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扛不住哈迪斯的死亡凝視,塔納托斯只覺得心裏的負擔好像有一千斤那麽重。他是一個忠實的冥神,按說冥王陛下問起,他不該有半點隐瞞,但他剛剛才許諾幫冥後殿下保守秘密,他怎麽能說?他怎麽能确定說了不會讓事情變糟糕?
唉,知道得太多真是一種苦惱!
塔納托斯十分深沉地想。
這種苦惱就像海浪迎頭擊來,而他就飄在汪洋大海中,不知自己該去向何方。
塔納托斯不懂掩藏自己的情緒,他完全沒意識到,他的躊躇和猶豫就是在向冥王交代,确實發生了什麽事情,是他不能知道的。
哈迪斯在塔納托斯那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同時也猜到了塔納托斯不說,是顧忌納西索斯。他把目光移向納西索斯,那原本冷淡的黑眸在觸及心愛的伴侶時,不自覺就放柔了許多,好像冰山上的雪屑片片柔化,掬成了一灘溫柔的水,将納西索斯浸在其中。
他不像面對塔納托斯那樣直接詢問,眼神裏帶出恰到好處的征詢。在學會“尊重”以後,他确确實實給足了納西索斯尊重。納西索斯都有些想象不到,曾經不顧他的意願強行搶婚的冥王,竟然會在明知他有事瞞他的情況下,不追究,不逼問,把是否回答的權利交付給他。
其中暗藏的信任壓在納西索斯的心頭,沉甸甸的。
他忍不住想:
這也是金箭的效果麽?
尊重,信任,乃至他的愛情,都是一支金箭的成果?
納西索斯無法接受這個結論,他的眸子倏然一縮,狼狽地避開了哈迪斯的視線。
他該說的。
這沒什麽不能說的。
他只是,有些害怕……
多年的獨立讓納西索斯變得十分堅強,他不怕任何刁難,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也會害怕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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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片陰影罩下來。
手掌一熱,是哈迪斯握住了他的雙手。
“你不高興?”
納西索斯擡頭,就撞進了哈迪斯飽含關切的眼眸。
他對剛剛發生的事情絕口不問,只道:“我來找你之前,吃完了你讓尤妮絲送的早餐;你新種的水仙花開了,我們回去就可以欣賞;我還給你準備了驚喜,等着你去發現。所以,不要不高興,嗯?”
他靠近他,幾乎和他鼻尖挨着鼻尖,近到納西索斯的視野範圍只剩下他一雙認真專注的眼睛。
那樣動人,閃爍着人世間最真摯的情感。
他的眼神那樣深情,哄人的話卻說得那麽笨拙。
納西索斯的心變得軟軟的,好像麥餅泡在了牛奶裏,一個個小小的氣泡把內裏填滿,讓他的心變得鼓鼓脹脹。那些不安與害怕都被強行擠了出去,哈迪斯的手那樣溫暖,給予他無窮的力量。
納西索斯深吸了一口氣:“我沒有不高興。”
——看到你,我怎麽可能不高興?
“我确實有事情要跟你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只要想到和你一起去解決,我就不會害怕。
納西索斯的眼眸閃爍幾下,堅定的神光重新回到那泓碧水中。
珀耳塞福涅的話并沒有得到證實,他不必急着心慌意亂。珀耳塞福涅說的可能是真的,那麽尤妮絲,塔納托斯所說的也未必是假,最重要的是,他應該堅定內心的指引,跟着自己的感覺走。
就像歐律狄刻愛上俄耳甫斯。
一見鐘情是因為色相。
但是生死相随是因為他們的靈魂契合。
他和哈迪斯反複磨合的過程,可不是一支金箭給的。
這種讓他變得脆弱不安,又變得堅定勇敢的力量,也不是一支金箭給的。
它來自哈迪斯。
來自他給予他的愛與信心。
他有什麽理由不相信自己的愛情,卻去相信一個仇視他的女神?
那些被惡意誇張的話語,有幾分真幾分假,他會和哈迪斯一起證實。
現在慌張,未免太早。
塔納托斯有些跟不上兩位男神的狀态,特別是冥後殿下。他以為冥後會因為珀耳塞福涅的話黯然神傷,甚至保證幫他隐瞞,先不告訴冥王陛下,好讓他好好消化,看清自己和冥王的感情。沒想到冥王陛下只哄了幾句,冥後就把珀耳塞福涅說的話全部交代了……
呃,原來是他看走眼了?
不是冥王慣着冥後的脾氣,而是冥後被冥王吃定了?
不愧是冥王陛下,不僅相貌俊美,神力高超,治下有方,就連談戀愛都特別有天賦!
塔納托斯挺了挺胸脯,竟有些驕傲。
再看冥王陛下,不愧是了不起的冥界主宰,完全不為珀耳塞福涅的那番話所動。他拿出處理公務時的銳利果決,立馬抓住重點,提出要去找珀耳塞福涅提及的同謀——小愛神厄洛斯,向他确認金箭這件事是否屬實。
他的想法與納西索斯不謀而合,納西索斯表示贊同。
他的目光閃了閃,盡管很想立刻找到厄洛斯,和他确認事情的真假,但他還是保持住了表面的鎮定,向哈迪斯提議:“我們先回去冥界,你今天還有公文要處理吧?等你的公務處理完了,我們再去奧林匹斯神山找小愛神。”
就像哈迪斯尊重他的想法,他也很尊重哈迪斯對工作的熱愛。他很清楚“冥王”這個身份賦予哈迪斯的責任,也理解支持他。他想,只有處理完堆放在辦公廳裏的那一疊疊公務,哈迪斯才能心無旁骛和他一起去奧林匹斯。他等得起。
哈迪斯卻搖了搖頭:“我們直接去。”
他語氣淡淡,态度卻十分堅決,可見心裏早已經有了主意。
納西索斯愣住,瞪大了眼睛。他把眼睛瞪圓的樣子,有種不同于平常的可愛。哈迪斯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過,忍不住停了停,才落到塔納托斯的身上:“塔納托斯,回去交代米諾斯,今天由他代辦冥界事務。有拿不定主意的,放在辦公廳裏,等我回去處理。”
塔納托斯拿出一貫的大嗓門,高聲答應:“是!”
對于冥王陛下因公廢私的行為,他是絕對支持的!
他們的冥王陛下平時就是太壓抑自己了,萬事以冥界為重,還是冥後來了以後,才沒有那麽沉溺于工作。其實冥界在他的管理下一切井然有序,哪裏需要他背負那麽重的包袱?塔納托斯私心裏總是盼着,希望冥王能夠多一點人氣兒。
像現在這樣挺好的!反正公務不要他來處理,塔納托斯毫無壓力。他完全不同情可憐的米諾斯,帶着冥王的敕令,一身輕松地走了。
納西索斯沒想到塔納托斯走得那麽幹脆,竟然完全沒有勸說冥王的意思。他看向哈迪斯,忍不住問:“哈迪斯,這樣真的好麽?”
哈迪斯注視他,眼神裏好像藏着一絲疑惑,等着他的後話。
納西索斯覺得這樣的哈迪斯有些奇奇怪怪的可愛,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他搖搖頭,甩掉自己腦海裏荒誕的念頭,毫不掩飾自己真實的心情,坦誠相告:“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因為這件事關乎我們兩個,應該由我們一起處理。但如果會耽誤你的工作……”
他說不出違心的話,什麽“我可以一個人去”,“你不去也沒關系”,他不是那麽想,就不會那麽說。所以他頓了頓,只能退一步說:“我們可以遲一些,等你忙完了這一陣再去。”
“不好。”
哈迪斯毫不猶豫地拒絕,他眉頭深鎖,并不贊同這個提議。
“證實這件事不應該占用我們約會的時間。”
納西索斯呆了片刻,他沒有這個意思啊!
但是哈迪斯就是這麽理解的,他把公務攢在一起做了,擠出的時間,都是和納西索斯約會用的,不能用來處理這種糟心事。而且——他看向納西索斯,目光堅定,又裹着溫柔的餡兒,好像納西索斯早上才吃過的甜甜的酥餅。
他說:“公務可以遲一點做,冥界的日常事務沒有那麽緊急。但是,你在不安。”
他完全沒覺得戳破別人的心思是一件不好的事,納西索斯在他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不由皺眉,想要否認,卻被他吻住了眉心的褶皺。
明明是冷酷無情的冥王,手掌心卻是熱的,嘴唇也是熱的。
納西索斯被他輕輕碰觸,軟綿綿,熱乎乎,好像最虔心的取悅,打開他眉間的鎖。
“一個合格的伴侶,怎麽能讓心愛的男神陷在不安裏?”
“別皺眉了,納西索斯,我想讓你高興。”
納西索斯還有什麽理由勸阻?
他只能笑着,去抱哈迪斯。
“謝謝你,哈迪斯。”
他看出了哈迪斯的心思。毫無疑問,他親愛的冥王陛下有着一顆無比堅定的心。對他來說,到底有沒有所謂操縱愛情的金箭根本不重要,他相信自己的愛情并不盲目,更不是為了一支金箭而生。他在努力告訴他,他愛着他,即使有珀耳塞福涅的那番話在,也不會影響他對他的态度。
納西索斯想,那麽他呢?
他在乎的,無非是哈迪斯的态度。
好不容易得到的愛情,他舍不得放手。
此時,哈迪斯已經給出了态度,對于他來說,是不是真有一支金箭在作弄他們的愛情,似乎也變得不那麽重要了。納西索斯真正放下了心中的不安,他再看向哈迪斯,眉目清朗,都是自在。
“我們走吧,去奧林匹斯神山。”
無論如何,該了解的真相還是不能擱置。
要是小愛神厄洛斯真的聯合珀耳塞福涅做了這麽惡劣的事,他一定要好好修理他!在疾速奔馳的冥王戰車上,納西索斯撩開一朵被東風神吹到他近前的白雲,這樣說道。
哈迪斯看他兇巴巴的樣子,渾然不覺得醜惡,倒像看見一只小貓亮出利爪,十足的可愛。他很少和別人計較什麽,這次卻忍不住附和他的冥後:“嗯,好,我跟你一起收拾他。”
奧林匹斯神山上,小愛神厄洛斯正晃蕩着雙腿,坐在蘋果樹的枝丫上啃着香甜的蘋果。突然他鼻子癢癢,聳了聳,又聳了聳,終究沒忍住,打了個震天響的大噴嚏。他下意識拿手去捂,噴了自己一手蘋果肉不說,手裏咬了一半的紅蘋果一個沒拿住,砸到了地上。
“真是糟糕的一天!”
處在幼年期的神明,情緒總是不穩定。他們就像人類的幼童似的,針尖大小的事情,只要他們在乎,那就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厄洛斯就是這樣,他看着自己滿手的蘋果肉,忍不住氣急敗壞。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暴虐的性格,也不想去控制,抿着嘴從樹上一躍而下,拔出一把刀直接把蘋果樹砍了。
轟隆隆。
蘋果樹轟然倒地,小愛神心裏的陰雲就這麽被風吹散了,他又露出陽光的笑來。
當厄洛斯露齒笑的時候,他看上去是那樣可愛。他繼承了他的母神——愛與美的女神阿芙洛狄特優異的相貌,金發,碧眼,奶呼呼的長相,顯得格外無辜。
然而他的小虎牙卻總在無意間戳破他表面的無害,森白的牙齒透着一股攻擊性,就像他那雙碧綠的眼眸,一個不如意,就盈滿躍躍欲試的暴虐。所有奧林匹斯的神明都知道,他繼承了他的父神——戰神阿瑞斯的壞脾氣,他是個壞脾氣的孩子。
寧芙們不敢輕易靠近他,因為他喜怒無常,稍有不順心的地方,就恣意破壞,發洩情緒。但是她們又不得不順從他,不單單是忌憚他身份高貴的父神母神,還因為他最近新得了一把弓箭,如果誰不順着他的意思,就要小心被他的箭矢對準了!
據傳,他的弓箭被他叫做“愛情箭”,配有三支箭矢。一支金箭,能讓人瘋狂陷入愛情;一支鉛箭,能讓一對愛侶互相怨恨;還有一支總被人忽視的伴箭,它的作用是幫助厄洛斯指定對象,如果要讓箭矢單方面起效,就可以用上這支伴箭,指定金箭的力量将使中箭的人愛上誰,或者鉛箭的力量要使中箭的人厭惡誰。
有了這三支箭,厄洛斯便開始肆意玩弄愛情。不提因為不順從他,被他作弄,迷失了愛情的寧芙不知凡幾,就是英俊多情的光明神阿波羅也難逃他的愛情箭。
衆所周知,阿波羅憑着出色的箭技,被稱為“了不起的遠射手”。小小的厄洛斯卻不服氣,他提着弓箭去找阿波羅,說自己的箭更了不起,遠射手有什麽稀罕,他才是神界最了不起的射手!
寬宏大度的光明神無意與小愛神計較,他也沒有和厄洛斯比試的打算。厄洛斯卻以為他看不起自己,怒從中來,用金箭射他,又在他墜入愛河以後,拿鉛箭去射他的愛慕對象,讓驕傲的光明神被愛情拒絕,深陷痛苦之中。
這樣的報複讓人膽寒,比起□□的損傷,寧芙們更怕自己連愛人的權利都被剝奪。沒有誰的心靈就該當小愛神的玩具,她們憤憤不平,卻是敢怒而不敢言。畢竟連光明神都無法抵抗金箭的神力,她們又算得了什麽?
自此,衆神都對小愛神厄洛斯敬而遠之。
他變得寂寞,也變得更加偏激,加劇了惡性循環。
然而今天,竟然有神明主動招惹這個壞脾氣的家夥!
衆寧芙們小心翼翼屏息,開始後撤,唯恐小愛神厄洛斯的怒火波及到她們身上。她們奔逃之中,還不忘回頭去看蘋果樹旁的情景,饒是巨大的危機将她們密密麻麻地籠罩其中,她們仍舊控制不住自己一顆為吃瓜而跳動的心。
倒地的蘋果樹旁,納西索斯将厄洛斯攔住。
“小愛神厄洛斯?”
厄洛斯用圓乎乎的貓眼斜睨納西索斯,分明是可愛的模樣,卻透出一股子暴躁:“趕緊讓開,別惹我心煩!”
他說話一點兒也不客氣,他也不覺得自己需要跟誰客氣。以前是因為他的母神情人遍地,神明們都惹不起他,現在是因為他擁有操縱愛情的弓箭,神明們都不敢惹他。他很清楚自己的仰仗,自視甚高,誰都不放在眼裏。
納西索斯見厄洛斯竟然這麽目中無人,不免有些不快。但他找他有事,還是盡量好聲好氣:“厄洛斯,我有件事想問你——”
厄洛斯卻表現得格外不耐煩。他感覺自己不被尊重,他呵斥了他們,他們就該乖乖走開,這麽不聽話的家夥怎麽還在神界好好活着?他氣急了,毫不猶豫打斷納西索斯的說話,送上最惡毒的回答:“問就是你今天死,死神塔納托斯馬上來給你拖屍!”
無禮的咒罵來得如此突然,一向深沉的冥王倏然冷了臉。
他的冥後,哪裏容得被人這樣冒犯?
厄洛斯只覺得渾身一冷,不像是風過,倒像被浸入了沼澤,濕濕冷冷,還把他往下拉,要拉進無盡的深淵。不等他保持着煩躁的樣子打個哆嗦,忽然感覺一只手舉過他的頭頂,他甚至來不及防備,就雙腳騰空,被拎了起來。
“——!”
他好歹也是戰神的後代,對于戰鬥的敏銳度甚至得到了父神阿瑞斯的贊賞,怎麽被人拎起來了都無從反抗,像個大鐘似的搖搖擺擺,這像什麽樣!
厄洛斯震驚之後,瘋狂掙紮:“混蛋,放開我!”
他使勁蹬腿,嘴裏不停咒罵,像一只被活捉的瘋狗。然而哈迪斯的手臂是那樣有力,提着他的衣領不費一點兒力氣,就算他再蠻橫,也無法從冥王的手上脫身。
納西索斯有些驚訝,沒料到小愛神會是這個樣子。依照珀耳塞福涅的說法,小愛神是她的同謀。但他實在想象不到驕傲自大的珀耳塞福涅是怎樣和小愛神結盟的,難道是靠互罵麽?
很快,厄洛斯就罵不出來了。
因為哈迪斯手腕使力,開始晃他。
厄洛斯被哈迪斯提着,像提了個面口袋,左搖一下,右晃一下,很快就暈得七葷八素,說不出話了。冥王陛下是那樣嚴謹,他搖晃厄洛斯的時候,每一次動作幅度都是一樣大,納西索斯看得一愣一愣的,都快忘了他們是來幹什麽的了。
寧芙們也看得呆住,沒想到蠻橫無禮的厄洛斯竟然就這麽被制住了。看黑袍男神那輕松的樣子,和撣掉身上的灰塵也沒什麽差別。太恥辱了。她們都替傲慢的厄洛斯臉紅。
“不過,兩位男神是什麽身份?”
“棕發的男神也太好看了!”
“天,黑袍男神的氣勢真是太強大了,我離得這麽遠都覺得喘不過氣來!”
“他們的身份一定不一般!”
寧芙們小聲議論起來。
不知是誰一聲低呼,道破了兩位男神的身份:“是冥王冥後!”
“!!!”
衆寧芙驚訝過後,竟有些可憐小愛神。沒想到這位後臺了得,又有金箭傍身的小愛神竟然犯到了鐵面無私的冥王手裏,至于貌美的冥後,聽說過神王宴會上的事,也沒誰敢小瞧他的手段。看來小愛神要受罪了!
“面口袋”終于停止了擺動,厄洛斯感覺自己滿腦袋都是漿糊,好像有千萬只蜜蜂在他腦子裏嗡嗡,讓他天旋地轉。他罵不出來了,也走不動了,只能抱住腦袋杵在原地,滿臉寫着惡心想吐。
哈迪斯的聲音響在他的耳朵裏,伴着那蜜蜂的嗡嗡聲,好像有了重音。他的語氣那樣冷淡,又那樣可恨:“現在應該不心煩了,能好好說話了。”
厄洛斯:“……”可惡!
納西索斯看得一呆,沒想到哈迪斯竟然這麽簡單粗暴。他小聲跟哈迪斯咬耳朵,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沒察覺冥王陛下的耳朵因為他呼吸間的熱氣染上了點點紅色。冥王的聲音依舊平穩鎮定,他表示:“跟你學的,挺好用。”
納西索斯聞言,笑眯了眼睛。
厄洛斯從漿糊中拔出腦袋,就看到納西索斯笑盈盈的模樣。納西索斯的好看毋庸置疑,然而厄洛斯不會欣賞,他只覺得棕發男神笑起來的樣子可恨極了,好像在嘲笑着他的狼狽。他感到十分惱火,咬緊了牙齒。
“能!”
“我能好好說話!”
厄洛斯滿臉寫着不甘,大聲回答。
“放開他吧。”
納西索斯說。
哈迪斯看出厄洛斯仍然不馴,他相信納西索斯跟他是一樣的判斷,但是納西索斯要他放手,他還是照做。手一松開,厄洛斯果然馬上改了态度,他往前沖跑幾步,化出金弓,拔出鉛箭,扭頭就要對準納西索斯。
就是現在!
不遠處的小溪裏,潺潺的溪水轟然撲向厄洛斯,在納西索斯的指揮下,它們化作最柔韌的鎖鏈,要将厄洛斯死死鎖住。
厄洛斯倒是不負他父神的威名,憑着高超的戰鬥天賦,他很快感知到了危險。來不及替換武器了,他下意識用金弓去抵抗鎖鏈,倒也沒有落在下風。不料納西索斯圖的就是他的弓,他耍橫的仰仗。他擡手,幻化出弓箭,對着厄洛斯持弓的手射去一箭。
他的箭夠快,夠準。
“篤”一聲,伴随着厄洛斯的痛呼,金弓掉在了地上。
厄洛斯一時失手,來不及再做反抗,就被繩索捆了個紮紮實實。
納西索斯笑了。
哈迪斯看着他,只見他像獲得獎勵的小孩,笑得十分燦爛。
他的心也被照亮,一寸一寸,連成光芒萬丈。
“給你。”
哈迪斯在厄洛斯難以置信地目光中拾起那把金弓,遞到了納西索斯手裏。
厄洛斯被綁着,像條肉蟲似的,還在努力蠕動。見哈迪斯拿了他的金弓,他的眼睛霎時就紅了,大聲痛罵起來。他罵他們居然敢坑害他,罵他們貪得無厭,搶他的東西。他最大的依仗就是這把金弓,沒了弓,只能拉出父神和母神,試圖給兩個男神施壓。明明被綁縛着,他還是氣勢洶洶,像一條落難的狼狗,随時準備反撲。
納西索斯的耳朵裏塞滿了咒罵,他突然發現,其實厄洛斯和珀耳塞福涅還真有投契的地方:比如他們同樣為自己的出身驕傲,從不覺得自己仗勢欺人的嘴臉十分可鄙;比如他們同樣看不清楚形勢,就差被摁趴下了,還要大放厥詞。
納西索斯沒興趣聽他無休止的謾罵,只道:“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揍你。”
厄洛斯瞪着眼睛,怒聲道:“你威脅我!”
“是,我威脅你。”
見厄洛斯不服氣,納西索斯有些驚訝:“我是按照你的生存法則來對待你,你怎麽感覺很不好受?就像你剛剛罵的,誰的權力大,誰的拳頭硬,誰就有理。那麽現在我的拳頭比你硬,你還在鬧什麽呢?”
納西索斯的話乍聽是在講道理,厄洛斯聽着卻不太舒服,好像嘲諷他似的。
他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納西索斯見狀,嘆了口氣,有些遺憾,但也只能兌現承諾。他攥緊拳頭,沖着厄洛斯的肚子一記重拳。
厄洛斯吃痛,縮成了蝦米,肉乎乎的臉也皺成了一團。然而即使痛得冒汗,他還不忘耍狠:“你,你!你給我——”
納西索斯打斷他:“小愛神,狠話就不用放了,你做不到。但我說的話,我會在你身上兌現。”經歷了珀耳塞福涅的事,納西索斯感覺自己的耐心好了很多,只是沒想到珀耳塞福涅沒機會受用,倒便宜了厄洛斯。
“回答我,厄洛斯,”他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現在你能好好說話了麽?”
厄洛斯不吭聲,給了納西索斯一個倔強的側臉,消極抵抗。
納西索斯于是又舉起了拳頭。
“停,停!”厄洛斯再硬氣不下去,他大聲喊:“你說,我聽着!”
寧芙們沒想到冥後殿下竟然這麽簡單粗暴,一切靠拳頭說話。她們既覺得痛快,又覺得不可思議——冥王陛下就在旁邊看着呀!他把這麽暴力的一面展現在冥王的面前真的好麽?即使他不這麽做,把一切交付給冥王,請冥王出手,以冥王的手段也一定能把厄洛斯收拾得服服帖帖,還能表達出自己的依賴,取悅無所不能的冥王,這樣不好麽?
“我倒是明白,冥王陛下為什麽會喜愛他的冥後了……”其中一個寧芙卻有着和其他寧芙截然不同的想法,她望着俊美的納西索斯,喃喃自語:“他就像一朵帶刺的玫瑰,不需要任何依仗,也能驕傲地活着。你們不覺得他收拾小愛神時,那種運籌帷幄的自如——很耀眼麽?”
是的,耀眼。
寧芙們終于為自己見到納西索斯時受到的視覺沖擊,找到了最佳的形容詞。
她們也是此刻才明白,原來讓棕發的男神耀眼的不是他出色的相貌,而是他的自信從容。
與他的雙眸相觸的那一瞬,她們好像也汲取到了勇敢的力量……
就是那股子氣勢,讓他比愛與美的女神還要迷人。
納西索斯卻不知道,他收拾厄洛斯的行動落在山林寧芙的眼裏,能解讀出這麽多風花雪月。終于從倔強的小愛神嘴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沒有猶豫,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你認識珀耳塞福涅?”
“哈?”
厄洛斯沒想到納西索斯大費周折,竟然是為了這種問題!
當即不耐煩道:“這種問題,你為什麽不問珀耳塞福涅!”
“那就是認識了。”
如果厄洛斯不認識她,正常的反應應該是問珀耳塞福涅是誰。
納西索斯得出結論,微微蹙眉。
他原先沒有直接問的意思,是不想珀耳塞福涅沒有經過證實的那番話在奧林匹斯傳播開來。聽了厄洛斯的回答,他卻不得不相信珀耳塞福涅關于金箭的說法——看來珀耳塞福涅說的是真的。
不,還有哪裏不對勁。
厄洛斯的反應不太對。
他要是真和珀耳塞福涅串通一氣做了那樣的好事,能不怕他們上門算賬?
正思忖着,手被捉住,納西索斯回神,感覺哈迪斯捏了捏他的手指,好像安撫。
納西索斯沒有因此開懷,反而挑起眉毛,斜睨哈迪斯一眼。
那輕輕一瞥裏帶着尖刺,哈迪斯讀出了他眼裏的意味——不要小瞧我!
厄洛斯受不了他們的膩歪,比吃了十塊饴糖還要叫他牙疼。可恨金弓握在納西索斯手上,不然他一定送他們兩支鉛箭!他愈發暴躁,語氣沖得很:“你問這種廢話是在耽誤誰的時間,她還不夠有名麽?你問問神界誰不認識她?嗤,蠢貨一個,設個圈套還能自己鑽進去,這還多虧了你呢!”
在剛才的交鋒中,他已經得知納西索斯和哈迪斯的身份,更覺得他們莫名其妙。
他和珀耳塞福涅有什麽關系?沒事找他幹嘛!
納西索斯沒理會他的壞脾氣,他算是聽明白了,厄洛斯的“認識”只停留于有所耳聞,他們并沒有什麽合作。至于厄洛斯有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撒謊?納西索斯的判斷是“否”。想想厄洛斯剛才狠狠吃癟都學不會順從的模樣,他應該沒那麽快學會趨利避害。
“還要再問麽?”
哈迪斯問。
納西索斯想了想,搖了搖頭。
金箭事件的前提條件已經被推翻,厄洛斯和珀耳塞福涅根本不熟,以他的脾氣怎麽會幫她報複?珀耳塞福涅撒了個彌天大謊,倒顯得專程到神界确認這件事的他們十足可笑。這是她的戲弄,納西索斯得出判斷。他想,他們沒有再追究下去的必要。
納西索斯表态,哈迪斯自然不會反對。
他對待金箭事件态度十分明确。如果真的确有其事,他會想盡辦法,安撫納西索斯的情緒,向他證明他愛他,不是因為金箭;沒有這回事更好,他的納西索斯可以毫無負擔地繼續接受他的愛,用最熱烈的情感回應他,他們還像以前一樣好。
哈迪斯對于這個結果很滿意,因為他只在乎納西索斯的心情。
“那就走吧,回冥界。”
哈迪斯說着,去牽納西索斯的手。
納西索斯對于自己居然被珀耳塞福涅戲弄,害得哈迪斯也跟着白跑一趟的事有些殘念,悶了半天沒有動靜。哈迪斯低頭看他,拉拉他的手,把聲音壓低放柔:“怎麽了?”
納西索斯抿着唇,覺得丢臉,擡不起頭。
牽着他的手又晃了晃。
“別不高興。”
他像哄小朋友似的,手一晃一晃,晃到了納西索斯的心尖尖上。
納西索斯想象不出他們在外人看來是什麽模樣,肯定很幼稚。
“別晃了!”
他拖住哈迪斯的手,不讓他再晃悠。
他臉頰泛起暈紅,說不清是因為被珀耳塞福涅蒙騙覺得丢人,還是因為哈迪斯笨拙的哄人感到羞赧。看了哈迪斯一眼,又低下頭,聲音悶悶的:“我不是容易受騙的笨蛋。”
哈迪斯一愣,若有所悟,哄他:“嗯,我的納西索斯最聰明。”
納西索斯覺得難為情,揪他的手,又把責任往珀耳塞福涅身上推:“是珀耳塞福涅說得太詳盡,我才會信以為真,沒想到她那麽會騙人!”
哈迪斯繼續附和:“嗯,她太狡詐。”
納西索斯頓時有了同仇敵忾的感覺。他在趕赴神界的路上已經把自己收拾珀耳塞福涅的事,連同珀耳塞福涅的結局通通告訴了哈迪斯,此時難免有些憤懑:“難怪赫拉要搶着下手,早知道她還給我設了圈套在這兒,就該由我來送她一程!”
饒是神通廣大如冥王陛下,也無法讓消逝的神明複活,滿足伴侶的報複欲。他只能摸摸納西索斯的腦袋,像安撫一只炸毛的貓兒。
等納西索斯心情平複些許,他們正要離開,厄洛斯終于憋不住了。
“喂,你們就這麽算了?!”他渾身被綁縛,越是掙紮,鎖鏈纏得越緊,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能竭力昂起腦袋,沖兩位男神大喊。
納西索斯心裏的陰霾剛剛散開,聽到厄洛斯大喊大叫,又生出些許不快。
他扭頭,往回走了幾步,作勢要打人。
“你要不想算了,我們可以繼續。”
厄洛斯總算想起挨打的痛,縮了縮脖子,又掙了掙鎖鏈:“我又不是讓你繼續打我,你快給我解開這個。”他的氣勢稍微弱了一些,可見還是認慫了,偏偏又不肯慫到底,還要裝硬氣,一句服軟的話說得硬邦邦的。
納西索斯聽笑了:“小愛神神通廣大,怎麽還要我幫你解開繩索?”
服軟失敗,厄洛斯噎得說不出話來。
納西索斯便不理他,要走。
“等等——!”
厄洛斯将人叫住,又說不出求饒的話。
他心裏焦急,看了看被納西索斯抱着的金弓,又看了看他因為連番戰鬥散亂開的棕發,腦海裏驟然閃過什麽畫面。頓時有了底氣,語氣裏甚至帶上了幾分得意:“你就這麽對待賜予你愛情的神明?你是不是忘了,在恩納的溪邊,是我射出金色的箭,才有了冥王哈迪斯對你的愛意,才有了你成為冥後的今天!”
納西索斯的腳步頓住,他踩在軟綿綿的青草上,青草依偎着他的涼鞋,很踏實。他卻感覺靈魂輕飄飄的,好像被抛到了雲端,神體又沉甸甸的,墜進了最深沉的夢中。他仿佛也化作了飄忽的雲,變成了煙似的夢,思緒混亂,已經不受他的控制。但他仍然有所知覺,他感覺自己回了頭,看向了厄洛斯,聽見自己開了口,聲音冷而低沉,質問翹着下巴的小愛神:“你說什麽?”
厄洛斯直覺他的反應不太對,但仍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