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
塔納托斯過來的時候,納西索斯已經向獵戶問出了所有他知道的情況。
見塔納托斯來了,他二話沒說:“走,我們去見珀耳塞福涅。”
塔納托斯一愣,反應不及:“啊?冥後殿下,其實我還不是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請容許我先了解情況——”
納西索斯卻沒有那個耐心,不管珀耳塞福涅所說的是真是假,她透露這件事情絕對不是出于好心。悉知這一點,納西索斯更覺得要抓緊時間,不能讓珀耳塞福涅做其他小動作,否則真是沒完沒了。
對于納西索斯來說,嬌蠻的種子女神就像怎麽都驅趕不走的蒼蠅,盡管他無意招惹,她卻老在他的面前嗡嗡。“無視”在她看來是羞辱,他只能給她足夠的“重視”,只怕被重視的代價——她付不起。
納西索斯神色淡淡,甚至眉眼間的豔色都悉數收斂,卻不讓人覺得平和,反而透出幾分危險的氣息,好像看似平靜的海面,正醞釀着一場巨大的風浪。
尤妮絲看着他冷淡的面龐,沒覺得害怕,反而有些擔心。她作為随侍冥後的侍女,全程聽見了獵戶的話,他知道的雖然不多,說得卻足夠清楚,因為大量的留白,反而給出了浮想的空間。他說得戰戰兢兢,那一字一句卻像一把把利刃,直刺冥王和冥後的愛情。
冥後怎麽可能不在乎?
尤妮絲真怕冥後會亂想,其實他們這些旁觀者看得最清楚,冥王對冥後是真愛,冥後也交付了全身心的熱烈,他們是真的感情很好,那個種子女神分明就是胡說八道!
尤妮絲猶在憤憤不平,她的冥後殿下卻比她想象的強大許多。他沒有被負面的情緒左右,先妥善安排好了獵戶的去處,又給塔納托斯遞了個眼神,示意他跟上自己的步伐:“先出發,事情經過我們路上細說。”他步履從容,神色堅定,有種不容拒絕的威勢。
塔納托斯卻有些猶豫:只為了一個獵戶的意外死亡,他怎麽敢拐走冥後?回頭冥王陛下在訓練場接不到人,肯定要找他的麻煩!于是讪讪拒絕:“這種事就不用勞動您了,我去處理就好。”
納西索斯沒有改變主意,他看向塔納托斯,鄭重其事地說:“不,這件事我必須去。珀耳塞福涅做這件事,就是為了引我出去,我怎麽能讓她失望?”
許是和哈迪斯相處久了,納西索斯的氣勢漸增。被他凝視着,饒是在死亡的陰影裏不斷穿梭的塔納托斯也難得的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沒有再勸說,大步跟上納西索斯的步伐。
“冥後殿下——”
尤妮絲見納西索斯走得毫不遲疑,提起裙擺追了幾步。
納西索斯偏頭看她,想起什麽,走回來,從懷裏取出一方手帕,塞到她的手裏:“尤妮絲,你去訓練場等候哈迪斯,要是見到了他,別忘了提醒他把糕餅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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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納托斯的表情有點僵。
咳,還是冥王陛下幸福,有糕餅吃,不像他,被冰冷的狗糧砸一臉。
尤妮絲聽了納西索斯的囑咐,卻好像被提醒,她急忙問:“冥後殿下,您不先把這件事告訴冥王陛下麽?”
告訴哈迪斯?
納西索斯沉默了片刻,說:“等我回來,我會告訴他。”
他會告訴他,但,不是現在。
真相到底是怎麽樣,他現在還不清楚,沒必要增添哈迪斯的困擾。哈迪斯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公務,他也不應該為了這種事情去打擾他。納西索斯給自己找好了理由,但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心裏還有另一道聲音,急切的,帶着不确信的——不想哈迪斯去,怕真相是真,愛意是假。
納西索斯很希望自己能夠勇敢一點,堅定一點,相信他原本不願相信,但在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的故事裏驗證過的“一見鐘情”。但他不得不承認,珀耳塞福涅的傳話動搖了他的心。他隐隐回想起搶婚的那天,珀耳塞福涅種種奇怪的舉動,還有她拉他起來時,那幾句意味不明的話……
這其中,可能真的有古怪。
納西索斯的眼眸閃了閃,他擡眼,目光堅定如初:“我會告訴他的,不急,等我回來。”
至于他心裏到底急不急,只有他緊握的拳頭知道。
……
珀耳塞福涅呆在獵戶的山洞裏,惬意地哼着歌兒。她像個張好了網的捕魚人,投上誘餌,只等魚兒自投羅網。哪怕林子裏就有搜捕她的人,但她擁有這樣一個安居之所,又有報複達成的希望,竟然完全不覺得害怕,反而心情好極了。
她嫌棄獵戶鋪在床鋪上的獸皮有一股子難聞的味道,掀了獸皮,躺在石板床上。條件并不好,但她撐着臉頰,想着事兒,竟覺得身上一股清涼,還挺舒服。
也不知道那個獵戶有沒有好好替她辦事。她手指輕點,想起來還有些生氣。能夠替一位女神辦事,是多麽光榮的一件事!偏偏那個獵戶寶貝自己一條賤命,不肯去死,非要她拿他的妻子和兒子威脅才肯就範。
她怎麽可能真去找他的妻兒?珀耳塞福涅挑唇,笑他的愚不可及。她自己都自身難保,根本不可能下山抓人,但一個人類的眼界能有多高?她只是略施神術就把他吓住了,乖乖撿起匕首自殺。
花費最少的代價達成了自己的目的,珀耳塞福涅對自己的布局很滿意,也更相信這次的計劃能讓她得償所願。她已經想得夠久,想得夠累了,她迫不及待想要看納西索斯狼狽的樣子,看他痛苦,像她失去母神時一樣。
想到消逝的母神,珀耳塞福涅握緊了拳頭。
她發誓,今天就要替母神報仇!
珀耳塞福涅正心潮澎湃,忽然聽見山洞前堆積的枯葉被踩響的聲音,咯吱,咯吱,好像抓撓在她的心上。她下意識慌張,往後退了幾步,擺出防禦的架勢。她怕是坦塔羅斯帶着軍隊尋了過來。等到納西索斯出現在她面前,她才恍然發現自己有多失态,故作鎮定地理了理衣裳,聲音冷淡。
“你來了。”
雖然珀耳塞福涅不願意承認,但她其實很在乎納西索斯對她的看法。從她愛慕他的時候起,她就不願意在他面前出糗;當她被他拒絕,更是氣憤,他根本沒發現她的好,因為更注意自己的形象。然而這麽多次交集下來,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納西索斯的眼裏根本沒有她。
狂傲自大的男神,他早該付出代價!
可恨她設計了小愛神厄洛斯的金箭,湊成他和哈迪斯的婚姻,竟然沒能把他拉入痛苦的沼澤,反而被他反将一軍,分走了母神的神職不說,還害得她消逝于神界……至于她自己,也失去了依仗,淪落到這樣狼狽的下場。
珀耳塞福涅不忍看自己裙角的髒污,那樣刺目,更襯得納西索斯神采奕奕。他看起來在冥界生活得很好,甚至比在恩納的時候更多了幾分卓然的風采。他是怎麽做到的,讓冥王哈迪斯待他那樣好,他又是怎麽做到的,在獵戶給他傳達了那些信息以後,還能佯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
她不喜歡他的毫不在乎,好像她的設計都是自作多情。
她收回視線,擡高下巴,眼眸下睨,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攻擊性:“你既然來了,說明那個獵戶做得不錯。”她諷笑:“你還有什麽想問的?說出來,我看心情給你解答。”
話是這麽說,珀耳塞福涅的目的可不止于解答納西索斯的疑問——她在尋找攻心的契機。
為了這場攻心之戰,她做足了準備。
山洞裏彌散着的淡淡香氣,是她用僅剩不多的神力催生出能讓人情緒激動的藥草焚燒所致。她很清楚,人在激動中最容易卸下防備。接下來,她會竭盡全力挑動納西索斯的情緒,然後趁他不備,發起她最後的攻擊。
她伸手,撫過鎖骨處細長的項鏈,那是母神送給她的珍寶,裏面藏着一個儲物空間,儲物空間裏儲放着她的衆多珠寶首飾,亮閃閃的,十分耀目。其中,有一把裝飾着紅寶石的匕首,就是她為今天的報複所挑選的武器——那把匕首上塗抹着怪物的祖先,恐怖的提坦巨人提豐的毒血,只要被它殺傷,哪怕是了不起的十二主神也不能幸免。
純金打造的項鏈貼在皮膚上,涼絲絲的。珀耳塞福涅撫在上面的手指似乎也沾染了涼意,她涼涼地笑了一聲,等着納西索斯的情緒醞釀。卻只等到了比她還要更冷淡的一句:“你既然費盡心思找我,又怎麽會不想說?我看你‘心情’挺好。”
珀耳塞福涅臉上的笑容僵住,好像不擅長畫人像的畫家一個手抖,讓美貌女神的笑臉變得生硬,甚至從那雙睜大的眼眸裏透出絲絲猙獰。
納西索斯對此反應平平,好像被她瞪着沒什麽害怕,看她噎住也不值得高興,只道:“我現在給你時間,你可以打打腹稿,想想自己要說些什麽。你的時間有限,想好了再說。”
事實上,納西索斯完全不用這麽着急。他已經跟尤妮絲交代好,讓她叮囑哈迪斯吃早飯;訓練箭術的時間也已經過去大半,再加之他帶上了死神塔納托斯,塔納托斯早就交代好了,讓士兵們自主訓練,他及早趕回去也趕不上什麽。他只是單純的不想給她太多的時間,她真的很惹人煩。
惹人煩的珀耳塞福涅卻不自知,她只覺得難以置信,明明應該是納西索斯被她吊足胃口,哭着求着讓她透露搶婚的相關信息,然後她故作神秘,一點一點放出那個秘密,逐步攻陷他心靈的堡壘,趁機發起致命一擊……這才第一步啊,怎麽就調轉了風向,被納西索斯掌握了節奏?!
被寵大的珀耳塞福涅能有什麽好心計呢?她甚至完全不懂掩飾自己的震驚,在主動把自己送到仇人面前以後,她又在仇人面前丢臉,暴露了她的計劃被打亂的無措茫然。
塔納托斯變作一只白鴿,栖在納西索斯的肩上,聽着冥後殿下寥寥幾句就扭轉了局面,忍不住啧啧稱嘆:“咕咕,咕咕。”
這叫聲真不威風,令他不太滿意。他原本打算把自己變成兇猛的鷹,可惜冥後殿下嫌棄老鷹太重,不讓他變——哦,不對,在此之前,他就沒打算變化形态,按照他原來的意思,就該幹幹脆脆提着鐮刀把人摁倒,抓去冥府問罪。
冥後一開始說,他打算先和珀耳塞福涅談談,塔納托斯其實不太贊成。他最煩這種磨磨唧唧的事,能早點回去,趕上訓練場上的士兵沒走|光,他還能逮幾個士兵打一架,不比這爽?此時看着珀耳塞福涅挫敗的樣子,他倒是樂了。
別說,還真挺爽!
塔納托斯不是沒聽說過種子女神的荒唐事,這位女神曾經在神王的宴會上算計他們的冥後,想要把冥後獻給神王。不說這是對冥界主宰多大的羞辱,所有愛戴着兩位男神的冥神與亡靈,都深感被冒犯。塔納托斯就是其中一個,他暗暗記恨,此時看冥後怼人,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也是借着這個機會,他恍然發現,原來冥後平時戳他們的那些小刀子根本不算什麽,他要是動真格的,能讓人氣得臉上的肉都一片片抖落下來。
塔納托斯看着珀耳塞福涅,覺得她就快氣得掉肉了!
珀耳塞福涅确實氣得臉頰都在抖,她的嘴角根本繃不住上揚的弧度,抿了起來,像被刻刀深深地劃傷,劃出不快的弧度:“你可真是牙尖嘴利,納西索斯,我早就跟你說了,你遲早會因為你的自大狂妄付出代價!你——”
納西索斯打斷她:“有話快說。”
他不喜歡和她打交道,還有個原因就是她很喜歡“警告”。警告來警告去,就沒有什麽是她能兌現的。真正有本事的神從不這樣,比起放狠話,他們更傾向于直接行動,更實際,又不浪費時間。
像珀耳塞福涅這種喜歡浪費生命的女神,納西索斯是真看不慣。
繼搶奪話語權之後,納西索斯又打斷了她的說話,珀耳塞福涅氣結,張嘴要罵。豈料嘴巴還沒完全張開,就被納西索斯一個眼神盯得重新閉合。他的眼神分明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情緒,卻讓她莫名覺得危險。
“我奉勸你想好了再說話,珀耳塞福涅,這是你最好的選擇。”
看出珀耳塞福涅還不服氣,納西索斯也不生氣,他擡手,戳了戳肩上蹲着的白鴿,漫不經心地說:“你要是實在不想說,我不會勉強。不過你脅迫人類,逼人自殺,違反了冥府的規定,擾亂了冥界的秩序——”
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珀耳塞福涅不由瞪大了眼睛。
從前她的母神德墨忒爾還在的時候,誰敢找她的麻煩?她從來沒考慮過,只是逼一個人類自殺罷了,她甚至沒有動手,需要承擔什麽罪責。
納西索斯擡眼,給了她一個眼神:“或許,我該讓死神先擒住你,扣在冥界好好審問。到了那個時候——想必你想說的該說了,不想說的也會說了。”
這是威脅!
珀耳塞福涅咬牙,沒想到納西索斯的情緒絲毫不受她的煽動,反倒是她自己,被草藥的香氣一激,氣得狠了,掏出匕首,就往納西索斯的身上戳去!
納西索斯早知道她不懷好意,時刻防備着呢。見她出手,根本不需要塔納托斯化成的白鴿來掩護,他只是簡單幾招,就制住了神力削弱,又不擅長戰鬥的種子女神。
“站着說話不好麽,你居然更喜歡趴着?”
落敗的珀耳塞福涅被納西索斯摁在地上。她柔嫩的臉頰挨着地面,猶在忿忿掙紮,蹭得滿臉灰塵,像只落入捕獸網中的獵物,狼狽不堪。
匕首就掉在距離她不遠的位置,她偏着頭看,能看到匕首上的寒光,那是死亡的訊號。她奮力掙紮,想要掙開納西索斯的桎梏,根據她的估算,只要給她三秒鐘的時間,讓她伸長手臂,她就能順利撿起那把匕首!
她布置了這麽久,可不是為了被納西索斯反殺。
她不能輸,她不能輸!
不甘充斥在她的胸腔,讓她好像魔怔了一樣。她直勾勾盯着那把匕首,一向驕傲的女神,此時根本聽不進去納西索斯的話,她只想夠到那把匕首,抓住它,狠狠紮在納西索斯的胸膛。她恨不得自己能有操控實物的力量——要是她的眼神能夠化成實質,撿起匕首,以她眼睛的酸澀程度,納西索斯的身下早該淌出汩汩毒血了!
然而她的那些設想一概沒有發生,她只能眼睜睜看着納西索斯把那把匕首,把她唯一的希望踢得更遠一些。
希望破滅,珀耳塞福涅恨到極致,怒吼:“——納西索斯!”
她以為是怒吼,但因為被摁在地上,胸腔無法大幅度起伏,嘴巴大張甚至會吃進灰塵,她只能從喉嚨裏擠出哀鳴,像即将死去的病鳥在做最後的掙紮。
“嗯,我在。”
納西索斯倒是淡定,他把心中的不耐與不安悉數藏好,看起來無懈可擊:“現在你能說了麽?”
說!
怎麽不說!
珀耳塞福涅選擇了最惡毒的方式,在陳述事實的時候摻雜了大量的個人情緒,用極其輕賤的态度說出了真相。在她的訴說裏,哈迪斯會搶婚是因為金箭,哈迪斯會包容他的壞脾氣是因為金箭,哈迪斯在神王的宴會上為他撐腰是因為金箭,哈迪斯大費神力修建愛麗舍也是因為金箭……
她嘲笑他,眼角眉梢都是惡意:“你以為你得到了愛情,得到了珍視,那只是一支金箭造成的假象罷了!”
她的話語好像淬了毒,狠狠紮在納西索斯心上。她心裏的嫉妒也淬了毒,狠狠浸透她的心髒。即使她無數次告訴自己,納西索斯和哈迪斯之間的種種都是金箭的效用,但其實她心裏清楚……在她做冥後的那些年,哈迪斯就沒待她這樣特殊。
所以憑什麽?
憑什麽!
她是身份高貴的種子女神,她憑什麽不能得到他們的愛?!
納西索斯不愛她,哈迪斯也不愛她。
可是他們相愛了。
因為她的報複,他們相愛了!
多麽可笑!
珀耳塞福涅想笑,所以就笑了,她笑聲低啞,好像從堵塞的喉嚨裏強行撕出來的,滞澀,難聽,好像烏鴉在漆黑的樹枝上嘎嘎地歌唱着不詳。
在珀耳塞福涅的笑聲中,納西索斯沉默了。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手指還是忍不住顫抖。他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但是聽了珀耳塞福涅的訴說,又覺得真相就該是這樣。
哈迪斯從來不是輕浮浪蕩的性格,比起一見鐘情,珀耳塞福涅的說辭更能解釋他搶婚的舉動。
如果真像珀耳塞福涅說的那樣——
他和哈迪斯的開始,只是因為一支金箭,那麽這麽久以來的磨合呢,他感受到的靈魂上的契合呢?
……也是因為金箭?
停下,納西索斯!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納西索斯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情。珀耳塞福涅卻在此刻捕捉到他的失神,趕緊抓住契機。在她敘說的時候,她便悄悄動用神力,催生了一根藤蔓。她小心翼翼,頭一次學會了掩藏。她雖然神力不濟,但在自己擅長的方面稍微欺瞞一下納西索斯,還是可以做到。
于是在納西索斯回神的瞬間,一條藤蔓猛地抽向他的臉。他下意識後退幾步,讓珀耳塞福涅得了自由。狼狽的種子女神在藤蔓的掩護下打了個滾,去撿掉在地上的匕首,然後又催使着藤蔓攻擊納西索斯,自己則在藤蔓的保護下手持匕首步步逼近。
白鴿撲扇着翅膀,飛上了天空。納西索斯取出一把金劍,幾下砍斷了種子女神的藤蔓。他最近在學劍,手裏拿的金劍還是哈迪斯送的。收到劍的時候有多甜蜜,現在心裏就有多糾結。但他強行讓自己頭腦清醒,在戰鬥中的每一次失神都可能是致命的,他不能走神!
珀耳塞福涅沒想到納西索斯竟然這麽能打,他好像絲毫不受藥草的影響,反倒是她自己急了,丢了主動權,之後便被步步逼退。她氣急,幹脆不管不顧,要和納西索斯拼命。然而還沒等她沖上去,突然感覺脖子一涼。冰冷的鐮刀抵在她的臉側,照着她錯愕驚恐的臉色,還有死神的半張臉。
“別動,否則會死哦。”
死神的聲音幽冷,好像來自冥界的召喚。
他說得沒錯。
此時抵抗,可能會死。
神明要是死了,就沒有重活的機會了。
冷汗從珀耳塞福涅的額頭滴落,好像凝滞了一般。汗水凝滞了,空氣也凝滞了,珀耳塞福涅的動作也凝滞了。半晌,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憤懑的聲音:“納西索斯,你卑鄙!你竟然找人幫忙!”
她說話時,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氣憤身體微顫,被鐮刀割破了一道小口子,頓時大驚失色,在一個極短促的尾音之後,飛快收住了聲音。
納西索斯看她懦弱怕死到這個程度,實在無法想象,這樣的女神為什麽能那麽嚣張,只因為她有一位了不起的母神可以為她撐腰?偏偏他,還中了她的招。嚴重的,可能被她左右命運;從輕處來看,至少也被她亂了心神。
納西索斯閉了閉眼睛,掩住眼底的複雜,聲音冷而譏诮:“要說卑鄙,不是你先對我使出卑鄙手段的?我做了什麽卑鄙的事?我叫上死神塔納托斯,只因為你無故濫殺凡人,他秉公辦事,和我有什麽關系?”
珀耳塞福涅才不信他的這番說辭,不屑道:“一個人類罷了,死了就死了,哪有那麽多懲罰!”她在冥界的那幾年,見過的亡靈不知凡幾,人類本來就短命,不被她殺,也頂多再活個幾十年,又能算得了什麽?
其實不單是珀耳塞福涅這麽想,大多數神祗都把人類視作蝼蟻,在他們需要信仰的時候,他們會好心施恩,在他們需要用戰争等手段達成自己的目的時,他們會毫不猶豫送大批人類去死。
納西索斯作為神明,原本對人類也沒有什麽同理心,但在經歷過德墨忒爾制造的饑荒以後,他改變了想法,他開始尊重那些掙紮求存的小小人類,作為生命,他們不比任何神明低賤。
更何況,珀耳塞福涅輕賤人類,正如珀耳塞福涅輕賤他。她并非因為人類壽短,所以妄為,只要是比她弱小,比她地位低下的,她都任意欺淩。包括他,不也是麽?無盡的糾纏,被拒絕後的坑害,屢次設計的報複,不過是因為在她看來,她惹得起他。
納西索斯看得分明,所以一聽珀耳塞福涅的話,便扯出了笑來。
“你說的很有道理。”
他頭一次認可種子女神的說話,反而讓驕傲的珀耳塞福涅吃驚,瞪大了眼睛。
不詳的預感漫上心頭,只見納西索斯偏頭問塔納托斯:“塔納托斯,你是否介意我替你懲治作惡的神明?”
什麽作惡的神明?
珀耳塞福涅的心髒怦怦直跳,她才剛冒出抗争的念頭,就感覺塔納托斯的鐮刀又壓低了一分。
對待她極其冷酷的死神,在納西索斯面前卻顯得極度恭敬:“冥後殿下,我不介意。”
珀耳塞福涅氣急,當初她做冥後的時候,可沒有得到塔納托斯這麽恭敬的态度!那些冥神,那些可惡的家夥,對待她時,好像看一件漂亮的裝飾品,怎麽到了納西索斯這裏,就有了這麽大的不同?
哈迪斯也是一樣,為什麽對納西索斯那麽特殊,為什麽是他,為什麽不是她!
要不是他當初待她不好,她怎麽會讓命運篡改,又怎麽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珀耳塞福涅恨到泣血,她張大眼睛,看着納西索斯拖曳着長劍,緩緩向她走來,一步一步,好像踏碎了她的五髒,要不是被鐮刀架着脖子,她只怕要癱倒在地。
“不!納西索斯,你不能動我!”
珀耳塞福涅大喊大叫,像發瘋了一般。
她越瘋狂,納西索斯就越鎮定。
他反問她:“我為什麽不能?”
不等珀耳塞福涅回答,他又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輕慢地說:“一個女神罷了,死了就死了,想必也不會對三界造成什麽影響。”
他語氣淡淡,好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就這麽輕描淡寫決定了她的生死。
珀耳塞福涅不敢相信,納西索斯怎麽敢!
可那是納西索斯。
他曾經無數次推翻她的預想,不按她的想法出牌。
納西索斯已經舉起了長劍,珀耳塞福涅忍不住發出尖叫:“不——!”
被死亡的恐懼籠罩,她感覺自己根本無法動彈。她的脖子被塔納托斯的鐮刀抵着,她的面前,納西索斯舉起了死亡的劍,她——在劫難逃!
忽然一聲低鳴,一只鷹飛了過來,替珀耳塞福涅擋住一擊,然後哀哀叫着,化作灰飛。
那是神力化成。
事到如今,竟然還有人護着珀耳塞福涅?
納西索斯有些意外,但他沒有遲疑。在他看來,殺死珀耳塞福涅是當前最緊要的,也是他唯一的目的。不管誰護着她,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他要做的只是掃清障礙。
擡手,揮劍,再次劈向珀耳塞福涅。
一陣腳步聲從後方襲來,刀風逼近,塔納托斯來不及馳援,納西索斯只能避開。
他連退幾步,看見一個陌生的半神沖向珀耳塞福涅,與塔納托斯對上,揮刀擋了幾下。
作為半神,他竟然與塔納托斯鬥得旗鼓相當。納西索斯懷疑,他背後有神明的授意,那個神明應該給足了他優待,讓他擁有了超越半神的能力。納西索斯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多半是神王宙斯的兒子,殺死農業女神德墨忒爾的“人類英雄”坦塔羅斯!
只是宙斯既然派遣他殺死德墨忒爾,又怎麽會保護她的女兒?
納西索斯想不明白,也無暇去想,總之他不能讓坦塔羅斯帶走珀耳塞福涅。
被蒼蠅反複打擾的日子,必須要結束在今天!納西索斯神色決然,再次沖上去,直取珀耳塞福涅的方向。
珀耳塞福涅被嬌養太久,她的生存能力其實極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竟然腿麻得走不動路,就在原地呆呆站着,幾乎做了納西索斯的活靶子。可憐坦塔羅斯忙得不行,一邊應付塔納托斯,一邊還要留意她的安危,見納西索斯攻來了,而她竟然連躲都不躲,氣得恨不得替納西索斯劈死她。
“愚蠢的家夥,逃命你也不會麽!”
……就這個罵人的架勢,真不像是來救人的。
珀耳塞福涅被罵醒,已經是生死攸關,她這會兒哪還顧得上耍嘴皮子,趕緊催動植物抵擋。又有一只老鷹飛來,将她的衣領叼起。她有些慌張,但看坦塔羅斯沒有阻攔,便放棄了掙紮,爬上了神鷹的後背。
她雖然并不清楚坦塔羅斯的身份,但她不難看出,那個半神是來救她的。
可笑她不可一世,自命甚高,最後居然要一個半神援救!
納西索斯三兩下劈開了藤蔓,然而到底慢了一步,珀耳塞福涅已經乘着神鷹飛到了洞口。此時拉弓射箭也來不及,納西索斯只能提步去追。追到外面,就見一堆人類士兵一窩蜂散了:
“種子女神來了,種子女神出來了!”
“國王死了,他沒抓住種子女神,咱們快跑!”
納西索斯一時無言,只能繼續追珀耳塞福涅,那些士兵也吓得兩股戰戰,趕緊往各個方向跑。
獵戶的山洞緊挨着一片樹林,樹木茂盛,密密匝匝疊了一層又一層。饒是神鷹再善于飛行,也無法直接沖破重重阻礙,帶着珀耳塞福涅飛上藍天。那鷹倒是要往上飛,珀耳塞福涅卻不敢拿命去賭,怕來不及掙開樹木的屏障,就被納西索斯一箭射死。
納西索斯是真的要殺她!
他是認真的!
珀耳塞福涅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她怎麽能不怕呢?
她使勁拍打神鷹的背脊,示意它将她放下,又氣急敗壞地催它替自己抵擋納西索斯的攻擊。趁着神鷹擾亂納西索斯的視線,她趕緊提着裙擺逃跑。在森林裏,她自認有些優勢,她一路跑,一路灑下種子,那是她天然的障礙物,是她逃命的幫手。
納西索斯一劍劈殺了神鷹,沒耽誤太多時間,卻足夠珀耳塞福涅跑出一段距離。
納西索斯收起寶劍,舉目望去,茫茫森林裏一道倉皇的身影還在逃離。
他沒有再追,取出弓箭,準備直接射殺她。
難度是有的,但不大。
珀耳塞福涅真的很傻,她從來沒了解過他的實力,就擅自跟他結仇。
在他的射程範圍裏,她還想跑到哪裏去呢?
珀耳塞福涅跑得氣喘籲籲,微風拂過她的臉頰,撩動她金色的卷發。她想起那個午後,那個似乎沒過去多久,但又記憶模糊的午後。她帶上妮可去見納西索斯,她想盡了辦法,把他變成小愛神厄洛斯作弄的對象,她為自己報複成功而高興……那時候,她哪裏想得到現在的情形?
她仍舊在森林裏奔跑,急着做一件事。
然而不是去作弄別人的命運,而是為了躲避自己可能死亡的命運。
她不想死!
她不想死!
珀耳塞福涅跑得太急,感覺心髒都要吐出來了,但她不敢停下。死亡的恐懼依舊如影随形,她怕自己停下,下一刻就會徹底消失在這個世間。她聽見羽箭破風的聲音,那個午後,她曾經那樣期待這聲音,然而現在,她幾乎窒息。
“叮”一聲,箭被擋開。
珀耳塞福涅望見眼前灑滿的金色陽光,感覺看到了希望。
——太好了!
——又有人來救她了!
然後她看見了白臂的女神,司掌着婚姻,與宙斯共享雷霆神力的神後赫拉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看上去光彩耀目,衣着華麗,更顯得她灰撲撲的,像只四處逃竄的老鼠。她的神色那樣冷酷,甚至帶着狠厲。
“看看你狼狽的模樣——”她一開口,聲音裏就滿滿是不屑。
從來只有珀耳塞福涅對別人表示不屑,她哪裏被人這麽看過?就好像看丢棄在垃圾簍裏的垃圾,又髒又臭,滿是嫌棄。
按照珀耳塞福涅的脾氣,她應該怒斥,應該反擊,但她已經被納西索斯修理得沒脾氣,她不敢反駁什麽,甚至寄希望于神後赫拉:“美麗尊貴的神後赫拉,請您大發慈悲救救我,救救我!納西索斯瘋了,他要殺我,他要弑神!”
珀耳塞福涅是那樣急切,她甚至恨不得撲到赫拉的腳下,只要她能夠庇佑她。
“納西索斯——冥後殿下,你說他,瘋了?”
赫拉的聲音裏帶着玩味,她看着納西索斯一步一步向她走來,手裏拿着的弓箭始終沒有放下。她心想,他确實瘋了,竟然敢在神後面前亮出武器。但他瘋得好,能幫她殺死情敵的瘋狂,對她又有什麽壞處呢?
珀耳塞福涅還在控訴,她完全忘了自己曾經做過什麽,或者說,她從來不認可自己那段黑歷史——在那場神王的宴會上,她奉獻自己純潔的肉|體,要勾|引好色的神王。盡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