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容落雲踏入千機堂, 弟子們都去操練了, 他肆無忌憚地繞去竹園。一進園中,見杜铮在石幾旁摘菜, 恰好對上。
杜铮道:“早晨剛走, 你又來幹啥?”
容落雲小小得意:“你弟弟叫我來的。”
杜铮哼道:“你害他痛苦一宿, 定是找你算賬。”
那一股小得意煙消雲散,容落雲頓時心中惴惴。偏偏杜铮長了一張惡婆子嘴, 觑着那風筝說:“不算賬也得要回這風筝, 對,還有燈呢。”
送出去的東西怎能收回?容落雲想, 他曾保證不再收回帕子, 那送他的燈與風筝便永遠是他的。“聽你唬人, 本宮主不信。”他倨傲地說,“他若要回這些,我便要回帕子。”
杜铮掐去菜根:“一條帕子而已,濯沙島送我弟弟帕子的人從城南排到城北, 一天換一條都用不清。”
容落雲握一握拳, 這厮忒欺負人, 不就仗着是杜仲的大哥?不就仗着杜仲,仗着杜仲……他生生卡住,仗着杜仲什麽?讨他倚重嗎?
一把嫩青摘完,杜铮開始削梨,一刀刀剮肉似的。容落雲何曾受過這種氣,慢悠悠晃到翠竹邊, 挑選一根緊握住,然後彙聚內力連根拔起。
杜铮瞠目結舌,險些削了指頭。
把人駭住,容落雲說:“晌午蒸一道竹筒飯,本宮主吃完再走。”他将竹子一擲,施施然進入竹樓。甫一進門,那股子神氣勁兒風吹雲散,強行運功好生難受。
登上二樓,他踱到卧房門外窺一窺,反手藏着風筝。
霍臨風已挪至小榻,裏衣外披着煙灰絲袍,上露鎖骨下赤雙足,與平時淩厲果決的神态不同,此刻周身盡是閑散富貴氣。他斟茶兩杯:“宮主巴瞧什麽,怕我仍瘋癫?”
容落雲走過去坐下,隔着一方小桌,垂眸不與之相視。昨夜種種,逾矩了,放肆了,怪叫人抹不開面子。
他如斯安靜,用那一小杯茶水遮掩,端在唇邊啜飲半晌。飲得一滴不剩才肯擱下,努力尋些旁的話頭:“你剛剛……瞧見我放風筝了?”
霍臨風“嗯”一聲,都湊到圍牆外了,他又不瞎。他非但不瞎,并且目光如炬,一眼就看見對方頸側的斑駁。吮紅的印子,牙齒啃咬的痕跡,還有胡茬磨蹭的小斑,盡是他昨夜造孽所留。
視線灼人,容落雲縮了縮脖子。
仍是灼人,他輕輕提了提衣襟。
愈發灼人,他擡手掐住自己,無奈道:“別看着我了。”
霍臨風心頭忽軟,他真是惡劣,昨晚欺負眼下也欺負。“宮主,來我這兒。”他摸到榻角的小包袱,裏頭有他打仗常備的藥,“咱們抹一點,很快就消了。”
容落雲微微驚訝,對方慣會挖苦,可這兩句卻溫柔極了。他屁股不離席地蹭過去,忍不住說:“你今日溫柔得像……”
霍臨風問:“像什麽?”
他想到:“像大哥。”
嘁,段懷恪很溫柔嗎?未覺得。霍臨風腹诽着打開藥罐,将容落雲攬近些,沾一點為其塗抹。他的指腹有繭,怕弄疼人家于是輕之又輕。
容落雲卻覺得癢,用手肘杵他:“重些。”
他口不擇言:“昨晚還求着輕些,又要重了。”
說罷,那一截修頸比抹藥前更紅,仿佛抹的是胭脂。容落雲歪頸忍受,餘光瞥見敞開的包袱,裏頭繡花描草的盡是些帕子。
他問:“這些帕子哪來的?”
霍臨風說:“旁人送的。”
容落雲想,這般多,果真送帕子的人從城南排到城北嗎?既然常收,何故他送時欣喜若狂,還對他一通摟抱?
他腦中現出一幅場景,霍臨風立在城南,面前送帕子的姑娘排到城北,送一條,霍臨風收一條,收下對人家摟摟抱抱。
這哪像生瓜蛋子幹的事,朝暮樓裏的風流恩客也不過如此。
藥抹好,霍臨風問:“宮主在想什麽?”
容落雲回了神,扭臉反問:“你哥哥說你是處子,真的?”
霍臨風臉色頓僵,紅一陣白一陣,把杜铮砍了的心都有。不待他理好說詞,容落雲又道:“你之前去朝暮樓不是尋寶蘿,是尋我,為何撒謊?”
樁樁件件一齊發作,圓謊累煞人也。霍臨風索性坦白:“我騙你的。”他真是把将軍體面抛了,“甚少流連煙花地,寶蘿亦非我所愛,不過是投宮主所好。至于處不處……似乎與宮主無關。”
說罷,他得找補點面子,低聲問:“補藥甚猛,宮主耽溺溫柔鄉,莫非常服那藥?”
這話鋒轉得好快,容落雲乍驚欲辯,仰臉離近卻捕捉到霍臨風眼中的戲谑。他便故作老辣:“非也,我像那般不中用嗎?”
霍臨風認輸般點點頭,而內心笑開了玉蘭花。中用個屁,昨夜不過一番摟抱厮磨,頂多緊了些、兇了些,這家夥卻呼哧不停,軟得像丢了魂魄。
這時一陣香味飄入,杜铮端來了晌午飯,三葷兩素,一屜竹筒甜飯。霍臨風和容落雲都餓久了,落座桌前動筷便吃,杜铮自覺退到一旁立着。
容落雲奇怪道:“他大哥,你怎的不吃?”
主仆俱是一凜,霍臨風忙說:“大哥,你傻站着做甚,快趁熱吃啊。”
三人圍坐,容落雲掰開竹筒,埋首吃得開心。他這趟來得不虧,探了病,抹了藥,吃了飯,直待到朗朗午後。
等霍臨風喝完藥,他屁股黏在凳子上,說:“我該回別苑了。”
霍臨風擦擦嘴:“宮主這就回去?”
容落雲改口:“那再飲杯茶罷。”又吃又喝跟個財迷似的,他臉皮薄,于是擺弄風筝掩飾窘迫。驀地手裏一空,霍臨風将風筝抽走了,他立即護食:“送給我就不能收回。”
霍臨風失笑不言,這風筝白面一張,總該添兩筆色彩,他取來筆墨。容落雲放了心,潑茶研墨,暈朱砂成紅色,勾石青成碧色,再染生栀子粉成黃色。
他們挨着坐,各執一筆,冥思如何描繪一只燕子。
容落雲畫燕首,霍臨風畫腹,燕翅與剪尾一人一半。最後,雙目各點睛,赤羽花紋的沙燕就畫好了。
将擱筆時,容落雲想起那盞竹柄提燈,更想柄上的雲紋。他提筆勾一抹碧色,于燕翅尖兒描了幾筆。霍臨風問:“這兩片小葉子是何意?”
他回答:“——杜仲。”
兩個人一同扭臉,直愣愣對上,粗莽真誠得如兩只撲翅相撞的蛱蝶。燈描雲紋,握在手裏,風筝繪杜仲,卻飛在天上。
容落雲半晌回神:“畫好了,我回去了。”他有些慌。
霍臨風起身:“我送你下樓。”
容落雲兀自朝外走,經過竹床時瞥見一本倒扣的書,他顧不得好奇,匆匆走了出去。踩上竹梯,兩個人的重量加起來,那咯吱咯吱的動靜好像昨夜輕搖的竹床。
他赧然,竹意為君子,怎的這竹園中犄角旮旯都覺得旖旎。
下了樓,杜铮從小廚鑽出,交還容落雲昨夜遺落的食盒。霍臨風自然而然地接過,将容落雲送出竹園,一通拐繞又送出千機堂大門。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這兒不及千裏,故而沒完沒了。
容落雲沿着小街行走數步,轉身道:“回去罷。”
霍臨風說:“風筝畫好了,宮主放給我瞧瞧?”
這大弟子一貫沒規矩,如今連這種要求都說得出口,二宮主的脾氣倒是愈發好了,竟點點頭答應。容落雲小跑起來,随風放線,将墨跡未幹的彩燕送上天空。
他的淺色衫子飄啊飄的,清新又活潑,霍臨風敞着煙灰絲袍跟在後頭,目光追逐。一前一後,好似魔尊跟着小仙,周游三界終于抵達凡塵。
細汗在晴日下閃着晶光,容落雲停下,胡亂地抹了把臉。
霍臨風走來,奪下線軸坐享其成,朝前頭跑去。
仗着午後人罕,他們肆無忌憚地追趕,奈何一個內傷未愈,一個尚在病中,沒跑多遠便氣喘不停。兩個占據天下輕功第一、第二的人,對着臉哼哧,拂了彼此滿面氣息。
霍臨風一直把容落雲送入無名居中,仍不走,因為他始終惦記一事。賈炎息共五本賬簿,送給沈舟兩本,還剩三本,沒猜錯的話要交給在長安的“神秘人”。
閑聊一會兒,他踱至缸邊看魚,狀似無意地說:“歸來兩日,也不知瀚州情形如何了。”
容落雲道:“世間苦難無法兼顧,盡心便可。”
霍臨風“嗯”一聲:“可惜只讓賈炎息供出罪狀,未牽扯他和陳若吟勾結的證據。”
容落雲說:“他沒招供,賬簿記得清楚,裏頭多少是流進丞相府的,一目了然。”
似乎就等這句,遮掩易生疑,霍臨風坦率道:“賬簿如斯重要,想必餘下三本定有大用處,我随時恭候宮主吩咐。”
水面一蕩,容落雲扔了把餌食:“的确有用,只不過需要宮主親自去辦。”他沿着缸轉到霍臨風身旁,“你安心養傷,好好休沐一陣罷。”
霍臨風亦勸:“宮主內力尚未恢複,不準再獨行辦事。”
他說的不是“不可”,而是“不準”,态度強硬得令對方一愣。容落雲而後颔首,叫他放心:“原本我要親自去的,眼下便叫老三帶阮倪去。”
霍臨風心中冷哼,那小財神咋咋呼呼,別半路劫起道來。至于帶上阮倪,他問:“宮主,若你親自辦,會帶誰?”
容落雲沉吟片刻,他親自辦的話根本沒想帶人,張嘴卻改了主意:“……我自然是帶你。”
這話一出,缸中紅鯉撲騰濺水,嫌他們好吵。霍臨風忽然心中慶幸,下次罷,下次再派他,秘密知道得晚一些,他便待得久一點。
兩個人借着喂魚消磨許久,魚快撐死才罷手。霍臨風道句“告辭”,将食盒遞到容落雲手中,轉身前低聲道:“叫大哥裝了碟吃的,宮主嘗嘗。”
待人離開,容落雲去檐下坐着,打開食盒,裏頭擱着一碟冒熱氣的蒸梨。他撚一片放入口中,軟乎乎嚼着又沙又面,清香蕩在齒頰。
再一瞥,碟下壓着一張小箋,寫着幾行藏鋒小楷。
——昨夜熙熙融融,奉早梨賠禮,贈君一味酸酸甜甜。思緒寂寂悄悄,今日再相逢,君令我心踉踉跄跄。
咚的一聲,容落雲只覺霍臨風在他心頭……跌了一跤。
作者有話要說: 容落雲給霍臨風腦補了一場塞北握手會,憑手帕入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