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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翌日清晨。

許是昨日在禦街被人推了幾下, 又走了好一陣路,王昉醒來的時候還是覺得全身酸痛。

如今時辰還算早,府裏也未有什麽大事…

王昉索性便讓珊瑚進來替她按一按身子、松一松筋骨。

屋中仍擺着銀絲炭,很是暖和——

王昉只着了一件單衣,躺在床上,一旁的香爐中還放着百濯香,這會正徐徐燃起幾絲薄煙, 讓人聞之便覺得心下寧靜。

珊瑚洗淨了手, 又用幹帕擦拭了一回, 這才跪坐在腳凳上垂眉順目替人按起了身子…她手法輕重相宜, 一面是低聲說道:“奴在家中時曾聽母親說, 若是覺得筋骨酸痛, 也可泡一泡藥浴。”

“主子先前落過水,體質本就偏涼, 平素還需時常走動、飲食上也要多注意些。”

王昉只覺得先前緊繃的身子骨,這會已松軟了許多…

她依舊合着雙目, 先前微攏的眉心卻緩緩松開,面上也挂着一道笑,聲音柔和:“我倒是撿了寶了。”

珊瑚面上挂着笑,她手中的力道卻未有絲毫偏差:“奴也不過是跟着母親學了皮毛。”

王昉輕輕“嗯”了一聲, 才又說道:“你把需要注意的、用到的都寫下來,教給琥珀便是。”

“是。”

等過了兩刻。

王昉覺得身子差不多了, 便拍了拍人的手是阻了人繼續按下去。

珊瑚輕聲應了“是”, 她收回手, 替人把衣衫理好、扶人坐了起來,才又往外間喊了一聲,是言“主子起塌”…手捧帕子、皂子、金盆的丫鬟早在外間等候,如今聞言便打了簾子走了進來。珊瑚親自服侍王昉漱了口,又絞了一塊幹淨的帕子遞予人。

王昉便坐在床沿邊上,她接過帕子拭了面,問道:“琥珀呢?”

珊瑚彎腰替人穿着鞋,聞言是柔聲說道:“您昨兒個回來的時候,不是讓琥珀起來去表姑娘那廂探望下…”她說到這,起身接過人手中的帕子放于盆上,才又洗淨了手擦拭幹,取了昨兒夜裏備下的衣裳替人穿戴起來,跟着一句:“估算着時辰,這會也該回來了。”

“嗯…”

王昉點了點頭,的确是有這麽一樁事。

她方想說話,外間便傳來琥珀的聲音,沒一會簾子便被掀了起來:“主子。”

王昉看着她輕輕笑了下:“方在說你…”

她這話一落,由珊瑚替她系好衣裳扣子,才又問道:“表姐如何了?”

琥珀上前與她打了一禮,而後是接過丫鬟遞來的香囊、玉佩替人系了起來,一面是道:“表姑娘的腿已經沒什麽問題了,不過…奴聽幾個下人說道,傅家打算今兒個便回去了。”

“回去?”

王昉一愣,旁人不知曉,可她卻是知曉的——

傅家近日一直未走,為得就是等紀氏與王允回來,把傅如雪與王冀的親事先給定下來。

可如今紀氏尚未歸來,傅家竟然準備走了?

這是什麽緣故…

王昉眉心微微攏起,是讓人擺膳、又讓玉钏過來替她梳頭,尋思着過會還是該去傅如雪那廂看看…如果不是出了什麽要緊的事,傅家又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

傅家母女二人住的是流光苑。

流光苑位于千秋齋附近,離有容齋也并不算遠…

王昉到的時候,傅家幾個仆婦正在院中收拾箱籠,見她過來便屈膝打了一禮…王昉見這般情況,步子一停,眉心更是蹙了幾分。

收拾得竟這般快?

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正屋門前站着傅如雪貼身丫鬟,見她過來忙迎了幾步,一面是與她屈膝一禮,恭聲言道“表小姐來了”,一面是跟着一句:“夫人在與小姐說話,請您稍候,奴去通禀下。”

王昉斂了心神,笑着點了點頭:“勞煩了。”

丫鬟笑着說了一句“無妨”,而後是轉身打了簾子進去。

沒一會功夫,便出來請她進去了…

王昉由人替她解開鬥篷,才往裏走去,屋中裝飾很是清雅,外間臨窗處還擺着一副未全的女紅…旁邊的架子上還擺着幾本書,卻是傅如雪住進來後添置的,另一側還放着古琴香案。

件件樁樁都透出了一股子清雅閑适…

可見傅如雪原本并未考慮這般急着歸去。

王昉斂下眼中思緒,打起了裏屋的暗彩織金布簾,便見臨窗的軟榻上李氏與傅如雪對坐着。

傅如雪的面色有些蒼白,眉眼之間還透着一股愁緒,見她進來,卻還是溫柔一笑,喊她:“陶陶。”

王昉屈膝半禮,見過兩人,口中喊道:“表嬸、表姐。”

李氏依舊是素日的華貴打扮,面上未見什麽失态,眼角卻有些微紅,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見她進來是勉強笑了下:“陶陶來了”…她這話一落,便站起身,跟着一句:“你們兩姐妹好好說話,我去瞧瞧外頭。”

王昉輕輕應了一聲…

待李氏離去,她方坐在傅如雪的對面,柔聲問道:“表姐今兒個就要歸家了?”

傅如雪蒼白的面上挂了一抹清和溫柔笑,她傾手倒一盞茶遞予王昉,屋中香氣袅袅,茶香四溢,而她輕聲一語:“是啊,在金陵待了這麽久,也該歸家了。”

王昉接過茶盞,她眉心微蹙,好一會才低聲問道:“昨夜…”

傅如雪聞言,面色驟然又是一白,可也不過這一瞬,她便彎下一段細膩的脖頸,指腹磨着茶盞上的花樣低聲說道:“我與三公子無緣。”

旁話卻是不肯再說了。

王昉想起昨夜傅如雪的異樣,心下有幾許猜測,可見她如今恍然失神的模樣,終究舍不得再問什麽。

她揭開茶蓋,飲下一口盞中茶,而後是斂下思緒,笑着說起旁的話題:“表姐及笈将至,等到那時我便與祖母一道去檀城看你…”

傅如雪面上也重新添了幾許笑意:“好,我還等着你來做我的贊者。”

兩人又說了好一會話,因着傅如雪和李氏還要去千秋齋拜會傅老夫人,王昉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先行告退了…

琥珀正在廊下等候,見她出來,便伸手扶了她一把。

院中的仆婦也早已把箱籠收拾好了,這會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兩人往來時路走去,琥珀還是忍不住低聲說了句:“也不知出了什麽事,竟走得這般急。”

王昉搖了搖頭,未說些什麽。

她心中的确是有幾分猜測,可其中的事由經過終歸是不知曉。

兩人走至半路,卻是梅園,如今已至一月,歷經了大雪與寒氣的梅樹卻依舊搖曳生姿,這會便随風攜來幾許梅花香…王昉駐足停步,梅花香氣幽遠,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纏綿在心間的幾日愁思消了大半。

“四表妹。”

王昉轉身看去,卻見傅青垣身穿青衫正站在不遠處,見她循目看去,那一張清俊的面容便又紅了幾分。

許是他心思單純,又或是有前世的緣故…

王昉待這位傅家表哥心下還是有幾分好感的,這一份好感無關男女,只因兄妹之情。

她屈膝半蹲,眉眼彎彎,聲音如常,是喚他:“表哥。”

傅青垣見她一雙杏目水波清漣,臉上越發紅了幾分,他是過了好一會才走到王昉身前,約莫離了三步的距離,低頭說道:“表妹,我今日就要回去了…”他說到這,是過了好一會才鼓足了勇氣擡頭看她,聲音卻有些磕磕絆絆:“我明年要參加會試,若是我能,我能——”

王昉半側了頭看她,似有幾分疑惑,眉目卻依舊挂着笑,好聲好氣的說道:“表哥想說什麽?”

傅青垣俊雅的面容又紅了幾分,連着耳根也都紅了起來,過了許久,他才鄭重其事說道:“景雲說我如今的樣子,根本就沒有娶你的能力…若是我能科仕入選,表妹,表妹可否考慮下我?”

他這話一出,王昉和琥珀皆愣住了。

琥珀一愣之後,便羞紅了臉,低聲斥道:“表少爺!向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怎能,怎能與我家小姐來說這樣的話?若是傳的出去,旁人該如何看我們小姐!”

“您,您真是——”

傅青垣的臉卻比琥珀還要紅,他退後幾步,拱手作揖,口中疊聲說道:“是我唐突了。我今日與表妹說這樣的話,只是想要告訴表妹…不管如何,我都會努力,努力有一天能匹配得上表妹。”

他說完這話,便又鄭重其事拱手一禮,匆匆言道“告辭”。

琥珀看着傅青垣離去的身影,也不知是笑還是氣:“這個傅家表少爺也真是的,怎麽能與您說這樣的話?”

王昉擡眼看着他倉皇而逃的身影,笑着搖了搖頭,卻是未說什麽。

她先前的确也有一瞬的怔楞,只是她的怔楞卻是來源于他話中的“景雲”二字,他什麽時候與傅家表哥說這樣的話了?

琥珀見她未說話,便又低聲說了一句:“若是沒有程家表少爺,這位傅表少爺卻也不錯…”

只是到底珠玉在前——

王昉卻未說話,她看着滿園梅花,好一會才道:“走吧。”

傅家是在午間時分走的。

府中人都覺得奇怪,傅家這一回怎麽走得這般急…

王昉送完了人,又送程宜回了飛光齋,才由琥珀扶着往千秋齋走去。

千秋齋內,傅老夫人正倚塌阖目,若不是她手中還在轉動着佛珠,王昉只當她是睡着了…半夏正坐在腳凳上,拿着美人捶替人捶着腿,見王昉過來方想說話便被她攔住了。

王昉解開鬥篷放于一處,一面是接過美人捶,按着半夏先前的步驟替人捶了起來。

半夏輕輕笑了笑,站起身與她屈身一禮,而後是把這一室寂靜留給祖孫兩…她把王昉的鬥篷挂在架上往外退去,是喚人去準備小食甜果了。

傅老夫人察覺力道有變,眉心一蹙卻未曾睜眼,只是開口說了話,聲音透着幾分午後慵懶:“輕了些…”

王昉便又多添了幾分力道。

傅老夫人睜開眼,方想說話,便見腳凳上原先坐着的半夏不知何時已換成了王昉…她是一怔,而後卻是連佛珠也不握了:“陶陶,怎麽是你?”

她這話說完,便伸手扶了王昉起來,半是嗔罵道:“好端端的,怎麽做起這個活來了?”

王昉笑着任由她扶起,坐在軟榻上,她把手中的美人捶放在一側,眼中是掩不住的擔憂,低聲問他:“聽半夏說,您近日腿腳又不舒服了?”

傅老夫人靠坐在軟榻上,笑着看她:“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緊得…”

“怎麽會不打緊?”

王昉輕輕嘆了一聲,如今天氣漸暖,傅老夫人卻依舊穿着厚重的衣衫,就連膝蓋上也纏着護膝…若是逢下雨下雪,一雙腿便跟針似得連走都走不了。

她一面替人輕輕按着膝,一面是低聲呢喃:“夏院判也來過幾次,還是未曾見效。”

她說到這,想起珊瑚,是想了想,才又跟着一句:“我屋中倒是有個丫鬟,推拿的功夫還算不錯,不如陶陶讓她過來伺候您幾天?”

傅老夫人原是想說不用了…

可看着王昉眼中的擔憂,想了想還是應下了。

其實她這一雙腿腳連夏院判都治不好,一個小小的丫鬟又能做些什麽?

不過是為了讓她安心罷了。

王昉聽她答應,心下便也松快了不少,一面是從一旁的果盒裏取了個福橘,慢慢剝了起來…一面是問道:“表嬸他們怎麽這麽快就回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眉眼帶笑,側頭與她說道:“你是想問你如雪表姐和阿冀的親事還做不作數吧?”

“祖母——”

王昉面上一紅,她其實也未曾覺得當日的偷聽能瞞住傅老夫人,只是如今聽她這般說起,到底還是有幾分不好意思…她把手中剝好的福橘遞給傅老夫人,看着她吶吶說道:“您都知道了?”

傅老夫人接過橘瓣,伸手輕輕點了點人的額頭:“要不是有我的示意,你以為你能領着如雪不聲不響聽這麽久?”

她這話說完,便又一嘆:“我原想着是探一探如雪的心思,她是個好孩子,自幼乖巧,如今年紀雖小行事卻素來老道…若是有她在,往後幫持着你母親,待我百年歸去,也能放心把這偌大的慶國公府交給她們。”

“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王昉聽她這般說,心下那幾許猜測也得到了證實,她眉心微蹙,低聲問道:“是什麽人?”

傅老夫人搖了搖頭:“如雪說是個佩劍的劍客,許是江湖中人…原本這一樁事無人知曉也就罷了,偏偏她的帕子丢了。若是定了親,往後那人拿着帕子找上門,我王、傅兩家的面子卻又該如何自處?”

“如雪這個傻丫頭,終歸是與阿冀無緣。”

劍客…

王昉一雙眉微微蜷了幾分,這天下的劍客數不勝數,昨夜又是這般境況,便是去尋也只是大海撈針。

她想到這,忍不住問道:“表姐今年就該及笈了,如今這般,那她的親事又該如何?”

“只能先緩兩年了——”

傅老夫人的聲音依舊沉穩,一雙眉眼卻也染了幾分掩不住的疼惜:“若當真是劍客,自不會久待,且過了這兩年再替她尋一門親事…總歸有傅家的名聲在,你表姐也不至太吃虧。”

王昉聞言,眉心卻漸漸松開幾分…

若只是這般倒也無事,前世傅如雪十八才嫁給楚斐。

也許…

這就是傅如雪和楚斐的緣分?

王昉咬了一片橘瓣,酸甜入口,沁人心脾,她心下那殘留的一股愁緒也逐漸消散。

總歸表姐不用嫁給那個畜生…

這一事還是值得開心的。

傅老夫人也把手中的橘瓣吃下口,而後才緩緩說道:“那日你也聽到了,我原是屬意你與青垣…他是個好孩子,人品端正,屋中也幹淨。你表嬸、表叔向來也是疼慣了你的,你若嫁過去,下半輩子也能喜樂安康。”

王昉原還在想傅如雪的事,猛地聽到她這一話,先是一怔,而後才後知後覺,她面上帶了幾許緋紅,眉眼卻透了一股無奈:“祖母,我才十四…哪有您這樣的。”

傅老夫人看着她女兒嬌态,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一面是柔聲說道:“祖母能陪着你的日子不多了,自然要為你好好打算。”她說到這,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屋中沒有外人,你也不必覺得害羞,只與祖母說,你喜不喜歡青垣?”

王昉看着她認真的神色,無奈說道:“祖母,我向來把青垣表哥當哥哥看待…”

傅老夫人點了點頭,是過了好一會才又說道:“那景雲呢?”

景雲?

程愈…

王昉面色一怔,他也是她的表哥。

可她是否也只是拿他當做哥哥?

王昉想起去歲除夕夜裏,煙花絢爛,而他彎腰與她一笑“陶陶,好看嗎?”

好看嗎?

她明明知道,他說的是煙花…

可她的眼中,卻只有那一張比煙花還要好看的面容。

屋中寂靜。

擺在高案上的香爐中,有幾許檀香袅袅升起…王昉從那幾許薄煙中,卻是又想到了許多事。

清冷月色下,他帶着委屈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陶陶,我的絡子也壞了。”

子時之後,繁華過後…

他纏綿的聲音似是情人間呢喃低語:“那我再與你說一遍,可好?”

而後是桃花樹下——

他圈她入懷,聲音飽含無邊疼惜:“別怕,陶陶,我來娶你。”

那樣一個風光霁月的人,曾在她的耳邊訴說過這麽多話語。

她又豈會只把他當做哥哥?

只是…

她這顆心早就千瘡百孔…

而她這一生,也早已注定要與那些夢魇糾纏不休,也許有一天她這一雙手也會沾染上他人的鮮血,也許,也許…她也會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犧牲旁人,成為往日最為厭惡的人。

這樣的她,又如何能與他相配?

“陶陶,你在想什麽?”

王昉回過神,她看着傅老夫人露了一個笑:“沒什麽…”

她把手中的橘瓣遞給傅老夫人,跟着說道:“景雲表哥也是我的哥哥,何況如今科舉在即,哪裏是考慮這樣事的時候?”

傅老夫人接過橘瓣,她自然也察覺到了小丫頭先前的那一抹失神…

只是她說得對,科舉在即,其他諸事皆該放一放。

她這樣想着,便也不再多說什麽…

祖孫二人又聊了一會,待至日暮四斜,王昉才歸。

有容齋。

玉钏讓人取來幹淨的溫水,替人卸了頭上的珠釵佩環,又替人換了一身常服…

待一應全好。

王昉便卷起兩節袖子,把手放在金盆中,待又敷了回面,才接過玉钏遞來的帕子擦拭起來。

玉钏接過帕子,笑着說道:“先前表少爺遣人送來了桂花糕,奴摸了摸還熱乎着…”她說到這,跟着一句:“聽着送來的人說,表少爺今兒個是回國子監了。”

王昉挽袖子的手一頓,是過了一會,她才輕輕“嗯”了一聲。

走了也好…

她轉身往軟榻上坐去。

茶案上放着一個油紙包,靠得近些便能聞到那一股濃郁的桂花香。

王昉從那半開的兩面木頭窗棂往外看去,如今日暮四下,尚還有幾許豔彩晚霞…

正是數不盡的好風光。

良久,她才緩緩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幾個小丫鬟輕輕應了“是”,玉钏走過來替王昉把身上的白狐毯子掖了掖,才又柔聲說了一句:“馬上就該吃晚膳了,主子便是要吃,也不可貪多。”

她說完這話,才領着幾個小丫鬟退下。

屋中一時有幾分寂靜…

王昉把放在茶案上的油紙包打開,卻見裏邊除去桂花糕,還放着兩顆金豆子,另附一張紙條“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

她低聲呢喃,而後是把那幾顆金豆子收攏于手心。

豔彩晚霞逐漸褪去,夜色開始吞噬大地…

王昉把腰間懸着的香囊打開,裏面有一條方勝絡子,她就着外邊仍殘留的幾許光亮,把這兩顆金豆子纏于麥穗之上——有風拂過,兩顆金豆子互相敲擊在一起,在這無邊夜色中散出清脆的聲響。

“走了,也好。”

時至二月中旬。

落了一場春雨,天氣也漸漸有些回暖起來…

慶國公府上下皆褪下了厚重的冬衣,穿起了春衫。

有容齋內好生熱鬧,屋中兩排窗棂皆被打開,玉钏正領着幾個丫鬟把屋中厚重的布簾換成輕紗,連帶着屋裏的床幔、被枕也重新換了個花色。

屋外翡翠正領着人在剪新花,是要把屋中幾個花瓶中的臘梅換成春日一抹新色。

屋裏屋外熱鬧紛紛…

王昉卻身着春衫,倚在軟榻上,倒是依舊如浮生偷閑一般。

她的手中握着一本游記,如今正低頭翻閱着。

“阿姐,阿姐!”

屋外傳來王衍的聲音,因着徐先生出了一趟遠門至今尚未回來,王衍近來也就一直留在家中…王昉循聲擡頭看去,便見王衍身穿一身大紅春衫,頭束紅色玉帶正朝他走來。

過了一個冬日,少年就跟竹筍拔尖似得,又高了不少。

王昉把手中的書半合,擱在茶案上。

而後是握着帕子,一面是替他拭着額頭上的汗,一面是笑道:“去哪了?這麽高興?”

王衍任由人替他拭着汗,笑着接過琥珀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道:“跟文博侯家的出去打獵了,獵是沒打到,倒是見到了個小東西。”

他說完,是把手中提着的籃子往上擡了些高:“阿姐快瞧。”

王昉笑着垂眼看去,便見籃子下攤着一塊布,上頭卻是一只初生的小貓…

小貓這會正蜷縮在一起,連着眼睛也睜不開,發出微弱的叫聲。

叫聲雖小,屋中幾個丫鬟卻都聽全了,忙湊了過來圍着那籃子說道:“竟是只初生的小貓?”

王昉看了一眼,有些無奈:“好端端的怎麽帶了只貓回來?”

王衍便道:“我看其他家的小姐都養着寵物,這貓雖還小,長大後鐵定好看…我便想着給阿姐帶來,免得阿姐往後羨慕旁人。”

“你呀——”

她怎麽會羨慕旁人?

何況,養貓這樣的事也不适合她。

不過…

王昉見他面上帶着邀功的笑,笑了笑,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卻到底未再說什麽。她看了眼小貓,說了一句:“瞧着像是餓了,你們往日誰養過,拿下去好生照顧着。”

其中便有個小丫鬟笑着說道:“讓奴去吧——”

王昉輕輕“嗯”了一聲,而後是與玉钏說道:“你去小廚房把新做的甜果哪裏,其餘人都下去吧。”

“是——”

王衍把手中的籃子遞給丫鬟,那丫鬟小心翼翼抱了籃子,一衆人又屈了禮便退下了。

屋中走了幹淨。

王昉便問王衍:“徐先生可說了何時回來?”

王衍搖了搖頭:“他讓我在家中把先前教的閱習一遍…不過估算着日子,先生也該回來了。”

王昉一愣,是問:“你如何知曉?”

“我…”

王衍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前聽管家說過,二月十六是師娘的忌日…先生每年無論在哪都會特地跑去泗水一趟。等先生祭拜完,便該回來了。”

王昉聽他這麽一說,卻是想起當年錦衣衛送來的折子中,卻有他的生平——

那前塵舊事太過模糊…

可她記得,徐先生是沒有妻子的。

泗水。

徐子夷站于船頭,泗水遼闊,一眼望去看不見邊。

他手中握着一壺金陵游,往日嬉笑怒罵的面上這會卻只餘平靜,風拂過水中漣漪,而他輕聲一句:“十年了。”

十年了…

你離開我已有十年之久。

徐子夷合了眼,想着記憶中那個溫婉女子…

即便歲月如白駒過隙,可她的身影卻一如最初,溫婉而美好。

那是他的淨土,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存在…

偏偏被他一手打破。

“子夷,你的衣裳壞了…”

“子夷,夜裏讀書不好。”

“子夷…”

“子夷!”

“徐子夷!別讓我恨你!”

徐子夷睜開眼,他看着泗水之中,水波潋滟,恍若有那人的身影,彎彎雙目、巧笑倩兮…一如最初。

“月娘…”

風吹過,水面上的漣漪與身影皆被吹散。

“月娘!”

徐子夷上前一步,似要伸手去抓住那虛無身影。

“小心!”

身後有人拉住了他。

小船搖晃,好一會才平穩下來…

徐子夷心緒已平,他站直了身子往身後看去,良久才看着那個身穿玄裳的男人,說道:“九章,多謝你了。”

陸意之未曾說話,只是收回了手…

他看着這無邊之際,風拂過他的墨發,而後才緩緩而道:“天下大儒徐子夷,竟會為情所困。”

徐子夷面容平靜,未曾像往日與他争執——

他亦看着這泗水無邊,徐徐說道:“世間之事,唯情一字難解爾。”

徐子夷說到這,是把手中的金陵游盡數傾倒于泗水之中,酒香四溢…良久,他才看着陸意之,繼續說道:“九章,你往後遇見,便會明白。”

是嗎?

陸意之挑了挑眉,卻未說話。

他手中握着一壺酒,風吹得他袖子聲聲作響,而他仰頭飲盡壺中酒。

有容齋。

王昉與王衍還在說着家常話,琥珀卻急急趕來,她看着兩人急聲而道:“主子,老夫人暈倒了…國公爺已拿着腰牌去請夏院判了。”

“什麽?”

夏院判三天前才來過,如今竟然需再去請他…

她這樣想着,忙汲了鞋子,與王衍兩人往千秋齋走去。

待至千秋齋的時候。

除了已去國子監的王冀,還有去宮中請夏院判的王珵,其餘幾個主子早就到了,這會衆人都站在外間,裏屋是由家中的胡大夫先照看着。

珊瑚卻是由幾個人看管着,這會正跪在地上。

王昉眉心一皺,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王媛說道:“四姐幹得好事,你這丫鬟差點就害死祖母了。”

紀氏拉了王媛一把,低聲斥道:“阿媛,你怎麽與你四姐說話的?還不與你四姐賠罪!”

“憑什麽——”

王媛高聲道:“若不是她的丫鬟胡亂給祖母使用藥浴,祖母又怎麽會暈過去…我才不和她賠罪。”

紀氏見她這般是拉着她往後,與王昉說道:“陶陶莫怪,你五妹也是着急了,才口不擇言。”

“母親!”

王媛跺了跺腳:“你為何要替她說話,明明就是她的緣故,若不是她讓丫鬟來伺候祖母…祖母也不會這般!”

“夠了!”

程宜握住了王昉的手輕輕拍了一拍,低聲與她說了句“別怕”。而後是看向王媛,素來和氣的面容這會也透着股威嚴氣勢:“如今事情還未查明,切不可胡亂說道…等夏院判來後自有分曉。”

王媛看着素來和氣的大伯母這會竟會這般,聲一啞,好一會才低低應了聲“是…”

屋中一時無人說話。

每個人的面上都帶着掩飾不住的擔憂…

夏院判來得急,連着身上的官袍也有幾分亂。

他未曾理會,也未曾說話,徑直往裏走去,一面是問了胡大夫先前的狀況,才又替傅老夫人診治起來。

夏院判一面替人診着脈,心下有幾分疑惑,他輕輕嗅了嗅是聞到傅老夫人身上濃郁的藥湯味,便問服侍在一旁的丫鬟:“先前傅老夫人可是在泡藥湯?”

半夏聞言,忙低聲應了是:“傅老夫人便是在泡藥湯的時候暈倒的。”

夏院判點了點頭,又言:“你去把藥湯端些過來。”

半夏雖有疑,卻未曾多言…

藥湯就在裏間放着,因着先前懷疑珊瑚使計害了傅老夫人,那裏的東西還未曾有人動過,半夏舀了一小盆端了出去。

夏院判看了一回,又拿手探了探裏頭的藥材,許久才點了點頭:“可以了。”

他這話說完,是收了脈枕放于箱盒中往外走去。

衆人見他出來,忙迎了上去,王珵與他拱手一禮,是問:“夏院判,不知家母可有事?”

夏院判一面解下卷起的袖子,一面是道:“下官已經替老夫人診過了,沒有什麽大礙…再過會便能醒了。”他這話說完,才又問道:“先前是何人替老夫人做的藥湯?”

衆人皆往珊瑚那處看去——

珊瑚的衣衫發髻雖有些淩亂,面上卻未有什麽異色,如今聞言也未有絲毫害怕、恭聲與人說道:“是奴。”

夏院判細細看了她一回,才又問道:“你怎麽想到藥湯這個法子?”

珊瑚彎着脖頸,低聲說道:“往日在家的時候,奴見母親使用過,心中便記下了——”她說到這,聲音便又低了幾分:“奴也是自己試過好幾回,才敢替老夫人使用,卻不知老夫人為何會如此…”

王媛聞言,便啐了一聲:“你是什麽人?祖母是什麽人!”

她這話一落…

夏院判便輕輕咳了一聲:“藥湯沒有什麽問題,只是傅老夫人體質不好,初次嘗試才會暈倒…往後每隔三日使用一回,等身子适應了便不會如此了。”

衆人聞言,卻是一愣。

好一會,還是王岱先開了口:“依着院判所言,這藥湯不僅無害,還有益?”

夏院判未曾點頭也未曾搖頭,只是說道:“傅老夫人這是舊疾,不管是藥湯,還是下官施針都只是緩解她的疼痛。”

只是緩解——

并非根治。

衆人聞言,心下卻又忍不住一嘆。

傅老夫人年紀越大,即便可以緩解疼痛,長久以往,身子怕也吃不消。

夏院判見衆人面上神色,心中自然也明白,他捋着胡須想了想還是說道:“如若江先生在此,倒也并非沒有可能醫治——”

“江先生?”

王岱一怔,而後是問道:“可是那位替陸家二公子解了不治之症的江鶴江先生?”

夏院判點了點頭:“正是。”

王允聞言,是上前一步,朝人拱手一禮:“恕允大膽,既然院判知曉江先生可解,往先為何不說?”

衆人聽聞這話,皆朝夏院判看去。

夏院判依舊捋着胡須,卻是一笑:“若是沒有這個藥湯,即便江先生來了,怕也無法醫治。”他說到這,見衆人不明的神色,便又說道:“傅老夫人患此舊疾,已有數十年,其中的身子骨已孱弱不行。若強行醫治,只怕适得其反…如今有藥湯相輔,再配以江先生的‘梅山針法’,才是相得益彰。”

王岱聞言,忙道:“既如此,我現在就去找江先生。”

“三叔…”

王昉喊住他:“江先生既是陸二公子的師父,陸家自然知曉他在何處。我與陸家小姐認識,便讓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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