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杜仲!”乳聲乳氣的一嗓。
刁玉良舞勺之年沒一刻安分,他窄衫輕擺朝霍臨風走來,封腰釺着一枚玉環。玉環挂一只蛐蛐籠,步履移動間蛐蛐鳴聒,抛下一串聲響。
霍臨風道:“四宮主,今日很氣派。”
刁玉良解顏一笑,忍不住摸上腰間玉環,說:“三哥給的。”賭局結果已出,陸準三千兩賠盡,還抵了他這羊脂美玉。
霍臨風端坐馬背,鞍上跨着包袱兩只,下馬牽缰與對方同行。他素無哄孩童之樂,委婉推波:“宮主不必管我,別耽誤你的正事。”
刁玉良卻聽不懂:“我無正事呀。”霍臨風為他贏錢,他看對方猶如看寶。“昨日阮倪和鄒林便搬來了,你好遲。”他引霍臨風去馬廄,意欲幫其熟悉一二。
霍臨風解下包袱拎着,至宮中最寬闊空曠的一處,刁玉良道:“此地名曰‘邈蒼臺’,乃衆弟子練功的地方,到時你需操練他們。”
霍臨風粗粗一掃,梅花樁、乾坤局,磚石平滑透光,可見很磨苦工。後方即為雕梁繡戶的正廳“沉璧殿”,他夜探之時未瞧真切,眼下一觀嘆築造之美。
途徑一處別苑,醇香浮動,是段懷恪的醉沉雅築。刁玉良說:“這後頭就是弟子的居所,叫千機堂。”
千機堂深似侯府的宅院,過門走廳方窺內院天地。一通拐繞後,刁玉良引他至一盤小院,竹制樓閣,鎖着門,院中淨是郁郁雜草。
刁玉良說:“好院子呢,只是空了一年有些髒。”他招來弟子命其拾掇幹淨,待霍臨風擱下包袱,他們從南門繞了出去。
“近日不要接近藏金閣。”他好意提醒,“三哥苦悶,日日架着彎刀發作呢。”
霍臨風欲問因由,但遇一片蓮池小沼。上木橋,撥開粉花碧葉,折蓮蓬嚼鮮嫩蓮豆,又登小舟,搖搖晃晃地駛去了。
花愈行愈少,水愈行愈深,霍臨風撥水浸手再擡眸,小舟空餘他一人。八方枝葉未動,水面靜無漣漪,那孩子憑空消失不成?
嘩啦!舟旁水花四濺,刁玉良從水底冒出,一把攀住舟沿兒。霍臨風陡然一驚,顧不得揩去水珠,擒住對方手臂欲往上提。刁玉良卻沉水,靈如魚快如蛟,于水底推動小舟。
霍臨風驚訝轉為驚奇,一盞茶的工夫過去,刁玉良仍潛在水中。“四宮主?”他下手一探,隐約勾住刁玉良的玉環,将其一把撈回小舟。
水湯淋漓的小人兒勃然發怒,“你他娘……”刁玉良抹把臉,寶貝地捂住腰,“若給我拽碎了,我将你按在沼裏悶死。”
霍臨風卻未聽,目光越向刁玉良身後。小河接連,一截木道搭着河心小屋,屋旁築草亭,欄杆晾曬着幾件少年衣裳。他好奇道:“你住這兒?”
刁玉良答:“是呀,我離不了水的。”
途徑小屋未停,搖去後山,霍臨風記得那邊是容落雲的別苑。舟近河灘,上岸穿過一片密竹,便到了無名居。及至門外,霍臨風低頭與牆腳的山貓對上。
那山貓見是他,後背弓起嘶叫不止,慌忙逃了。恰逢此時,刁玉良也跟着驚叫一聲,竟是被突襲的陸準薅了小辮兒。
陸準萬金散盡,切齒拊心:“小混賬,你那本錢找二哥要的對不對!”
刁玉良痛叫不止:“幹你鳥事?自己壓錯寶,賴哪個呀!”
霍臨風唯恐遭殃,漸退至門內,耳廓一動忽聞異狀。兩枚深棕暗器飛來,他迅猛轉身急急截住,攤開,卻見兩顆果核靜躺掌心,還濕漉漉的。
他觑向半敞的窗,身後陸準與刁玉追逐漸遠,這一方靜了。踩過一地碎石,他隔着廊子停在窗外,窺見蜀錦被、輕紗帳,帳中探出一只纏着帕子的手來,從小盒中捏了顆果脯。
片刻,帷帳後的身體微微一動,如墨發絲潑灑,容落雲撩帳坐起。他早聽見動靜,傾身扭臉,看見窗外的霍臨風。
霍臨風直直地立着,像軍中站崗的哨衛,目光亦直直的,像此刻湛藍天幕裏的太陽。他盯着容落雲鼓起的臉頰,明白掌心果核的由來,頓覺燙手。
容落雲赤着腳下床,有些松散的冠子在腦後搖搖欲墜,冷水淨面,拿二三瓷瓶走到檐下。盤坐于蒲團,剛解開帕子便被擋了光,如樓梯相撞時一樣,這人一堵牆似的豎他面前。
霍臨風道:“宮主,我幫你罷。”
他旁的不會伺候,包紮傷口卻甚為拿手,容落雲倒也聽話,乖乖地擎着手給他。棉紗擦拭,點了藥粉,容落雲含着果核軟哝哝地問:“你是哪裏人?”
霍臨風無瀾扯謊:“屬下記事起便與師父在濯沙島居住,無父無母,不知根在何處。”
容落雲又問:“那濯沙島在何處?”
塞北城中有一食肆名“濯沙居”,是霍臨風最喜愛去的,他道:“荒僻小島罷了,師父乃歸隐游俠,年初仙逝,我便朝着南一路走馬觀花。”
容落雲點點頭,霍臨風趁勢說:“宮主,我還有一兄長,因他自小體弱未習武功,無法為不凡宮效命。但粗活不在話下,可否叫他來擔個小厮?”
他說着擡眸,容落雲卻未看他,半晌才淡淡道:“無妨,多個人吃飯罷了。”
“謝宮主。”霍臨風掌心朝上,虛虛托着對方的右手。棉紗餘下一塊,他看容落雲淨面後挂着水珠,便遞上:“擦擦臉兒。”
容落雲接住,不甚愛惜這張精雕細琢的頭面,胡亂蹭了蹭。
他安坐檐下,霍臨風蹲于檐外,分別匿在陰涼處、曝在晴日中。輕縱鼻尖,他嗅到對方衣衫的皂莢香,不禁思及帕子,并描摹對方拾帕揣懷的情狀。
容落雲随口問:“喜歡風月場麽?”
霍臨風一愣,這清清冷冷的人物險叫他忘了,容落雲占一味“色”,是采花又摧花的狂徒。他暗忖,若要博取對方的信任應投其所好,于是回答:“最喜溫柔鄉,雨跡雲蹤翻覆盡,嬌娥慰我度良宵。”
這下容落雲一怔,嫌似的,竟悄悄後仰些許。他嘲弄地想,原來還是個風流種,便嘴角一勾配合輕佻:“朝暮樓想必是去過了,有你中意的嬌娥嗎?”
霍臨風搜腸刮肚地回憶,那晚見了許多美人,都姓甚名誰來着?若答容端雨,恐有谄媚巴結之嫌,他含混道:“……心肝寶蘿,甘做她裙下臣。”
這話酸得容落雲一顫,腦中現出青樓裏的靡豔景色,仿佛耳畔都闖來嗟哦。他一擺手:“無事了,退下罷。”轉臉就攆人,仿佛問東問西的不是他一樣。
待人離去,容落雲回房讀書,讀的仍是艱深晦澀的那本。一口氣消磨個把時辰,耗得腹內空虛,這才肯從無名居去了沉璧殿。
殿中阒無人聲,容落雲捧着乳糕盒子踱至殿門邊,望見邈蒼臺上的盛況。阖宮弟子将空曠闊土填滿,俱執兵器,于大弟子的帶領下操練。許是那杜仲橫空出世,擾了其他大弟子的心緒,這是在較勁呢。
他逡巡而視,瞄到霍臨風和一隊弟子擠在角落。
霍臨風倚着樹,想他號令千軍不過一嗓便可,眼下卻連敞亮位子都需争搶。罷了,他一指東南角:“平地狹窄,上梅花樁。”
梅花樁練紮實下盤,屬基本功,手下面面相觑不大情願。霍臨風見狀躍上一樁,道:“五招不落地便可不練,誰來?”
一弟子上樁對峙,霍臨風兩招将人踹下,再來,仍是兩招。他胸中火氣騰升,沉烽靜柝時兵将日日操練基本功,這幫子江湖人實在自以為是。
沉璧殿中,容落雲遠遠目睹,不知不覺咀盡盒中乳糕。他邁過門檻穿過行陣,一水兒弟子恭聲喚他“宮主”,他擺着袖、颔過首,至東南角尋一棵密樹。
容落雲躍居樹幹,左腿蜷縮右腿輕晃,口銜一片嫩青葉,繼續觀梅花樁之戰。
霍臨風獨立樁心:“全部上來。”
來一打一,來二打雙,無兵器內力之功,純粹依靠拳腳平衡。衆弟子雨點敲窗般啪啪落下,已然噤若寒蟬。霍臨風這才落地:“一人兩樁,紮馬步。”
容落雲默念,樁子比人少呢。
霍臨風命令:“疊羅漢。”這還不夠,他去兵器架旁拎只竹筐,折回一潑,灑了滿地鐵蒺藜。衆人駭得戰戰兢兢,他沉吟道:“何時二宮主經過露面,便何時下樁。”
弟子們有苦難言,那二宮主是最不愛亂逛的,這擺明是整治他們。
如蓋樹冠裏,容落雲騎虎難下,哪能想到霍臨風拿他作賭。無言片刻,他索性就這樣待着了,閉目倚樹打起盹兒來。
一個時辰過去,霍臨風挺拔陪伴衆弟子,紋絲不動。
又一個時辰過去,有人搖晃,霍臨風眼疾手快将人托住。
他寸步未移,鐵心折磨之下又暗藏沉默的關懷,一衆弟子抿唇咬牙,反志氣愈勝。如此直至黃昏,梅花樁染成紅梅色,他問:“能否堅持到日落?”
弟子們凸着青筋首肯。
霍臨風滿意地點點頭,拾撿鐵蒺藜,而後退居樹下輕輕倚住。太陽一寸寸西沉,紅熱霞光如百鳳噬天,絢爛熏燎得睜不開眼睛。
他偏過頭,輕攀樹幹縱身飛上,意欲躲一躲漫天绮麗。
卻不料,容落雲小寐蘇醒正茫然,叫他撞見樹下旖旎。
霍臨風微愣,容落雲卻乍然清醒。他的層疊衣衫蹭着對方的箭袖,垂眸瞧見其胸膛,擡眼對上其眉梢,已無處可避。
偏生這人先問:“宮主,怎的在樹上睡覺?”
容落雲皺眉:“不是你說我露面便下樁?”
霍臨風又一愣,随後忍俊不禁地扭臉喊道:“今日到此為止,下樁回千機堂。”
衆弟子相扶遠去,鸠占鵲巢也好,雙鷹争梢也罷,樹間只餘他們相對。容落雲冷臉下藏着尴尬:“以後少拿我作賭。”将對方的手臂拂開,擰身一躍,醞着輕功燕兒似的飛遠了。
餘溫尚存,霍臨風獨留片刻,直看罷暮霭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