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千秋齋。
王昉與傅老夫人一道坐在軟塌上。
外間的年味尚還未消, 屋中伺候的丫鬟們也各個穿着新衣,頭戴着新的絹花…
王家待下人素來很好,除去每月的月例外,每逢佳節還會有餘外的賞銀,一年四季還有衣裳,若是主子面前得臉的,自然還有首飾珠釵絹花等物。
屋中很是暖和…
這會幾個小丫頭正說着外間的趣事, 也有用家鄉話扮着人物唱着戲的, 語句風趣, 表演生動, 倒是惹得傅老夫人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傅老夫人近日心情很好, 這會聽着幾個小丫頭說着趣事, 面上更是止不住挂着笑…她側頭與王昉說道:“瞧這幾個鬼靈精,也不知是打哪兒學來的。”
王昉正替人剝着福橘, 聞言也忍不住笑道:“可見都是挖空了心思讓您開心的,您可得好好賞些銀錢。”
“都賞, 都賞。”
傅老夫人握着帕子拭着眼角笑出來的淚,待說笑完了便讓半夏領着幾個小丫頭退下了,由着她們出去玩鬧。
半夏卻是知曉傅老夫人這是有話要與王昉說,便也不說旁的, 笑着應了“是”,便領着人皆退下了。
簾起簾落, 屋中人皆走了光…
傅老夫人面上還挂着先前未去的笑, 她一面是把放在盒中的賬本遞給王昉, 一面是柔聲說道:“這是你三叔昨兒個拿來的,連着外省與金陵共兩百餘家的收益都在上頭了,你看看。”
王昉接過來一看,賬冊很厚…
她往日雖知曉家中生意的确不少,卻不知道竟會有如此廣泛的遍布和涉獵…王家的生意主要還是在金陵城內,其餘的便是蘇杭一塊,北地一塊。蘇杭富庶,多絲綢衣物、糧食田地,王家主要做的便是航運、食鹽…北地多皮毛、馬匹,王家主要做的便是糧食、絲綢等物。
因地制宜,因商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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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一盞熱茶,她看着王昉震驚的面色便輕輕笑了下:“除去金陵的,其餘的大多是你三叔一個人的功勞。”
她說這話的時候,眉眼之間還帶着幾分未加掩飾的驕傲。王岱雖不是從她肚皮出生,卻是自幼由她養大,兩人的感情即便說是親母子,也是無人質疑的…如今見王岱有如此大的成就,她自然也是高興的。
王昉擡頭看着傅老夫人,呢喃道:“三叔…”
她記得三叔掌事也只有近五年的光景,在五年之間建立起這樣的人脈,累積起這樣的財富,若是假以時日誰還敢小觑?
“你三叔啊…”
傅老夫人慢慢飲下一口茶,方說道:“他當年在國子監,成績向來很好,若是要走仕途,如今怕是連你二叔也比不上。”
“只是他知曉家中境況,王家子嗣本就薄弱,若是一門三兄弟吃得只有祖宗留下來的老本,那麽日後的王家怕是在這金陵城中,也再擔不得一個‘世家’之名。”
她說到這是輕輕一嘆:“當年他也才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明明該是策馬打草的好年紀,可他卻站在我的面前與我說‘母親,我不願入仕,我要從商’…你祖父那會還在,知曉這事後狠狠地鞭笞了他一頓。”
“他們的性子啊,就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得,誰都不肯服軟…後來還是我說,從商可以,但是得他自己做出成績。不能用王家三少的名號,就他一個人,讓他去外頭拼搏一番。”
“若成,王家基業便交予他。”
“若不成…”
“往後他便只能繼續入仕,再不可說這般話。”
傅老夫人說到這的時候,是停頓了許久,她手中依舊握着茶盞,側頭看着半開窗棂外的兩顆松樹,似是憶起了那往昔之事,連帶着面上也浮現出幾許溫柔笑意…
良久,她才回過神,把手中茶盞落在案上,緩緩說道:“你三叔便這樣應了,拿了兩千兩銀子只身一人出了門,他把家中的産業都去了一遍,而後便跑到北地和蘇杭兩塊地方。”
“兩年的光景很快就過去了…”
“而我與你祖父未曾想到,還真讓他做出了一番事業。”
王昉手裏攥着冊子,她聽着祖母緩緩說來,不禁想到…
當年那個女人的出現,三叔的離家,究竟是不是也存在那些人的計劃之中?
王昉記得那年大婚,三叔走到她的面前,滿身風霜與塵埃…可她因為心中的怨恨,卻只當不見,甚至在他離去之後都從未打聽過他的情況。
這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局,一個針對三叔,針對父親,針對他們的局。
屋中有一瞬地沉寂,待風拂過珠簾,亂了這一室寂靜…
傅老夫人才握着佛珠慢慢轉了起來,幽幽嘆道:“如今家中事事皆好,唯有你三叔的親事…仍是殘留在我心中的一根刺。”
“同他一般年紀大的,早就兒女環繞膝下,而你三叔——”
她說到這,便又忍不住一聲長嘆。
王昉聞言,也從那思緒之中回過神來,她把手中書冊放在案上,一面是柔聲勸慰道:“您往日不是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三叔這樣好的人,老天不會虧待他的。”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聲音卻依舊帶着掩不住的愁緒:“你三叔念舊情,江家那個丫頭死得這麽可憐,他心裏總覺得有自己的緣故…這麽些年,我也不敢太過深勸,免得惹他再想起這一樁傷心事。”
她說到這,是又一嘆,後頭的話卻也未再說了,眉間帶着幾許疲倦,說道:“這本冊子你拿回去看吧,若有不明白的便去問你三叔…我也累了。”
王昉看了傅老夫人一眼,卻見她已合起了眼,轉起了佛珠…
她心下一嘆,卻也未曾說些什麽,只是把冊子握在手心,便又屈身一禮,才往外退去。
…
燕溪苑。
王昉看着眼前這塊門匾,自打醒來後,這是她頭回來這…可裏面的一步一景,卻依舊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中。
院中有一個小池塘,每到夏天的時候,三叔會帶着她劃船采蓮,有時他也會陪着她釣魚挖蓮藕,每回見她濺一身泥便取笑她是“小花貓”…往後院去的竹林中,種着不少筍,每到冬天三叔便會帶她挖筍,然後就在竹林中親自煮一鍋湯。
後院的桃樹下,還埋着他與她往日一道釀的桃花釀…
當年三叔走後,她一個人坐在那棵桃花樹下,喝完了一整壇。
“主子?”
琥珀見她一直駐步在外,不禁疑惑道:“您怎麽了?”
王昉搖了搖頭,是言“無事”,她只是憶起了往昔,才發覺年少時最歡樂的時光皆是三叔陪她度過的罷了…她不再看那塊門匾,由琥珀扶着往裏走去。
“四小姐?”
一個身穿青色衫裙,約莫二十餘歲的女人手中握着水盆與帕子,正從長廊的另一頭走來,見王昉兩人是一怔,而後便笑着迎了上來,屈身打了見禮:“您許久未曾來了。”
王昉見到她,也停了步子。
她的面上挂着一道溫和的笑意,是喊她:“空青姑姑。”
這個被喚作“空青”的侍女,自幼跟着王岱,是他的通房丫頭…她雖未曾有名分,府中之人卻大多稱呼她一聲“姑姑”。
空青的相貌并不算驚豔,甚至還有些尋常,通身氣态卻極好,令人見之便覺得親切。
如今她的面上依舊帶着素日裏波瀾不驚的溫柔笑,一雙似秋水一般的眼睛彎彎挂着,聲音很是溫柔:“三爺在桃林練劍,估摸着時辰也該回來了,您可要去堂內侯一侯?”
王昉點了頭,便由她引進了屋子…
她端坐在椅子上,循眼四顧,見屋中布置很是雅致,全無商人的金玉之氣,倒是有一股文人雅氣。
怪不得外間會用“雅商”一詞,稱呼三叔。
空青把手中的臉盆放置好,便替王昉沏了一盞熱茶,她方想說話便聽到外間傳來的腳步聲,是與王昉笑了笑,打了簾子迎了出去:“您回來了?四小姐來了。”
“陶陶來了?”
王岱一面握着帕子拭着額頭上的汗,一面是步子未停打了簾子往裏走去,便見一個尚未及笈的小姑娘正坐在窗側邊上,他面上挂着笑,連着聲音也柔和了幾分:“小丫頭今日怎麽想到來三叔這了?”
他這話說完,是轉身與空青說道:“讓小廚房做幾份陶陶愛吃的茶果。”
空青笑着絞了塊熱帕子遞予她,聞言是應了聲,便退下了。
王昉看着眼前人,聽着他如常的話語,是把手中茶盞放在案上,方喊他一聲:“三叔——”
她這一聲,飽含幾分無人知曉的複雜情緒…不過也就這一瞬,她便恢複如常,帶着幾分少女般的嬌嬌味道,與他說道:“您這回去了這麽久,都未與陶陶說起蘇杭的趣事。”
王岱一聽便笑她:“三叔是去外頭做事,哪裏是去玩的?”
他說是這樣說,卻還是坐在人的身旁,說起幾樁蘇杭的見聞來…他說的很慢,從蘇杭的美食、景致至人文風流與雅人雅士,從他口中緩緩說來,恰如一副緩緩展開的江南水墨畫。
王昉一面聽着,一面是睜着一雙水波潋滟的杏眼說道:“聽說蘇杭畫舫是江南一絕,三叔可曾去過?”
她這話一落,琥珀紅了臉,就連王岱也輕輕咳了幾聲…好一會,他才無奈說道:“陶陶,你是姑娘家,怎麽能把這樣的話挂在口中。”
王昉面上卻無半點羞意,她微微擡了下巴,半嗔着說道:“我見那些話本裏常說畫舫女子最善勾人,陶陶是怕三叔着了她們的道…”
她說到這,便又輕輕哼了一聲:“我可不要這樣的三嬸。”
她這話一落,琥珀更是紅了臉,輕輕扯着王昉的衣裳,低聲道:“小姐…”
王岱清雅的面上也帶了幾分紅暈,他看着王昉張了張嘴,到後頭還是只能搖了搖頭:“你啊…還當你真的長大了,原來還跟小時候似得。”
他說完這話,便又無奈道:“在你心中,三叔難道是這樣不知世事的木愣子?”
他十八入商海,至今已有七年餘,所見所聞數不勝數…
那些畫舫勾欄裏的手段,他又豈會不知?
這些年也不是沒有人,對他打這樣的主意,不過他心中仍有故人,那些人于他而言不過是這塵世間的幾許塵埃罷了。
故人...
他望向木頭窗棂外,是想起那個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良久是在心中化為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