池塘邊上。
沿着池塘的小道上皆挂着大紅燈籠,如今随着晚風便輕輕搖曳起來。
燈花與星月之光相交映,打在那微微皺起的水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漣漪。
王昉便站在這石頭做得圍欄前…
她微微仰着頭越過池塘,看向不遠處那一座點滿了燈火的樓閣,晚風攜來了那兒的喜樂之聲。
今夜順天府最熱鬧的便是這處地了吧。
而那兩人…
那兩個注定成為勁敵的人,如今卻站在一起,恍若未有嫌隙一般。
晚風恰好。
王昉手中的纨扇輕輕一晃,好一會才從她這唇齒之間溢出一聲悠遠而揚長的嘆息聲。
她這一聲嘆息剛落,身後便傳來一句旖旎纏綿之聲——
“你為什麽而嘆?”
是他…
王昉的身姿一僵。
琥珀偶然聞見男聲,立時轉身朝身後看去,她剛想說什麽便看見從這夜色中緩步朝這走來的那人,紫衣華貴、白玉襯面,正是午間見到的九千歲衛玠。她面色忍不住一變,身子卻還是掩在王昉身前朝衛玠屈膝一禮,口中跟着顫聲一句:“千,千歲爺。”
衛玠的步子未有停頓,直到走到人前才淡淡看了琥珀一眼:“你怕我?”
“啊?”
琥珀未曾想到這位九千歲會有這一問,自然有一瞬的怔楞,怕他不是很正常嗎?這世間有多少人是不怕他的…她未曾擡頭,依舊埋着首,好一會才有些磕磕絆絆得說道:“奴,奴…”
衛玠卻不再看她——
他擡了一雙因為飲酒後而有幾許濕潤的丹鳳眼朝王昉看去,聲音清潤而纏綿:“小丫頭,你說奇不奇怪?”他這話說完,也不等王昉說話,便又跟着一句:“世人皆懼我,唯有你不懼。”
晚飯輕拂他的面。
衛玠眉眼含笑,好一會才又開口說道:“小丫頭,你說這是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