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昨兒夜裏突然落起了雪...
直到王昉今早醒來的時候, 院子裏已被這白雪裝裹成了一件銀衣。
屋檐上、園子裏、小道中,就連門前的幾株老梅樹也都被雪壓住了原本的面貌。
幾個仆婦早早起來就開始掃雪,是要把路上的小道開出來,免得主子們過來的時候不好走路...也有人披着鬥笠,打着樹上的雪。
王昉坐在床上,她的手中握着一塊熱帕,半擰着頭往那木頭窗棂看去...
白茫茫的一片, 也瞧不出是個什麽景致。
“今冬的第一場雪...”
玉钏跟着笑說一句:“還當今年是不落了, 哪裏曉得這都快過年了, 竟還落了起來...那樹上、屋檐上都壓了一片片的, 瞧着倒是比往年還要大些。”
琥珀正打外頭進來, 她一面是搓着手呵着氣, 一面是在暖爐上烤着手,聞言是笑道:“的确要比往先大, 好在今早是有些小了...”她把身上寒氣去了些,才從裏閣取過衣裳, 跟着一句:“飛光齋的白芨姑娘過來傳話,說是今日雪路難行,夫人讓您不必過去請安了。”
王昉把熱帕交給玉钏,伸展着手任由琥珀替她穿戴着, 聞言便點了點頭,才又輕嘆一聲:“都二十九了, 也不知阿衍什麽時候才能歸家?”
如今他一人在外, 身邊也沒個小厮伺候着, 也不知适不适應?
她這樣想着,便又幽幽一嘆...
琥珀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跟着便輕聲勸慰起人:“雖說老夫人不準八少爺歸家,可若當真有事早就遞信來了...您放心,明兒個便是除夕夜了,不拘如何徐先生都該放八少爺歸家了。”
玉钏也跟着勸慰道。
王昉心下一嘆,她又何嘗不知,只是阿衍畢竟年幼。
她看着那茜紗窗外的虛無白茫,一時也不知當日下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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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衍是午間歸的家。
他往千秋齋、飛光齋請了安,便獨自一人往王昉處來了。
少年身披大紅色鬥篷,腳踏黑色雲錦鞋,頭發皆用嵌玉的紅帶束起。他的面容已随着年紀漸漸長開,露出幾分英氣...如今雪下得小了,他便未曾撐傘,在這銀裝素裹的天地間,深一腳淺一腳的朝有容齋走去。
有容齋的丫鬟、仆婦瞧見他皆愣了下,待瞧清人才慌忙起身朝他問安。
王衍也未曾理會她們,徑直往正屋走去。
琥珀正好打了簾子出來,瞧見迎面走來的王衍也是一愣,而後才笑着喊他:“八少爺,您歸家了?”
王衍輕輕“嗯”了一聲,他看着琥珀面上也挂了幾分笑,喚她一聲“琥珀姐”,才又問她:“阿姐呢?”
“主子□□着您呢——”
琥珀這話一落,便替人掀開了簾子,一面是迎着人走進屋子,一面是笑着朝裏說道:“主子,您瞧誰來了?”
王昉正半倚着榻,她的手中握着一雙帕子,這會正在往裏面的夾心放棉絮...
聞言她是擡頭看去,便見那十二串珠簾外有一個少年正含笑看着她,少年的皮膚相較往昔要黑了不少,身形也要挺拔不少,唯有那一雙眉眼依舊帶着掩不住的機敏勁:“阿姐,阿衍回來了。”
王衍這話一落,便掀開那十二串珠簾,徑直朝她走來。
他任由琥珀替他解着鬥篷,黑亮的眼睛依舊看着王昉,笑着與她說道:“阿姐看阿衍都看傻了,是不是不認識阿衍了?”
王昉聽他這麽說,心下情緒波動得厲害——
她把襪子放進繡簍裏,方伸出手,握着王衍雖然還稍顯稚嫩卻也有了幾分力度的手,細細看起人來...十多歲的少年一轉眼便變了個樣,王衍近有兩月不在家,變化自然更是不少。
“黑了、高了、也壯了...”
她擡着頭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盈盈一雙杏眼也帶了幾分水意:“我的阿衍長大了。”
王衍一聽,面上也添了幾分紅意:“阿姐...”
他先前走得急,發梢上還挂了些外頭的白雪,如今被這屋中的熱意一吹,雪便化成了水,這會正沿着發梢滑過臉頰垂落在衣裳裏。
王昉忙握過帕子替人擦拭了起來,一面是半嗔道:“瞧你,也不知撐把傘,不怕把自己凍着了?”
王衍喜歡看阿姐替他忙活的樣子...
如今聽她訓斥着,也只是笑着看她:“阿衍心裏念着阿姐,只想早些見到您,一時就沒顧着。”
琥珀幾人瞧見這幅模樣,笑着重新上了熱茶、果脯,又換了新的銀絲炭,便皆退了下去...把這一室安詳留給了姐弟倆,由他們說着體己話。
屋子裏沒了人,王衍便也松泛起來...
他坐在王昉身邊,面上露出先前未顯的幾分稚嫩,是與她說起近月來的事:“徐先生家中只有一個看門的管家、和做飯的嬸子,平日家中灑掃、洗衣、劈柴都得靠自己...因着祖母的話,阿衍去的第一日便替徐先生承擔起了他的衣裳。”
他一面說着,一面是伸出手來,朝人扮起可憐:“阿姐瞧瞧,阿衍的手是不是比往日粗實了不少...都是近月來洗衣、灑掃、劈柴的功勞。”
王衍這話雖是賣乖、扮可憐的成分多些...
卻也的确要比往日顯得粗實些。
往日細嫩如白玉的手,這會已有了不少細小的劃痕,斑駁錯落的停留在手背和手心上。
王昉先前未曾察覺,這會細細看了一回,眼中便又多了幾分水意,她顫着手輕輕滑過那些傷痕,啞聲問道:“疼嗎?”
王衍看着王昉這般,哪裏還敢說疼...
他收回了手放在身後,一面是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早就不疼了。”
他這話說完,未聽見人的回聲,忙又跟着一句:“真的不疼了,這都是以前留下來的,過些日子便消了...阿姐別擔心。”
王昉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不似作假,便說道:“我這還有幾盒珍珠膏,你拿去用...如今天氣越發冷了,需注意着,若是裂開就不好了。”
王衍原想說不用,徐先生雖然時常讓他做事,好東西卻有不少...不過,他看着阿姐眼中的濕意,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說,忙點頭應下了。他心下還有些心虛,若是早知道阿姐會這般傷心,便是真疼他也不敢說。
他這樣想着,未免再惹人傷心忙撇開這個話題,說起別的趣事來:“徐先生此人,的确要比往常的先生有趣些。”
“他說人行于天下,不可只困于那書卷紙帛之中...”
“他還與我講起他這些年的見聞,我才知曉金陵雖繁華,可這世間還有不少比金陵更有趣的地方...塞北蒼茫放牛羊,大漠黃沙孤鷹飛,還有江南的小橋流水,四時都有不同的風景。”
王昉坐在他的身邊,見他亮着一雙眼睛,絮絮說道...
無論是眉眼之間的氣度,還是這話裏話外的氣勢,竟都與往日不同。
她身邊的阿衍...
不知不覺間是真的長大了。
而這一份長大,皆來源于那位徐先生的功勞。
王昉看着他,心下對那位徐先生,頭回起了感激之情——
若是當年阿衍也曾有這樣一位先生,引導着他去做一些事,也許後來的他也不會脆弱至斯。
“對了——”
王衍笑着轉過頭看着王昉,一雙眉目微微彎着,跟着說道:“先生還與我誇起阿姐了。”
“嗯?”
王昉有幾分怔楞,她與徐先生素不相識,何況她久于閨閣,又有什麽值得他誇得?
王衍看着她這幅模樣,便輕輕笑道:“當日阿姐勸慰我‘人存于世,但求問心無愧’,我把這話謄寫在紙上挂于房中。有回先生見到了便問我,這話是何人所作...他知曉是阿姐所言後,不住與我誇贊起阿姐。”
他這樣說着,眼中比起先前更要亮了幾分,就連面上也帶着濃濃的自豪感,竟是要比旁人誇贊起自己還要高興:“先生還與我說,阿姐雖為女子,卻不困于閨閣...這天下大半男兒都比不上阿姐的胸襟。”
胸襟?
王昉笑了笑,卻未說話——
她想起當日與阿衍所言“人存于世,但求問心無愧...”、“你只需把你能做的,該做的,做到最好...至于結果,又何須耿耿于懷?”
只是這世間,向來勸人者易,自勸者難。
她當日教阿衍說這樣的話,是希望他日後當真能做一個問心無愧的當世大丈夫。
只是她——
終究做不到忘卻仇恨。
屋中王衍還在絮絮說着話。
王昉側頭往那木頭窗棂外看去,依舊白茫茫的一片...
那些夢魇和冤苦,終究還是讓她耿耿于懷啊。
————
傍晚的時候。
飛光齋過來傳話,說是表少爺來了,讓他們過去…
王昉便重新換了一身衣裳,與王衍一道往飛光齋走去。
往飛光齋去的一條路上,已被仆婦掃出一條小道來。
現下雪是停了,可這天較起往昔卻還要冷上幾分,王昉手中握着一個繡着花樣的暖手兜,就連脖子上也系着一塊白狐圍脖,整個人都裹在那胭脂色的鬥篷裏…可她還是覺得有些冷。
王衍比她要先半步。
王昉原先還不知道他是要做什麽,到後來才知曉他這是在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去迎面而來的冷風。
她心下一暖,面上也跟着盛開一個燦爛而溫和的笑容:“阿衍過來吧,我們一道走。”
“沒事…”
少年的聲音還有幾分稚嫩,身軀卻已日漸高大。
銀裝素裹的天地間,他未曾回頭,只笑着說道:“以後阿衍都替阿姐擋風。”
琥珀聞言,便笑嗔他一聲:“八少爺慣來胡言,往後主子要嫁人,自然有姑爺替主子擋風。”
王衍兩耳一紅,皺了皺鼻子:“這世間哪有什麽人配得上阿姐…”
他這話一落,便又想起程愈表哥,若是程表哥,倒也不錯。
他這樣想着,便又跟着說了一句:“阿姐是我的阿姐,等阿姐嫁過去前,都由阿衍替阿姐擋風。”
幾個丫鬟聽他所言,都笑了起來。
王昉整張臉都裹在兜帽裏,瞧不清是何神态…
她微垂着眼睑,在這歡聲笑語和少年郎的稚嫩聲中,在這蒼茫白雪的天地間,依舊未曾說話。
“阿衍、陶陶——”
聲音是從前方傳來,衆人往前看去便見王冀外罩一身大氅,正滿臉含笑往他們這處走來…他身後跟着幾個學子裝扮的年輕人,正是先前來過國公府的那幾人,其中便有那位面容生得姣好,名喚“言庚”的年輕人。
王衍聽到聲音,便往前看去,是喚他一聲:“三哥。”
他待王冀這個兄長,向來是尊敬的…
不過,在看到他身後的一群人後,王衍還是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心,身形未動,依舊掩在王昉身前。
王昉擡眼看着王衍的背影,她心下微動,直到腳步聲近,才屈身半禮,喚人:“三哥。”
“嗯——”
王冀看着王衍身後的人,眉心半蹙,不過也就這一瞬他便又歸為往日的笑容:“你們這是往哪去?”
王衍便恭聲說道:“母親傳話,讓我們過去。”
王冀點了點頭,他剛想說話,身後幾個學子便問道:“長礫,這就是你那個拜徐先生為師的堂弟?”
“是啊…”
王冀的面上依舊挂着舊日和煦的微笑,他看向王衍的眼中帶着溫和的笑意:“說來,阿衍,我還未曾恭喜你…竟能讓徐先生收你為徒,這可是天下衆多學子夢寐以求的事啊。”
他這話一落,身後幾個學子紛紛上前,打量起王衍來。
王衍早就習慣這樣的打量,自打他成為徐先生徒弟的那天起,這樣的眼光就一直圍繞着他。
往先,他也許會覺得煩,或者在這些崇拜的眼神中心生自豪感…
可如今他心下平和,不避不讓,任由他們打量。
幾多學子心下紛紛贊嘆,眼前的少年郎雖只有十歲餘,可這樣的氣度也的确擔得起徐先生的關門弟子。
他們這樣想着,便有不少人與他拱手作揖,是為敬服。
王冀看着這般情景,心下卻有些不舒服…
不過一個十餘歲的少年,地位竟比他還要高。他又想起先前王衍的姿态,全然不似往日的浮躁,心下便又多了幾分擔憂…不過他素來僞裝慣了,這會也只是這般想着,面上依舊如初:“我們正要去梅園論道,阿衍若有興趣便與我們一道來吧。”
王衍看了身後的阿姐一眼,卻是搖了搖頭:“三哥去吧,我與阿姐還要去母親那頭。”
他這話說完,便與衆人拱手一禮…
是為請退。
衆人先前被王衍所嘆服,這會自不會攔,忙也還了一禮,讓他們走了。
王冀看着他們離去的身影,方要說話,眼卻恰好滑過身邊的言庚一眼,見他依舊看着王昉離去的身影…他心下一動,面上卻依舊無恙,是笑:“我們也走吧,雪天梅園,煮茶論道,也是一樁妙事。”
“妙,的确是妙——”
幾多學子說着話往梅園走去。
王衍聽着身後傳來的聲音,卻是暗自皺了眉:“三哥也真是的,領着這麽多外男來家中…若是沖撞了什麽,可如何是好?”
他年紀是小,可也并非不通人事。
王昉聽他這話,步子一頓,她這個弟弟與她一樣,最是信服這個三哥。
她看着這白雪蒼茫,插在暖手兜裏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她終會一步步揭開那個人的真面目…
終有一天,終有一天。
她會讓那人再也無法用這幅面容,對于世人。
王衍未聽到回聲,轉身看她:“阿姐?”
王昉擡了頭,露出一張嬌豔的面容:“走吧…”
她這話說完,重新提起步子,冷風蕭索,而她的背脊依舊挺直。
…
飛光齋。
兩人到的時候,程宜正與王蕙坐在軟塌上,瞧見他們過來,便笑着說道:“來了,快過來暖一暖身子。”
王昉和王衍解開鬥篷交于白芨,往前走去…
王衍探頭看了看屋內,未瞧見人,便問道:“表哥呢?”
程宜面上挂着笑,語氣卻有些無奈:“你表哥剛坐下,就被你爹拉着去賞畫了…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是這麽讓人不省心。”
她說是這樣說着,眉眼間卻透着幾分歲月過後的滿足…子女雙全,夫婦恩愛,除了那早逝的大子,她這一生再無缺憾。
王衍一聽,便止了要過去的心思…
他素來最不通畫,幼時被父親逼着畫畫的情景至今還很清晰,許是因着他着實沒有天賦,父親後來也死心了…
只是,他若是這會過去,保不準又是一頓訓。
王衍翹了翹鼻子,他才不過去讨罵呢。
母子幾人說了會話,天色也漸漸晚了起來…
晚膳也已擺好。
丫鬟往書房催了好幾回,也未曾見王珵和程愈出來。
程宜氣得要親自去找他,被王昉攔下了。
她站起身,只身一人披着鬥篷往書房走去…
如今天色已晚,挂在廊下的燈籠随風輕輕搖晃着,映着外頭積留的白雪,竟有幾分朦胧之态。冷風穿過長廊,拂過她的面容和衣裙,身上懸挂的玉佩、玉環等物輕輕敲擊在一起,在這夜色之中散發出清脆而悅耳的聲音。
書房通亮,透過那木頭窗棂可見裏頭燭火點點,而有兩個身影并立在一道,卻是在低頭賞畫的模樣…
王昉面上挂了一抹笑,她将将要推開書房的門,便聽到裏頭傳來王珵的聲音,他的聲音帶着幾分悵然和可惜:“我生了三個子女,卻無一人如景雲知我心,若是…”
王珵話鋒一轉,音調帶了幾分笑:“若是景雲能做我的女婿,便再好不過了。”
他說完這話,甚是滿意,便又說起話來:“我兩個女兒,阿蕙太小了,陶陶與你倒正是相合…”
王昉聽了這句話,面色通紅,父親這個性子,真是,真是該讓母親好好說說他…
她這樣想着,手下一個不穩,書房的門便被推開了。
屋內兩人皆朝門外看去,便見一個穿着石榴紅鬥篷、面容明豔的姑娘正站在門外。
王珵看着自家女兒,喉間的話咽了回去,輕輕咳了一聲,跟着是哈哈笑道:“陶陶啊,大冷天的,你怎麽過來了?”
王昉面色早就恢複如初,聞言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屈身半禮:“爹爹,表哥,該用膳了。”
“哦,用膳啊…”
王珵點了點頭,他的面上依舊是素日仙風道骨的模樣:“是該吃飯了。”他這話說完,便先往外走去,路過王昉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輕咳一聲。
王昉心下有些無奈…
她擡頭往前看去,便見燈火下的程愈依舊面如白玉,這會正擡眼朝她看來,一雙溫潤如玉的眼含着幾分笑,在這燈火下更加顯得要璀璨幾分。
程愈施施然笑着站起身朝她走來,溫聲一句:“陶陶,我們也走吧。”
他的聲音在這夜色中太過溫柔…
令人忍不住便沉醉其中。
王昉忙側過頭,避開他的眼神,看着廊下晃動不止的燈籠:“好…”
屋外是無邊夜色與白雪蒼茫,映着點點搖晃的紅燈籠,照亮了兩人前方的路…程愈走在靠外的一邊,替她擋住了這夜裏的冷風。
王昉側頭便能看見程愈的側臉,在這幾許昏昏光芒的映襯下,她突兀地喊了他一聲:“表哥。”
“嗯?”
程愈低頭,他看着王昉輕輕一笑:“怎麽了?”
冷風拂過兩人的面…
王昉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良久也只是吶吶一句:“沒事…”
————
大年三十。
今年的雪來得急,走得也快…
等到隔日清晨王昉醒來的時候,外頭的雪早就被人掃幹淨了,唯有那尖尖屋檐角上還留了幾分昨日殘雪。
如今天色尚還有些早,王昉卻已早早拾掇好,在外廳吃起了早膳…
今兒個是除夕佳節,要忙活的事還有不少,等吃完早膳她便要去飛光齋陪着母親料理今兒晚上的家宴。她近日雖跟着祖母和母親學了不少,可這畢竟是她第一回參與這樣的宴會,又是這樣的日子,自該好生準備着。
琥珀一面伺候着人用膳,一面是輕聲勸道:“時辰還早呢,您用得也太急了些…”
王昉輕輕笑了笑,卻也未曾說些什麽,只是就着人先前挑的,又吃了三個水晶小籠包、一塊玫瑰酥,喝了半碗銀耳粥。
待她落下銀箸,翡翠便遞來一方熱帕供她擦拭。
玉钏也把原先就備好的鬥篷替她系好,因着是迎新辭舊,王昉今日穿得依舊是往日的衣服…
一身月白色繡紅梅的長襖,底下是繡着喜鵲攜梅的栀黃色長裙,外罩一件胭脂色鬥篷,襯得她明豔面容又多了幾分華貴。
她接過玉钏遞來的手爐握在手上,便領着琥珀往飛光齋走去。
往飛光齋走去的一路,還是能瞧見不少年味,門上、窗上皆貼了桃符,廊下的紅燈籠也都換成了新的,這會還能瞧見那紅紗燈籠裏點着的紅燭,随着風一動,燈籠上挂着的穗便跟着輕輕一晃。
飛光齋外貼着一副對聯,上書“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争光”,卻是昨兒個程宜與王珵共寫的…往裏走去,正堂門前那一排木頭窗棂上還貼着不少“福”,卻是王昉幾人寫的。
天色尚還有些半明半暗,透過紅窗紗的正堂,能瞧見裏頭點着不少燈火,散出幾分朦胧之态
門外幾個丫鬟瞧見她,笑着屈身朝人打上一禮,一面是道:“給四姑娘請安。”
王昉點了點頭,她未曾說些什麽,邁步往裏走去,屋中程宜剛用完早膳,這會正握着熱帕拭手,由幾個丫鬟端案撤席。
程宜瞧見王昉打簾進來,一愣之下才說了一句:“不是讓你遲些來?”
她這話說完,是擱下熱帕,伸手握過王昉的手,又瞧了瞧她被風吹得有些發紅的臉頰,心下一疼,一雙柳葉眉也跟着微微蜷起,素來平和的面上帶了幾分怒氣,輕斥道:“你身邊的丫頭是怎麽伺候的?也不知讓你避過這陣冷風再來?”
而後是與白芨一句:“喚人再端兩盆銀絲炭來,再去備一盆熱水…”
白芨聞言忙應了一聲,往外吩咐去了。
王昉面上依舊挂着笑,她一面是解開鬥篷,一面是笑着扶了程宜往塌上坐去,才又軟聲一句:“您又不是不知道女兒的性子?女兒做下的決定,她們哪裏攔得住?”
丫鬟上了新茶,王昉親自接過,奉給程宜,跟着一句:“何況這風無形無影的,哪裏是說避就能避得?”
程宜慣來是個好性子的,平日裏對下人也都是賞多罰少。
因此聽王昉這麽一說,原先那股子怒氣也早就散了去。她哪裏不知曉陶陶的性子,她決定的事,那幾個丫頭又怎麽會攔得住?只是身為母親,瞧見女兒這般總是免不得心疼…她接過王昉遞來的茶,只是擱在茶案上,也未曾飲用。
白芨親自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她方想絞帕便被程宜攔住了…
“我來吧。”
程宜說完這話,是挽起兩節袖子,伸手把帕子絞幹了,親自替王昉擦了一回手,熨了一回臉。
王昉也不說話,只是笑盈盈看着她。
等手心熱了,臉上也不再僵冷了,她便止住了程宜忙活的手,笑着說道:“母親,好了。”
程宜點了點頭,她把帕子遞給白芨,剛想說話,便有丫鬟在外禀報“夫人,李順家的來了。”
“讓她進來吧…”
程宜說完這一句,便雙手放于膝上端坐在軟塌上。
簾起簾落,李順家的走了進來,她約莫四十餘歲的年紀,長得一張圓臉,身形較旁人顯得豐腴些,也要高大些…她今日穿得很是喜慶,一身暗紅色襖子,見到兩人便滿臉堆笑打了個禮:“老奴給大夫人、四姑娘請安了,兩位主子安康。”
她這話說完,便把手中的家宴單子呈了上去,才又一句:“這是老奴備下的家宴單子,兩位主子瞧瞧。”
白芨接過單子,奉給程宜。
程宜面上挂着幾分和煦的笑,她接過單子,是與人說了一句:“坐吧。”
除夕是一年來最重要的一個日子,尤其是像王家這樣的老牌家族對此更是講究,因此這家宴比起往常自然也要更加隆重些…單子是按着往先年菜肴的道數,分為湯羹六道、小吃八道、前菜九道、主菜十八道。
程宜把手中單子看完,便擡頭與李順家的說道:“你是家中的老人,操辦除夕家宴也有十餘回了。”
李順家的聽了這話,臉上的笑意便越濃,她原是挨着椅子的邊緣坐着,這會便坐了半邊,身形更加挺直了幾分,恭聲笑道:“都是主子賞臉,才給了老奴這天大的福氣…”
程宜笑了笑,卻未說話。
她把手中的單子遞給王昉,端起熱茶慢悠悠喝下一口,說了一句:“陶陶瞧瞧這單子可有什麽問題?”
王昉接過單子,輕聲應了聲“是”…
她昨兒個已讓人把前些年家宴的單子取過來一閱,因此看起手中的菜單也并不覺得複雜,這會便彎着一段脖頸看了起來。
主子不發話,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說話,一時之間這暖閣之內竟顯得很是安靜。
李順家坐得越久,臉上的笑便越發有些凝固起來,難不成這菜單有什麽問題?不可能,不可能…這單子她看過這麽多回,也沒個差錯。她這樣想着,心下便又放松起來,依舊嚴嚴實實坐了半面椅子,也未曾有什麽移動。
心下卻是要添一句,四姑娘不懂事,大夫人竟也是這般…
一個小丫頭又能瞧出個什麽對不對的?
王昉待看完是花了一刻時間,她把手中單子平攤于膝上,方側頭與程宜說道:“母親,我看完了。”
“嗯…”
程宜聞言,面上也沒有什麽變化,她依舊端着茶盞,和聲問道:“可有什麽問題?”
“有。”
李順家的面上原先還挂着笑,聞言卻是一滞,她看着王昉,一張圓臉重新堆起了笑,恭聲問道:“這張單子老奴看過也有十來回了,也未瞧出有什麽不對,不知四小姐是覺得有何處不妥?”
她這話問得是恭敬,心下卻是輕聲嗤笑了起來…
小丫頭就是不知事,掌家還沒幾天就想拿起旁人的錯來了?
程宜看着李順家眼中的輕慢,也未說什麽,她只是把手中茶盞放在案上,拿着帕子拭了拭唇角,儀态端莊,眉目平和,與王昉一句:“既有問題,你就說吧…”她這話一落,便又笑跟着一句:“李順家的是家中老人,你可不能仗着身份胡亂說話,若是說得不好,母親可不保你。”
李順家聞言,忙笑着回道:“大夫人這是哪裏的話?四小姐是初掌家,不知也是正常的。”
王昉朝李順家看去,見她眉目堆笑,眼中卻還有未消的輕慢。
她輕輕一笑,從容應了一聲“是”,而後才看着人緩緩說道:“去年除夕家宴,祖母曾評這道‘炒鹌子’太過費料,因口腹之欲,連累此鳥越漸稀少着實不該,更下令往後家中再不許有此道菜肴…”她說到這,看着李順家驟然大變的面色,是些微一頓,才又跟着一句,似訝似疑:“嬷嬷忘了?”
李順家的臉色一白,去年家宴?
她記得千秋齋的确派了人來說一樁事,只是那會她與那許嬷嬷正吃酒吃得起勁,只接了賞錢也未曾留意那說的話。
如今想來,原是,原是…
李順家的這樣想着,只覺得膝下一軟,差點就要往前撲去…她一面拿着袖子抹着汗,一面是賠笑道:“老奴,老奴一時忘了。”
“一時?”
王昉收起單子,她面上依舊挂着笑,好整以暇看着人:“嬷嬷連祖母吩咐的事都能忘了,我這樣一個小丫頭往後又豈敢吩咐您了?”
李順家的臉色白了又青,那把椅子卻是終究坐不下去了,她直直跪了下去,賠笑道:“四姑娘折煞了,老奴哪裏擔得起一個‘您’字…”她這話說完,一面是自打起嘴瓜子來:“老奴這個驢腦袋,真是該打該打,竟把這麽重要的事都給忘了。”
“若不是四姑娘瞧了出來,老奴可當真是萬死也不夠…”
她這話說完,也不見兩人攔,狠了狠心,便又多用了幾分力自扇了兩巴掌…她力道原就大,這兩巴掌下去,臉都紅了一片,連着牙齒都酸痛得厲害。
程宜看着她,這才淡淡發了話:“好了,今兒個是除夕,合家歡喜的日子,嬷嬷留着一身傷又如何過年?”
李順家的想說話,可先前兩巴掌已打疼了臉,這會剛剛牽動了嘴便疼得“哎呦”一聲,她也不敢多說,只朝兩人磕起頭來,一面是甕聲說道:“謝大夫人體恤,謝四姑娘體恤。”
“不過——”
程宜把話一頓,見李順家的擡了臉,才又說道:“王家素來講究賞罰分明,今次之事的确是你一人之過…這幾個鹌子的錢卻是不能從公中出了。”
什,什麽?
李順家的煞白了臉,鹌子價錢本就不便宜,她光是拿個回扣也能拿幾兩銀子…
而且這回為着家宴,她還額外多采買了些。
不從公中出賬…
李順家素來愛錢,這會只覺得那白花花的銀子就跟她的肉似得,只覺得先前那兩巴掌都沒有這個疼。她想起大夫人的好性子,心中掂量了下,便喊道:“大,大夫人…”
程宜面上依舊挂着舊日的笑:“嬷嬷想說什麽?”
李順家的看着她面上的笑,喉間一啞,跟着說道:“沒,沒什麽…老奴,老奴心服口服。”
等李順家的模樣頹敗地往外走去。
屋子裏幾個丫鬟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連青黛、白芨兩個大丫鬟這會也盈盈挂着笑,她們平日就看不慣這李順家的,仗着資歷老,平日裏盡是作威作福的。
王昉的面上卻有些怔然,她想起先前母親的模樣,實在未曾想到原來母親還會這般…
程宜看着她怔楞的面容輕輕一笑:“陶陶看母親都看傻了。”她這話說完,是讓幾個丫鬟先退下,才揉着王昉的發與她柔聲說道:“母親總歸也是跟着你祖母學了幾年,難不成連幾個仆婦也對付不了?”
王昉臉一紅,她的确一直把母親放在弱勢的一方。可她卻忘了,母親也是正統世家出身,也是由祖母帶着學過許多年。
她擡了臉,看着程宜,軟了聲:“母親,我…”
“傻丫頭…”
程宜笑看着她,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母親與你說這些,只是想與你說為母則強,為了你們,不管母親多不喜歡都會去學着接受…”她說到這,聲一頓,良久才又一句:“陶陶想做什麽便去做吧,不管如何,母親都會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