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
她不能失去!
阿芙洛狄特像垂死的囚鳥,無力的收攏手指,卻什麽也抓不住。
神後赫拉的聲音高高在上,好像在另一片天空響起,模模糊糊地傳進她的耳朵。她肆意評論着她,像評論不合時宜,生長在污泥裏的花。明明就在前不久,她還傲然與她對峙,搶奪厄裏斯送來的金蘋果。但是現在,赫拉仍舊是天上的雲彩,她卻成了地裏的淤泥……
都是因為納西索斯!
都是他的錯!
阿芙洛狄特驟然擡頭,眼底迸射出仇恨的火花,她咬牙切齒地說着,恨不得把納西索斯撕碎在齒縫間:“納西索斯,你這個混蛋!你竟然在衆神的宴會上肆意攻擊神明,胡亂使用愛情箭,你真以為擁有冥後這個身份就能為所欲為?!你——”
“不,你錯了。”
納西索斯打斷她洩憤的話。
都被罵混蛋了,他為什麽還要聽她發洩?
他混不混蛋不是她說了算,但他要她憋着,就不能讓她把氣撒出來。
他揚唇,好整以暇地望她:“我仰仗的,可不是冥後的身份。”說話間,他挽住哈迪斯的手臂,姿态親昵地靠向他:“我的靠山是冥王陛下,是即使金箭解除,也依舊愛我的冥王哈迪斯。你就不要羨慕了。”
“嗤。”
真損。
波塞冬沒忍住笑出了聲。
剛剛害得人家失去了那麽多追求者,現在就拿伴侶來炫耀,這也太……招他喜歡了!
阿芙洛狄特果然被氣得要炸,聲音發抖:“你——!”
納西索斯毫不猶豫地拽住伴侶的衣裳,聲音比她更大:“哈迪斯,你看,她又要罵我了!”
阿芙洛狄特頓時沒了聲音。
她被哈迪斯用冷冷的目光瞥了一眼,心直接堕入冰窖。
阿芙洛狄特是慣會察言觀色的神明,但她從來只捧宙斯和她的情人,在其他神明面前高傲慣了,難免有些輕狂。此時她理智回籠,才反應過來自己激動的态度并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讓其他神明看了笑話。
這次失意讓她充分認識到了,繁花之下有無數綠葉和污泥。衆神都是有兩副面孔的混球。她得意的時候,他們沒有不逢迎的,對她都是友好的笑臉;現在她被鉛箭所害,丢了個大臉,他們就變了,躲在那一張張扭曲的面孔後面,竊竊地笑着,用看熱鬧的目光打量她。
她的臉火辣辣的,心更像是被放在油鍋裏煎炸,但是她的頭腦反而更清醒了。
她不能輸。
無論是氣勢,還是最終結果。
她不能輸。
阿芙洛狄特清楚地認識到,硬來是不行的,失去了情人庇護的她甚至沒有資格被執掌冥界的哈迪斯視為敵對,她只能求助無所不能的神王宙斯。
能庇護她的,只有他了。
“神王陛下,您親眼目睹了這場鬧劇發生,您就這樣看着您忠實的擁趸被冥後羞辱?冥後納西索斯行事乖張,自從他出現在冥界以後,先是蠱惑冥王,接着敗壞冥府的風氣,現在居然膽敢在衆神的宴會上作惡,您不能放任他啊!”
阿芙洛狄特一口一個大帽子,直往納西索斯頭上按。她深谙說話的方法,有些話就要真真假假的說,含含糊糊的說,每個神明都有一個好頭腦,會自己去揣測,哪怕她根本沒說一件具體的事,他們卻能想象出千千萬萬件。
然而,她算錯了兩件事。
第一,衆神除了有豐富的想象力,還有眼睛,有耳朵,有記憶,有心。
第二,神明并不比人類理智,他們的情緒很容易就會被煽動。
在她話語未落的時候,塔納托斯就拍案而起:“阿芙洛狄特,你好端端一個神明,怎麽害了人類的癔症?你都在瞎說什麽!冥後和冥王好好的,我們都有眼睛看着,就你非說冥後蠱惑冥王,你是不是睜眼瞎!”
單說這一件還不夠,他又想起阿芙洛狄特先前的話,瞪眼看她:“再說愛情箭的事,你裝什麽裝,冥王會中金箭不就是因為你的兒子貪玩,拿箭到處亂射?!你倒好,反而拿這件事來攻擊人!你當愛神很了不起麽?你玩弄別人的愛情無所謂,別人玩弄你的愛情就叫羞辱?要我說,這不叫羞辱,叫報應,你就是活該!”
和納西索斯呆得久了,直性子的塔納托斯也學到了他怼人的本領。只是納西索斯怼人的時候,像棉花裏藏着針,總是令人出其不意,紮最痛的地方;塔納托斯卻不然,他是噼裏啪啦一頓猛說,就像暴雨驟降,險些把阿芙洛狄特砸昏了頭。
塔納托斯說得急,衆神險些被瓜噎死。好不容易等到塔納托斯說完,他們終于長舒一口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阿芙洛狄特和冥府的兩位主宰還有這樣的淵源,就這,她今天還往槍口上撞,被收拾是真的不冤!
阿芙洛狄特被罵得語結,她無數次想要反駁,就是沒有塔納托斯語速快,沒有他嗓門大,搶話都搶不贏他,氣到最後都憋在了胸口,嘴唇也是氣得煞白。
納西索斯欣賞着她憋屈的樣子,對于塔納托斯的表現很是滿意。
赫爾墨斯在人群中看他,見他笑意盈盈,只覺得好笑。阿芙洛狄特如臨大敵,恨不得把他吃了,他卻渾然不把她放在眼裏,甚至還笑話她。阿芙洛狄特怕是鼻子都要氣歪了。
塔納托斯罵了阿芙洛狄特以後,又有其他冥神痛斥她。
宙斯的臉色漸漸陰沉,仿佛有雷雲凝聚。
看熱鬧的衆神紛紛屏息,左右看看,不知道神王的雷霆怒火最後會落在哪一方的頭上。
是叫嚣着的冥神?
還是先招惹對方的阿芙洛狄特?
宙斯的表情已經十分不耐,赫爾墨斯決定推波助瀾,讓阿芙洛狄特得到她應得的“獎賞”。他看向身旁貌美的寧芙,問:“你不打算說些什麽?”
那個寧芙似乎有些詫異,抿唇看他,沒有說話。
“不要這麽戒備,我不會對你怎麽樣。”赫爾墨斯說着,聳了聳肩:“我只是在想,正義不應該勢單力薄,哪怕他是冥後,他也需要輿論站在他那一邊。他制裁了阿芙洛狄特,保護了被愛情踐踏的衆生,他不該受雷霆懲罰。”
他說這話時,神情并不嚴肅,只是在随意中透着股認真。
在奧林匹斯神界,誰不知道神使赫爾墨斯能說會道?他總能說服別人接受他的觀點,但他用的話術和阿芙洛狄特很不一樣——他靠的不是奉承和讨好,而是用平實,甚至輕松的語言打動他人。
發絲芬芳的寧芙,或者,應該叫她達芙妮,就這樣默默紅了眼眶。
是啊。
他是為自己報複,也是為她們這些被踐踏了愛情的受害者。
愛情箭,達芙妮。
只要提起那支箭,提起她的名字,總有一段風流情史流出,歌唱光明神阿波羅的癡情。然而,衆生并不知道,阿波羅視這段感情為恥辱,因為這樣的狂熱不是發自他的內心;而她,本不該是這段浪漫故事裏的一個記號,比起□□情故事裏的主角,比起做千年不敗的月桂樹,她更想做回達芙妮。
一百年過去了。
她反複向父神祈求,才終于變回寧芙的模樣。
她曾經為自己而勇敢,毅然決然變成了一棵月桂樹,現在也能為衆生而勇敢,大膽站出來。
“阿芙洛狄特,收起你的那些污蔑,你根本不配執掌愛情!”
一句話,擲地有聲。
在達芙妮站出來以後,更多曾經被阿芙洛狄特嫉妒,踐踏,被小愛神厄洛斯用愛情箭支配,走向不幸人生的寧芙、女神走了出來。她們或許曾因為自己的不幸而麻木,但是此刻,在這樣盛大的宴會上,在盛怒的神王面前,她們做了最勇敢的事情——她們用并不激烈但強有力的語言指證了那個用言語的鮮花裝飾自己的暴徒,可恥的阿芙洛狄特!
她們怎麽敢?
她們怎麽敢的!
阿芙洛狄特受不了被“螞蟻”挑戰的恥辱,她再次失去理智,痛罵出聲:“你們算什麽東西,竟敢指責我!我是愛與美的女神,我的兒子厄洛斯同樣執掌愛情,我們生來就該支配你們的愛情,就像神王支配雷電,冥王支配死亡,你們好大的膽子,敢提出這樣的質疑!”
揮動金色翅膀的厄洛斯低低“啧”了一聲,他突然有些後悔,不該給出那把愛情箭,不該默許阿芙洛狄特給她的兒子起名厄洛斯,他不屑與他們共同被稱為“愛神”。阿芙洛狄特降世的時候,他還在昏睡中,法則于是直接分走了他的神力,賜給了魅惑的女神。現在,他醒了。愛情的神力應該可以收回吧?
厄洛斯試着抽出阿芙洛狄特體內的神力。
“唔。”
阿芙洛狄特痛苦地皺起雙眉。
厄洛斯沒停。
神力在阿芙洛狄特的體內亂竄,撞得她渾身難受。前一刻她還罵個不停,這會兒卻被抽走了力氣。她的神體裏,一股股神力四處游走,到處亂撞,讓她苦不堪言。她無法纾解,痛得在地上打滾,形容狼狽。
在一聲聲呻|吟中,在一次次滾動中,她的驕傲支離破碎。
她的眼角沁出一滴淚來。
多麽珍貴的眼淚。
這是驕傲的女神落下的第一滴淚。
忽然,衆神感覺到一股神力飛上了天空。他們仰頭去看,卻看不到那紅色的神力到底去了哪裏。但有一點,他們看得分明——他們的面前,委頓在地,渾身髒污的阿芙洛狄特已不再是愛與美的女神。
她失去了神力。
神明的體魄裏,只剩一個孱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