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看到納西索斯緩緩走向自己,厄洛斯起初還挺高興:“你總算還有一點感恩之心,你現在松開我的綁縛,我可以原諒你的無禮。”他看上去年幼,其實按人類的年紀來算,已經是垂垂老者。因為一直保持着幼年體态,怕被人小瞧,所以說話更喜歡拿腔拿調,好顯得自己成熟。
然而他的從容不迫很快就轉變成了驚慌失措,他看清了納西索斯微沉的眼眸,那裏面藏的情緒可不是感激;他目光下移,又看到了納西索斯緊握的拳頭。不由脫口而出:“你又要打我!”
納西索斯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把指骨捏緊,指節間發出嘎嘣嘎嘣的脆響。
哈迪斯皺眉,去捉他的手:“納西索斯。”
他的聲音裏藏着些許不認同,動作間也帶着明顯阻攔的意味。
然而他沒有捉住。
納西索斯的手指微微一顫,好像翩然飛舞的蝴蝶,避開了他的手。
怎麽可能不在乎?
他哪有那麽多不在乎?
他和哈迪斯并不美好的開端,竟然來自一支金箭。
如果他沒有獲得哈迪斯的愛情,如果他沒有喜歡上哈迪斯,他會怎麽樣?
小愛神用這樣的方式玩弄了多少人的愛情,他憑什麽高高在上?
感謝。
呵。
他是該好好“感謝”他。
納西索斯沒有回頭,聲音淡淡,聽不出情緒:“哈迪斯,你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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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緊緊鎖定厄洛斯,一字一句,說給他聽:“我要好好‘感謝’小愛神。”
他明明說的是“感謝”,厄洛斯卻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像寒風刮進他的骨縫裏,冷飕飕的。他的肚子卻火燒火燎的痛着,就像納西索斯的拳頭已經砸在了上面。他終于感到了害怕,閉上了他的嘴,像只烏龜似的企圖把自己縮起來。可是天這麽寬,地這麽闊,他無處遁形。
一步,一步。
納西索斯走得不快不慢,他細長的腳踝被青草親吻,猶如在舞蹈。
但是厄洛斯想,他的舞鞋一定插上了尖刀,此刻就劃在他的心上。
那一刀一刀,劃出密密麻麻的恐懼,滲透到他的心髒。
他不敢看納西索斯微微發紅的眼睛,怕那裏面的光要把他殺死!
他毫不懷疑,盛怒之下的納西索斯會殺死他!
他會殺死他!
誰來救救他!
厄洛斯想要大聲呼救,然而被納西索斯盯着,他甚至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無法呼救,只能任冷汗浸透他的後背。
哈迪斯比厄洛斯更早察覺納西索斯的不對,聽見納西索斯語氣如常的回複,他的眉頭反而皺得更緊。他再次伸手,握向納西索斯的手腕,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态:“等一等,納西索斯。”
厄洛斯見狀,好像感知到了生的希望。他熱切地望着哈迪斯,語氣激動:“冥王,冥王陛下!你快管管你的冥後,你看看他,在你面前打打殺殺,像什麽話!”
哈迪斯沒有理他,往前兩步,與納西索斯面對面,去掰他的手指。
一根手指,兩根手指。
納西索斯沒有抵抗。
哈迪斯喜歡他的乖。
他說:“你聽,厄洛斯都知道,你是我的冥後。在我面前打打殺殺——”
“你怎麽不叫上我?”
厄洛斯正高興着,豎着耳朵聽冥王給易怒的冥後訓話,聽到最後一句,表情僵住。
叫,叫上他?
是不是……他聽錯了什麽?
柔軟的手掌在哈迪斯的面前打開,掌心裏果然有幾個淺淺的月牙痕。
“這麽不愛惜自己。”
哈迪斯的聲音好像從胸腔裏震出,他用左手捉着納西索斯的手掌,揚起右手,要打他的手掌心。
像懲罰犯了錯的小孩子似的,讓納西索斯無端想起上次被打屁股的事,白皙的臉上瞬間染上了紅霞。他下意識要縮回手,又猶豫了一下,沒有那麽做。
他剛剛……确實不該把情緒帶到哈迪斯身上。
他不高興,難道哈迪斯會高興?
他真是,該打。
“啪”一聲輕響,輕得幾乎不教人聽見。
然後哈迪斯俯身,低頭,黑發散落在納西索斯的手邊,搔在他的指尖。
一個吻落在他的掌心,再一個,又一個,吻遍他掌心的月牙。
癢。
納西索斯怕癢,他再次試圖縮手,卻被哈迪斯握緊。
哈迪斯緩緩擡眸,深邃的黑眸裏只映着他:“再生氣犯不着傷害自己,有氣就沖着厄洛斯發,是他惹你生氣,他該打。”
納西索斯怎麽也沒想到哈迪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太情緒化了,不像他。
但是納西索斯喜歡他說的話。
他感覺得到,哈迪斯是在哄他。
他還挺受用的。
他蜷了蜷手指,留住掌心的餘溫。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幹幹脆脆,藏着被太陽曬過的明媚:“好,我們一起打!”
厄洛斯沒想到在揍他這件事上,哈迪斯竟然會和納西索斯達成共識。納西索斯就算了,一個來自山野的小神,能有什麽大局觀?可哈迪斯作為堂堂冥王,居然也不在乎他背後的勢力!
他的母神可是深受神王宙斯喜愛的阿芙洛狄特。他的父神也出身不凡,是神後的愛子,威風凜凜的戰神阿瑞斯!他母神的丈夫加情人,能直接鋪開整個奧林匹斯神山的關系網,乃至人間,甚至海界,他們竟然絲毫都不忌憚?!
厄洛斯算是看明白了,在這兩位男神面前服軟沒什麽作用。便由着性子,在挨揍的時候放下威脅,一會兒說他的母神要如何如何,一會兒說他的父神要這樣那樣,說得倒挺像那麽回事,就是老是被揍得抽氣,底氣都被打散了。
納西索斯嗤笑:“你做錯事,自己承擔也就算了,牽連父母幹什麽?想要你的父神母神陪你一起挨揍?”
厄洛斯被他噎得半死,梗着脖子瞪他。
孰料才瞪了一眼,就被哈迪斯冷冷的掃視吓退。
……護夫狂魔!
厄洛斯在心中腹诽,牽動傷口,疼得龇牙咧嘴。
黑袍的男神站在他的面前,此時已經停手。
“道歉,然後發誓。”
他提的要求簡潔明了,一要厄洛斯向他們道歉,承認自己不該亂射金箭;二要厄洛斯發誓,從此再不用金弓作弄別人的愛情。
厄洛斯聽了,卻比挨揍還要激動:“憑什麽要我道歉!沒有我射的那兩箭,你們能結成伴侶?我不發誓!那是我的弓,我的箭,我愛往哪裏射就往哪裏射!你們做冥神的未免管得太寬,竟然管到我們奧林匹斯神山來了,真是莫名其妙!”
聽他的意思,他始終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麽問題。
納西索斯聽得拳頭硬了,又給他補了一拳,打得他發不了瘋。
“你的意願是自由的,別人就該被你的意願支配,甚至喪失愛情的自由?”
厄洛斯痛得縮成一團,還在嘴硬:“愛情本來就是玩玩,有什麽玩不起的?跟我扯什麽自由不自由,說得好像很稀罕似的!”
納西索斯的眉頭越皺越緊,他想起為了一己私欲讓人間面臨饑荒的德墨忒爾,再看面前這個滿不在乎,把愛情當游戲的小愛神厄洛斯,忍不住痛罵:“你根本不配為神!”
對自己司掌的東西都沒有敬畏心,只有不斷放大的私欲。
這樣的神,只會危害衆生!
厄洛斯看他生氣,反而高興:“誰決定我配不配為神?反正你沒有這個權利!我誕生在愛神阿芙洛狄特的肚子裏,是戰神阿瑞斯讓我降生。我就是神,法則賦予我權利。那把金弓是我的,我就該用它,哪怕是閉着眼睛亂射——嘿,你不知道吧,射向哈迪斯的金箭就是我閉着眼睛射中的。他自己不知道閃躲,這也怪我?”
所以,他确實沒有和珀耳塞福涅合謀。
他只是在進行一個十分低劣,但在他看來很有趣的游戲。
哈迪斯無意和他争辯自己當時剛剛撕破裂縫,并沒有感知到金箭射來。他被厄洛斯提醒,忽然凝起一團黑色的神力,捂住小愛神碧綠的眼睛。厄洛斯不是沒察覺到不對,但他無從閃躲,雙眼被冥王緊緊按住,黑色的濃霧侵入眼睛,讓他雙眼發紅發燙,像烙上了滾燙的烙鐵。
“你,你做了什麽?!”
他倉皇痛呼,想要護住自己的眼睛,卻只能像肉蟲似的在地上打滾。
哈迪斯撒手,後退幾步,沒有回答。
被松開的厄洛斯忙睜大眼睛,要确認自己的安危,可是——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他把眼睛睜到最大,發酸發脹,還是什麽都看不到?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明明剛剛還天光大亮!
“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
在他痛不欲生的哭喊中,傳來哈迪斯的聲音,遙遙的,好像從天上來,高高在上,決定他的命運:“你既然喜歡閉着眼睛,這雙眼睛以後就不用再睜開了。”
“不——!”
厄洛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他哭得滿臉是淚,又沾了地上的灰塵草屑,狼狽得好像人間窮困潦倒的乞丐。然而不論在場的兩位男神,還是那些暗藏在叢林裏的寧芙,沒有誰會同情他。他的悲劇是他自己一手釀成,直到失去光明以前,他都沒有後悔。
現在,他終于為自己的随心所欲付出了代價。
“心情有沒有變好?”
哈迪斯與納西索斯面對面站着,向他确認。
他總是這麽較真,好像一定要“出氣筒”盡到他的責任。
納西索斯看了眼蜷在地上,仍在抽抽噎噎的厄洛斯,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
哈迪斯的眉眼舒展開,他不常笑,但是蹙眉的時候遠比這樣更嚴肅,更讓人難以接近。他只有在納西索斯的面前,才會露出輕松快活的樣子:“那好,我們回去吧。”
納西索斯卻搖頭。
在哈迪斯的注視下,他再次走向厄洛斯,說:“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厄洛斯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回了他一串哼哼唧唧。
納西索斯也不生氣,他有更在意的事情。他垂下眼睑,沉默片刻,才問:“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解開金箭的神力?”
厄洛斯告訴他:“有。”
得到肯定的回答,納西索斯的眼神反而閃爍幾下。
他不能否認內心的不确定。
但他更不希望那支金箭像刺一樣,一直橫亘在他和哈迪斯中間。
他的喉結滾動幾下,追問:“什麽辦法?”
厄洛斯把臉埋在草叢裏,嘿嘿笑了兩聲:“你拿金弓,準備好鉛箭,給哈迪斯來一箭。不必說,愛情的神力會被厭惡取代。我敢保證,你會被他趕出冥界!”他像是說到什麽很高興的事,兀自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的笑聲裏藏着瘋狂。
納西索斯無意再問什麽,他甚至沒有了怒意。厄洛斯依舊那麽瘋狂,他的自以為是,狂妄自大根本不會因此而改變。納西索斯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攏繩索,勒住厄洛斯喉頭的笑聲,讓他落回狼狽的現實中。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在厄洛斯的呻|吟裏,納西索斯聲音淡淡。
他說:“金弓我拿走了,再見,小愛神。”
他明明順着厄洛斯的話說,卻把蜷縮在地的小愛神氣出個好歹。敢情他不僅挨了痛揍,納西索斯還要搶走他的金弓!
他怒不可遏:“你不準走,把金弓還給我!還給我!”
納西索斯不予理睬,看向哈迪斯:“我們走吧。”
他真準備拿走厄洛斯的金弓,倒不是出于報複的心理,或者想占有厄洛斯的寶物。只是厄洛斯太不配合,他只能自己想辦法。他要破解金弓的秘密,解除金箭的神力,讓一切走向原有的軌道。
他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哈迪斯聽。
“如果我們彼此相愛,沒有金箭的神力,一樣會好好的。”
“……如果你對我的愛确實來自金箭,解除神力以後,你告訴我。”
他閉了閉眼睛,聲音放緩,放輕,好像使不上力氣,卻用盡了他全部的勇氣:“我會離開冥界,讓一切複原——”
話沒說完,他的嘴被哈迪斯堵住,以吻封唇,輾轉在他柔軟的唇瓣上。
納西索斯下意識握緊手裏的金弓,拿一只手去抵哈迪斯的胸口,試圖把他推開。哈迪斯的手卻用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腰,把他扣在自己的懷裏,他吻得那樣深,唾液交換,呼吸交纏,心跳也響映在一起。
那樣堅定,不容置疑。
是愛他的聲音。
納西索斯徹底軟了手腳,那些決絕的想法都被吞進了肚子,再冒不出來。
一吻畢,納西索斯的氣息紊亂,他張開柔軟的唇瓣,好像等待采撷的鮮花,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鮮的空氣。他的腦袋裏,還有些缺氧的眩暈,卻沒有錯過哈迪斯微啞的嗓音。
“不要再說這種話,納西索斯。”
“我不愛聽。”
“你是我的冥後,唯一的冥後。”
“這一點,不會更改。”
一字一句,落在他的耳畔,更勝過綿密的吻。
納西索斯的目光閃了閃,他抿唇,嘴唇被哈迪斯磨破了,有點疼。
他一拳頭砸在冥王的肩上:“氣話,懂不懂?”
哈迪斯愣了愣,漫開絲絲笑意:“現在懂了。”
納西索斯看不得他此刻的笑,好像在取笑他的小心思。他別過頭,悶悶說:“算你今天表現好。”
哈迪斯捏他的手指:“以後也會做好。”
他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動作,明明是要親近,卻透着股笨拙。
像他這樣的家夥,也就只有他會喜歡了。
在伴侶看不到的角度,納西索斯揚唇,露出個笑來。
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麽心結解不開?
既然已經弄清楚金箭的真相,兩位男神不再耽擱,準備回去冥界。哈迪斯催動神力,呼喚冥王戰車——他們尋找厄洛斯的時候,那幾匹拉車的馬兒被放養在森林裏。在等待的間隙,他們一起探讨怎樣解開金箭的神力,他們對于這段感情的信心,就寫在他們對視的眼神裏。
一陣馬蹄聲漸近,冥王戰車裹着烈風而來,在兩位男神的面前停下。
納西索斯被哈迪斯扶了一手,正要上車,就聽見一把動聽的女聲,飽含擔心地呼喚:“厄洛斯,我的厄洛斯,你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
他回頭,只見駕駛黃金馬車的太陽神赫利俄斯不舍離去,用金色的陽光為坐在白天鵝車上的阿芙洛狄特披一層輕紗。金發的愛與美的女神實在太過美麗,把奧林匹斯神山的美景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她的眉眼那樣豔麗,讓人移不開視線。
天鵝車很快落在草地,阿芙洛狄特從車上下來,裙帶翻飛,好像一只蝴蝶,撲向她可憐的兒子,将狼狽的厄洛斯抱在懷裏,解開他身上水做的繩索。她蹙眉時,顯得那樣憂郁,清風都不忍心,溫溫柔柔地吹過,拂開她眉間的褶皺。
看熱鬧的寧芙們卻在阿芙洛狄特到來時,如受驚的小鳥般四散逃開。她們比阿芙洛狄特那些貪戀美色的情人更清楚——這位愛與美的女神除了相貌十分優越,同樣突出的還有她對兒子小愛神的偏袒。
她們曾經受過厄洛斯多少欺辱,阿芙洛狄特并非完全不知情,但她從來不會阻攔,甚至在厄洛斯碰壁的時候,她還會為他排除困難。每當他惡作劇成功,與她分享,她笑得比他還要開懷,像風中亂顫的花枝。
毫無疑問,小愛神的惡劣不單單是繼承了戰神阿瑞斯的脾氣,還有很大一部分來自阿芙洛狄特的縱容。此時,厄洛斯一改狼狽不堪的模樣,無神的雙眸都重新煥發了光彩。他用無法視人的雙目尋找他的母神,偎在她的懷裏,将她擁抱着他的手緊緊抓住:“母神,不要讓他們走!是哈迪斯和納西索斯,他們狠狠地揍了我,搶走了我的神箭,還奪走了我的視力!”
哦,告狀。
納西索斯挑唇,沒有忌憚,只有譏诮。
哈迪斯更是無動于衷,把那被憤怒澆灌的兩母子無視個徹底。
見納西索斯沒有動作,他低聲問詢:“怎麽不上車?”對于厄洛斯的控訴竟然連回複都免了。
這樣的态度惹惱了阿芙洛狄特:“站住!”她用命令的語氣呵斥兩位男神。衆神的優待讓她習慣了這樣高高在上,她擰眉怒視哈迪斯,嗓音因為氣憤而顫抖:“冥王陛下,你有義務向我說明情況!我的兒子被你和你的冥後打得鼻青臉腫,現在他失去了光明,你們還要奪走他的金箭——”
想想厄洛斯往日快樂的模樣,再看看他現在這樣凄慘的形狀,阿芙洛狄特只覺得心像被無數根針紮着,痛得她難以忍受。她顫着手,撫過厄洛斯高高腫起的臉頰,聽見他重重的抽氣,更加怒不可遏:“道歉!你們必須給厄洛斯道歉!”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阿芙洛狄特神色凜然,好像雅典娜主宰的正義已經站在她這一方。
作為一個女神,在神界本來屬于弱勢,她卻敢為自己的兒子與冥界的主宰對抗,傳出去估計也是一樁以母愛戰勝邪惡的美談。
納西索斯卻覺得好笑:“愛與美的女神,到底是憤怒讓你失去了理性,還是你天生就不具備這筆寶貴的財富?”
“你什麽意思?”阿芙洛狄特不耐地打斷他。她緊皺眉頭,氣勢洶洶:“你不要跟我廢話,讓哈迪斯給我回答!”在她看來,棕發的男神只是一個出生山林的卑弱小神,因為一張出色的面孔被冥王看重,有什麽好得意的?他還不夠資格和她交談。
納西索斯可算明白厄洛斯那目中無人的嘴臉是從哪裏學來的了,他輕嗤,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也收起了委婉提醒的話語。眉眼鋒利如刀,幹脆利落地頂了回去:“我說你蠢,這應該能聽懂?”
阿芙洛狄特被氣得渾身直顫:“你——!”
納西索斯深谙怎麽在言語上讓人難受,根本不給阿芙洛狄特開口的機會:“你一來就興師問罪,怎麽漏了求證的過程?你的兒子四處給自己樹敵,原來是從你這裏學的?”
阿芙洛狄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沒想到納西索斯竟然把責任推脫到了厄洛斯的身上,甚至把自己也拉下了水。
他怎麽能,又怎麽敢?!
納西索斯還真敢,他不僅控訴她,還代表冥王哈迪斯把她放在了對立面。
對此,冥王竟然也沒有一絲反應,就那麽默許了來自恩納的棕發男神替他發聲,替他表态。
阿芙洛狄特因為怒火而燒得滾燙的頭腦終于冷卻下來,她認識到哈迪斯的态度轉變,心裏不免升起些許忐忑。在哈迪斯的沉默中,她赫然發現:他不再是那個沉默但好說話,只要不涉及他在意的東西,就不會輕易計較的男神。或者說,有了納西索斯,棕發男神的在意就變成了他的在意。她再用那樣強硬的态度對抗,不會換來哈迪斯的退讓,只會像玉石撞擊冰冷的牆面,把自己摔得七零八落!
阿芙洛狄特脾氣驕縱,卻能在神界生存得很好,很大的原因就是她善于察言觀色,面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能采取不同的态度。她的兒子拿寧芙們取樂,她從來不加阻攔,但如果厄洛斯敢對神王不敬,必定會挨她的訓斥。
在這個方面,她要比蠻橫的珀耳塞福涅,高傲的德墨忒爾來得聰明,她的兒子顯然還沒學到她的精髓。此時,她忽然收斂渾身的敵意,态度變軟的同時,憤怒也變成了委屈:“我确實不清楚厄洛斯對您二位做了什麽,但是我想,你們能夠體諒一位母親的心情。我的兒子現在渾身是傷,眼睛也看不見了,我怎麽能不心急,不心慌?”
她原本只是推诿,聽着厄洛斯的呻|吟卻越說越委屈,忍不住喊道:“我的厄洛斯,我可憐的兒子,他還這麽小,他還只是個孩子啊!”
哦,是個孩子。
所以做錯了什麽,都不用負責任麽?
厄洛斯可不懂母神的意圖,聽到阿芙洛狄特服軟,他只覺得着急上火,畢竟剛剛他挨着痛揍都沒服軟,母神這是怎麽回事?!他使勁抓住女神的白臂,從她懷裏掙起:“我不小了,母神,我已經三百多歲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我就是要——啊!”
阿芙洛狄特怎麽也想不到兒子竟然會拆她的臺,急忙在他手臂上擰了一把,擰斷他的說話。
然而兩位男神已經聽到了他的态度,納西索斯登時就笑了:“傻孩子,三百多歲,可不就是個孩子?”
哈迪斯微微挑眉。
阿芙洛狄特也是吃了一驚,擰着厄洛斯的手指不由得放開了力氣,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棕發的男神。
納西索斯迎視她,臉上依舊帶笑,看上去竟意外的和氣:“唉,就像女神你說的,這孩子确實還不懂事,平時肯定沒少讓你操心。”他說着,用一種長輩似的眼神去看厄洛斯。厄洛斯雖然失去了視力,卻沒有喪失感知能力,他像被蛇盯上的老鼠,渾身惡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到嘴的反駁也咽了回去。
阿芙洛狄特卻不清楚納西索斯的個性,還以為這位冥後終于轉過腦筋,決定賣她一個面子,不再為難她們母子。她心裏有了底氣,說話也就從容了許多:“孩子不懂事,總歸會慢慢長大。也希望兩位男神大度一點,饒恕他這一回,不要跟一個孩子計較。”
果然。
這套話術從人間到神界,哪裏都适用。
橫得過的時候,各種欺壓;拗不過了,就“不要跟孩子計較”。
好壞都是他們占便宜。
納西索斯可不吃這一套,他突然變臉,表情嚴肅:“話可不能這麽說,女神,你要這麽說,可就不體諒我們的用意了!”
阿芙洛狄特吃了一驚,仰面看他。只聽他侃侃而談,正氣凜然:“你的孩子不懂事,不服管,給你,給我們,給神界,給人間,帶來了多少麻煩!你縱容,我也寬恕,他怎麽能改正自己的錯誤?今天我和冥王陛下替你管教孩子,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就是想幫這個孩子糾正壞脾氣。他現在還小,趁早改錯還來得及,現在不改,遲早把自己害死!”
他話說得極重,厄洛斯當時就被激起了脾氣:“你咒我,我才不會把自己害死!”
嗯,半殘也差不多。
像現在這樣。
納西索斯冷眼看他,覺得他真的傻得不行,确實被阿芙洛狄特慣成了個高齡的“孩子”。
他吝于給他眼神,正好哈迪斯出手,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納西索斯便又看向被他說得啞然的阿芙洛狄特,表情真摯,語氣誠懇:“愛與美的女神,你的兒子拿着金箭四處亂射,閉着眼睛給別人牽線,所以我們揍了他,取走了他的視力,順便替他保管惹禍的愛情箭,就是希望他能長記性,下次不要再做這種蠢事。”
阿芙洛狄特怎麽也沒想到,惹禍的竟然是那把愛情箭!她懊悔不已,恨自己不該把愛情箭拿給兒子玩,現在招惹上這兩尊大神。他們顯然不打算寬恕她的厄洛斯,但她不能讓他們走,她的厄洛斯不能失去光明,他要是從此瞎了,會被衆神恥笑的!
巨大的慌亂占據她的內心,金發的女神紅唇翕動,想要替厄洛斯求情,卻被納西索斯打斷:“好了,女神。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我們趕着回冥界。你也不用相送,省下力氣,正好教育孩子。這孩子還小,不能缺少母神的管教。”
他說得語重心長,話裏話外卻是罵她不負責任,不懂管教孩子。
阿芙洛狄特氣得鼻子都要歪了,被迫禁言的厄洛斯更是急得要從她的懷裏掙出來,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他是想要說話的,只是嗓子被哈迪斯的死亡之力堵住,別說開口說話,只是呼吸,都讓他面紅耳赤,看起來格外狼狽,比一只困在籠中的野獸還不如。
阿芙洛狄特心裏痛極,她攬住厄洛斯的肩膀,将他緊緊抱住,好像要分擔小愛神的憤怒,又好像要和他同仇敵忾,把憤怒的焰火擰在一起,狠狠抛向兩個可惡的男神。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不管不顧地大喊:“你們這樣蔑視愛情,一定會遭受懲罰!”
無能狂怒。
上一個在他面前叫嚣的女神,現在已經化作輕霧,彌散在空中。
納西索斯不以為意,去牽哈迪斯的手:“我們走。”
“不準走!”
“你們不準走!”
“你們竟敢蔑視我,輕賤我的兒子,我以愛與美的女神的名義詛咒你們,你們注定要為愛情所苦,注定分離!”
阿芙洛狄特在他們身後大喊大叫,發洩着憤怒。
納西索斯真覺得,她們母子才是真正蔑視愛情的神,她們司掌愛情,卻玩弄愛情,她們仰仗愛情,又诋毀愛情。如果愛情一文不值,誰會給她們獻上牛羊祭品?如果愛情掌握在自己手裏,她們又有何懼?
納西索斯就不懼憚。
因為他相信,他的愛情只掌握在他和哈迪斯的手裏。
只要他不放手,只要哈迪斯不放手。
什麽都無法把他們分開。
縱使阿芙洛狄特罵得再兇,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兩位男神離開。她有心去追,盲眼的厄洛斯卻弄不清楚情況,拖着她不肯撒手。眼看着納西索斯手持神箭,登上戰車,金發的女神心急如焚。
太陽神赫利俄斯仍在天空徘徊,不肯離去。淺金色的陽光照在愛情箭上,流淌出刺眼的亮光。阿芙洛狄特被那光束閃了眼睛,險些流下淚來。她倔強地睜大眼睛,好像在和誰較勁,忽然——那雙碧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驚訝來。
那把愛情箭将她提醒,她收拾好怒火,放聲大笑起來。她的笑聲越來越響,笑得雪白的胸脯都像浪花一樣滾動:“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納西索斯啊納西索斯,你真是可憐又可笑!你的愛情就來自愛情箭的賜予,你有什麽理由報複我的兒子?饒是你現在拿走那把愛情箭,你又能怎樣?那是原始神厄洛斯的寶物,你們拿它沒有辦法,不會有辦法!愛也好,不愛也好,從來不是由你們操控的,你什麽也做不了!”
納西索斯聽夠了厄洛斯說的“恩賜論”,沒想到阿芙洛狄特竟然也是這個論調。不過這位女神總算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有效信息——原始神厄洛斯,與小愛神同名的那位,在創世不久便陷入沉睡的情|欲之神,原來,愛情箭是他的所有物。
納西索斯把這個信息暗暗記下,然後緩緩扭頭去看阿芙洛狄特。
“你說得有道理,女神。”
“愛情箭的神力,我沒有把握解除,但是對你——我總能做點什麽。”
“比如,揍你一頓。”
話音未落,哈迪斯替他出手,一道神力揮出,将阿芙洛狄特掀翻在地。
金發的女神猝不及防,被死亡之力裹挾,在黑霧中栽了幾個大跟頭,發絲亂了,手腕膝蓋也擦傷了幾塊。在危急面前,所謂的對兒子的愛護也成了空談,自保意識占據阿芙洛狄特的頭腦,她一把撒開厄洛斯,只顧着保護自己,任厄洛斯滾進了一個泥坑。
奧林匹斯神山昨天才下了場雨,灑在青草上的雨水已經被赫利俄斯曬幹,但是積攢在低窪處的小水坑卻沒來得及蒸幹水分。厄洛斯瞎了眼睛,看不到泥坑,就那麽臉朝下撞了進去,撞得一頭泥水,滿身狼狽。他撞傷了鼻子,忍不住張嘴呼痛,嘴巴裏也吃進了泥,腥得他不停的呸呸呸。
阿芙洛狄特咬着牙從地上爬起來,疼痛讓她更加憤怒,她完全顧不上自己跌在泥坑裏的兒子,瞪視面容冷肅的冥王:“好樣的哈迪斯,你竟然以冥界主宰的身份欺辱一個女神!”
一道愛情神力從她手中抛出,被納西索斯輕松擋開。自從獲得冥後的神格,又兼職豐産的神職以後,他的信仰充沛,神力也強大了不少,對付十二主神之一的阿芙洛狄特竟也不在話下。
只是抵禦阿芙洛狄特的攻擊容易,要和她溝通卻很困難。她根本不聽別人說話,得勢的時候只知道欺壓,失勢的情況下也不肯罷休,又佯裝弱小,反正錯的永遠是別人。照她這麽說,當初奧林匹斯諸神對戰提坦巨人的時候,看到女巨人就不該動手,畢竟以男欺女,勝之不武。
嗤,哪有這樣的道理?
見阿芙洛狄特仍處于攻擊被他輕松化解的震驚中,納西索斯淡聲說道:“你錯了,女神。這種時候就不要論男女了,一個愚蠢又愛找死的神,誰都有資格收拾她。”
阿芙洛狄特破口要罵,哈迪斯又揮出一道神力,轟斷了她的話頭。這次她有所防備,及時躲閃,正要說些什麽,又一道攻擊削向她,打她個措手不及,被擊中了膝蓋,噗通一身跪倒在地。
黑色的神力纏住她細長的脖頸,白膚黑線,美麗中透着危險。
阿芙洛狄特不敢再說話。她很清楚,那道黑線是哈迪斯給出的警告,她要是再說些什麽,可能會被死亡的絲線割破喉嚨。他做得出這樣的事,阿芙洛狄特對此深信不疑:他雖然講原則,不愛徇私,從不為了私利破壞秩序,但那不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