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無盡昏暗的冥界,除了冥神與亡靈,還住着三位紡織命運的摩伊拉,她們是神王宙斯和提坦女神忒彌斯的女兒,因為司掌命運,淩駕于衆神之上,她們不與衆神居住,而是遠離紛争,住在黑暗的冥界。
此時,紡織命運線的克洛托突然回神,她感應到了歐律狄刻的命運改變,白皙的手腕微擡,撥弄手中絲線,彈出道道光波。
那些光波穿過塔爾塔羅斯,吹過冥石榴樹林,途經真理平原,又翻越地獄門,跨過怨河,依舊不知疲倦地追擊着俄耳甫斯夫妻倆。
那光波蘊含着命運之力,能收割違抗命運的生命。但當它真正射向歐律狄刻,裹挾着勢不可擋的銳意,卻又在她的面前如煙花般散開。
顯然,克洛托的命運之力拿歐律狄刻沒有辦法——歐律狄刻的靈魂沒變,身體卻是冥石榴樹化成的,命運的光波無法将她斬殺。
哈迪斯抿唇,他想,這不會是結束,命運女神不會善罷甘休,俄耳甫斯将會面臨更大的困難。
為了讓納西索斯開懷……他似乎應該出手相幫。
哈迪斯默默催動神力,準備化解命運女神的第二次追擊,卻被納西索斯按住了手腕。神力散開,哈迪斯看見納西索斯眸中盈滿了認真:“你不用再為他們做什麽,哈迪斯,謝謝你放過了他們一次,剩下的就交給他們自己吧。比起成全他們的愛情,我更希望你不要為難。”
吻落在納西索斯的眼睫毛上,他的睫毛顫了顫,好像小刷子,刷在哈迪斯的唇上,癢在他的心間。
從前只是被他稍微靠近,就會警惕的納西索斯變了,他現在能夠欣然接受他的親昵,乖得像收起利爪的貓,露出柔軟的肚皮任人撫摸……
“閉上眼睛,納西索斯。”
哈迪斯的聲音喑啞,帶着難以掩飾的欲。
納西索斯張大眼睛,又被一個吻覆蓋:“否則,我無法停止吻你。”
納西索斯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辰星,哈迪斯喜歡看它映着自己的樣子。
兩位男神正親昵間,命運三女神中負責分配吉兇禍福的拉克西斯決定出手,繼克洛托之後,她用一條代表災厄的線去綁歐律狄刻的腳踝,要用突降的災難再次奪走她的性命。
災厄之線變作一條蛇,将歐律狄刻的腳踝纏住。冰冷的鱗甲幾乎要割破女人白嫩的皮膚,閃着寒光的毒牙摩挲着她的小腿,似乎在考慮要從哪裏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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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律狄刻的臉徹底僵住,她從來就怕蛇,又是因為蛇毒致死,不免更加畏懼,連路都不敢走了。奇怪的是那蛇似乎沒打算攻擊她,只是纏着她,拖着她的一條腿,讓她戰戰兢兢,每挪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煎熬。
人最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的黑暗最甚,因為看不到前路的光明。
“怎麽了,歐律狄刻?”
俄耳甫斯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在前方确認。這一路上,失而複得的俄耳甫斯曾像現在這樣多次确認歐律狄刻的安危,他太怕再次弄丢自己的妻子,午夜夢回都是遺憾。
歐律狄刻心知,她的隐瞞只會讓俄耳甫斯更加擔心,所以如實相告:“是蛇,俄耳甫斯。”
她感覺到俄耳甫斯握着她手的力氣增大,用同樣的力氣回握他,證明自己就在他的身後:“不要回頭,俄耳甫斯,我們必須遵守冥界的規則。”毒牙在她的腿上劃弄,那種冰冷的觸感仿佛帶着死氣,歐律狄刻很害怕,但她仍然強作鎮定,因為她很清楚,一旦她的心亂了,俄耳甫斯也無法鎮定,他們可能功虧一篑。
而且,歐律狄刻發現,那蛇并沒有攻擊她,或者說,它的毒牙一直在試探,卻無法對她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她猜想,是因為她現在的身體特殊,冥蛇一時奈何不了她。然而,她不能心存僥幸,坐以待斃,在死亡逼近的緊迫中,她變得勇敢,狠下心來:“俄耳甫斯,給我匕首。”
俄耳甫斯頓了頓,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
他另一只手摸出匕首,遞給他的妻子:“小心。”
他已經猜到了她的決定。
很危險,但他無法替她完成,只有她自己能夠斬斷命運的鎖鏈,找回生機。
他支持她去冒險。
納西索斯望着歐律狄刻堅毅的面容,目露激賞。再看俄耳甫斯對她的支持,更覺得這對夫妻是真心相待。他坐直了身體,目光緊緊盯着光幕,發自內心地希望他們能夠斬殺冥蛇,也斬斷命運的繩索。
歐律狄刻做得很好,她殺死了蛇,沒有冥蛇掙紮的機會,也沒有弄傷自己。她的手指顫抖着,幾乎抓不緊匕首,呼吸也是顫抖的,胸膛起伏的頻率極快,好像下一刻就要在緊張中窒息。但她做到了。
“歐律狄刻?”
俄耳甫斯懷着不确定的心情,呼喚妻子的名字。
他害怕再次失去,在即将看到曙光的時候。
歐律狄刻的手指顫抖着,熱燙與汗濕通過他們交握的雙手傳遞,她勉強讓自己鎮定,笑:“我做到了,俄耳甫斯,你是不是應該誇我一句?”
俄耳甫斯終于松了口氣,激動的手将歐律狄刻抓緊,如果可以,他多想回頭,給他的妻子一個擁抱。但他克制住了這種劫後餘生的快樂,也笑,如歐律狄刻所願,贊美她:“你是好樣的,我勇敢的妻子,斬蛇的女英雄!”
歐律狄刻被他逗笑,想起陪他捕捉靈感的那些年,她的勇敢都是為他而鍛煉出來的。
“我們繼續走,就快結束了,這段黑暗的旅程。”
俄耳甫斯鼓足了勁,示意歐律狄刻跟上。
歐律狄刻聽他那麽一說,只覺得心裏快活極了,她高興地回應:“好啊!”
他們像快活的小鳥,渾然不覺陷阱就在眼前。
納西索斯張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歐律狄刻終究還是絆了上去——在她斬殺冥蛇的時候,不肯罷休的命運女神又出新招,用命運的絲線織成一張網,纏繞在她的腳下。他們在規則的保護下不被命運羁絆,她們也能利用規則将僥幸逃脫的歐律狄刻再次殺死。
歐律狄刻猝不及防被絆了一跤,哪裏站得穩,使勁往前栽去。驚呼聲根本不由她控制,本能地從她喉嚨裏跳出,像受驚的雀鳥短促的叫聲,然後,她栽向了俄耳甫斯的懷抱。
已經察覺到了危險,又聽見妻子驟然的驚呼,關心則亂地俄耳甫斯終于忍不住回頭,擁住了他的妻子:“歐律狄刻,你怎麽樣?!”
只是絆了一跤而已,對比前兩次的針對,這是殺傷力最低的,但也是最突然,最大陣仗的。
歐律狄刻張嘴,想要安撫俄耳甫斯的擔心。然而她的靈魂輕飄飄的,好像變成了一陣薄霧,随風一吹就吹出了冥石榴樹做成的軀殼。
納西索斯不忍再看,他們失敗了。
歐律狄刻也發現了這個事實,她難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她低頭,看見丈夫抱着那截腐朽的冥石榴樹幹,面露驚慌之色,臉上終于露出痛苦與不舍的表情。她竭力掙開命運的牽引力,撲上前去,抱住她的丈夫。
輕輕的一個擁抱,比山林裏的微風還要輕。
她的聲音也輕,像她的靈魂的重量,遠遠的,模糊不清。
“俄耳甫斯,活下去,帶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他們曾經約定了同生共死,然而真到了這一刻,她還是希望他不要失去生的希望。
俄耳甫斯努力想要抓住他的妻子,他親愛的歐律狄刻,然而只有微風掠過他的指尖,他抓住了一團空氣。他後悔莫及,想要說些什麽,張開嘴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胸腔裏充斥了滿滿的酸楚,竟然發不出說話的聲音。
冥後的話終究成為了現實,他的妻子愛他,她希望他好好活着。
他怎麽能不如她所願?
他像被抽走了靈魂,渾渾噩噩地走出黑暗的厄瑞波斯。原來出口就在他的眼前,只需要再往前走幾十步。但是他的妻子,他的歐律狄刻已經再也無法陪他共賞夕陽。
殘陽像血一樣濃稠,潑在草葉上,讓俄耳甫斯不禁想起歐律狄刻遇難時,滴落在青草上的血滴。他曾經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為她彈琴,她用手托起微微暈開的太陽,笑意盈盈,替他伴舞。夕陽的光灑在她的臉上,也灑在他的臉上……
那樣的日子,他們終究回不去了。
“歐律狄刻……”
俄耳甫斯輕輕呼喚妻子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微熱的風。
“歐律狄刻,歐律狄刻……”
他不斷呼喚着妻子的名字,卻再也等不到那個活潑的聲音回答他。
——“在這兒呢!”
風漸漸失去了溫度,就像他,也漸漸失去了溫度。
他緊了緊手中的豎琴,倏然閉上眼睛,狠狠将豎琴舉起,砸向地面。
嗡一聲,琴弦崩斷,木做的琴身也摔得七零八落。
俄耳甫斯掩面,好像要哭,卻揚起唇笑了。
他怕他哭的樣子讓歐律狄刻難過。
沒有了她,這把琴對于他,再沒有用了。
英雄的俄耳甫斯,曾經乘坐寬敞的阿爾戈號,同伊阿宋一起奪取金羊毛的俄耳甫斯,他的故事就終結在這一刻了。
俄耳甫斯笑罷,撒開雙手,搖搖晃晃像個被牽引的傀儡,向林深的幽暗處走去。
納西索斯望着俄耳甫斯的身影消失在光幕的盡頭,森林裏只剩下一片漆黑。無邊無際的黑,好像每一片樹葉都被黑夜浸透,永遠靜止,等待着再也不會來臨的黎明……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像從夢中驚醒,手指微微彈動幾下,才發現雙手被一雙大掌握住。
——是哈迪斯。
他擡眼,看向他的戀人。
哈迪斯黑眸幽深,望着他,藏不住的關切。
納西索斯心中一動,把自己埋進他的懷裏,抱住伴侶的腰。
“哈迪斯,哈迪斯……”
他的聲音低低的,悶悶的,好像在撒嬌。
他很少表現出這樣的面貌,他更希望自己是強大的,足以于冥王相配。然而此刻,他的心裏不太安定。不知為什麽,看着俄耳甫斯痛失戀人,好像有種不祥的預感将他的心髒攥住。他擁抱自己的伴侶,呼喚他的名字,好像沒有任何意義,又好像在借由這樣的方式确認他的伴侶還在,他們是永生的神明,不會步上那樣的命途。
哈迪斯的雙眸好像能把他看透。他回應他的擁抱,把伴侶攬進懷裏,安撫似的用臉頰去貼他的鬓角,細細地磨蹭。
“嗯,我在。”
“納西索斯,我在。”
他的聲音依舊沉穩,讓人安心。
聽着他一遍遍重複,好像深夜的海灘被溫柔的浪花撫摸,納西索斯的情緒漸漸平複,他重新把自己武裝成堅強勇敢的模樣。他想,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無法把握的幸福,他一定會緊緊握住,哈迪斯也不會選擇放手,命運女神固然是本事,未必能拗得過他們倆,他有什麽好不安的?
俄耳甫斯的命運不是他的命運,替別人傷感應該到此為止。
他的伴侶就在眼前,他最應該做的,是珍惜當下。
納西索斯是真的這麽想,他的內心并不脆弱,不會輕易被別人的悲傷影響。然而當天晚上,俄耳甫斯的命運出現在他的夢鄉,他成了懷揣不安的阿波羅的兒子,牽着愛人的手,行走在漆黑的甬道中。
那條路那麽長,又那麽黑,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
被他牽着的歐律狄刻,一舉一動都牽動着他的心。
她忽然停住,他的心跟着停跳。
她重新出發,他的心也恢複了跳動。
她一個踉跄,他的心便高高懸挂。
她沒有摔倒,他的心又怦怦跳着,落回遠處。
當命運的繩索将她絆倒,他很清楚,他不能重蹈覆轍,他不能回頭去看,但他還是選擇回頭。驀然回首,才赫然發現,倒在他懷裏的不是歐律狄刻,而是哈迪斯。
他失去了他的伴侶,他的摯愛。
他的——
“哈迪斯——!”
納西索斯騰地從床上坐起來,他擁着被子,呼吸急促,胸膛不住起伏。汗水黏濕了他的發絲,他好像真的穿行了長長的甬|道,後背被冷汗浸透。明珠的微光照着他霧蒙蒙的眼睛,他還在發懵,過了半晌,那雙漂亮的眸子才有了色彩。
是夢。
納西索斯環視四周,冥王寝殿的每一樣陳設都是那樣熟悉,向他力證,他只是做了個夢。
原來,他只是做了個夢……
然而神明做夢,本身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除了像死神塔納托斯那樣有意向睡神求夢,神明一旦發夢,那必然是預知夢。夢裏的點點滴滴,預兆着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和哈迪斯之間……會發生什麽?
納西索斯攥緊了被子,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不畏懼麻煩。
但他也不希望出現任何風波,驚擾他的愛人。
夜已經深了,懸挂在天際的明珠散發出盈盈的光,從冥王寝殿的窗戶探進一個頭,裹着些許夜霧,妝點着窗棂。納西索斯靜靜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往辦公廳的方向走去。
侍女們已經睡下了,空曠的冥王神殿中,每一個腳步聲都顯得很重。走廊很長,被明珠照亮,微微泛黃。納西索斯一直走到辦公廳前,踏碎從辦公廳裏流瀉出的燈光,才覺得身體回暖,有了力氣。
他敲了敲門,然後探進去一個頭。
哈迪斯手捧着公文,聞聲向他望來。
“納西索斯?”
他愣了愣,放下手頭的工作,出來迎他。
“你怎麽來了?”
納西索斯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他說不出示弱的話。
那個夢讓他體驗了失去的感覺,他生平從來不怕失去,夢醒時分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像被剜掉了一塊。他想要自我消化,為了俄耳甫斯的事情他已經在哈迪斯面前“沒出息”了一次,他不願再重複第二次。但他控制不住相見哈迪斯的沖動,他想見他。
他順應了自己的想法,來尋仍在深夜中辦公的冥王。直到看見哈迪斯——會動,會說話,會用溫柔的眼神看他,會用關切的語氣問話的哈迪斯,他的心才被填滿,悠悠落回原處。
預知夢帶來的顧慮徹底被沖散,那些都是假的,眼前的男神卻是真的。
聽哈迪斯又問了一遍,問他來做什麽。
納西索斯想了想,說:“我來陪你。”
他沒有說出自己的夢,那個夢好像預示着什麽,但又那麽無稽,像個永遠不會發生的笑話。納西索斯決定把它藏在心裏。他走進宮殿的時候,沒有忽略桌案上那厚厚一疊公文,他的伴侶已經夠忙夠累了,他沒必要用這種荒誕的夢來煩他。
哈迪斯不知道相信了沒有,他沒有追問,只是擡手,幫納西索斯理了理睡亂的衣襟。
納西索斯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親昵,低頭去看腳尖,乖乖任他施為,他給自己描補一句:“睡懵了,忘記整理衣服了。”
哈迪斯的手環過他的肩膀,理好他脖子後面褶皺的衣領,溫熱的呼吸撲在他的臉頰:“沒事,我幫你。”
只是簡簡單單一句話,讓納西索斯覺得格外熨帖。
他偏頭,“啾”一下吻在哈迪斯的側臉。
哈迪斯身體後撤,凝視他。
燈光下納西索斯笑得格外耀目,他毫不害羞,指了指伴侶的臉頰:“這是獎勵。”
他又在撩撥他。
哈迪斯頭疼,他發現,納西索斯真的很相信他的自制力。
或許搶婚第一夜發生的事,他已經忘了?
哈迪斯卻沒忘。按照他循序漸進的戀愛策略,現在還沒有到更進一步的時候,他還要克制。
他垂下眼眸,避開納西索斯的笑容,手微低,幫他把睡松的腰帶重新系好。
窸窸窣窣,是腰帶被解開時發出的聲音。當納西索斯發現哈迪斯要碰他的腰帶時,他有些莫名的緊張,想退,卻又被另一種勇氣鼓舞,反而把自己送了上去,交付給哈迪斯。等它重新被系上,他又有些發懵,這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他的伴侶,沒有欲望麽?
雖然納西索斯來找他不是那個意思,但是看着伴侶神色不變,連手部的動作都依舊平穩,他不知怎麽有些不爽了。
他皺眉,捉住冥王流連在他腰際的雙手。
哈迪斯手笨,蝴蝶結打的是兩個單結,才系了一半。他擡眸,問:“癢?”
嗯,牙癢。
納西索斯真想生氣,然而對上哈迪斯認真專注的眸子,他的氣卻好像變得軟綿綿,風一吹就散。他的伴侶不就是這樣?做別的事情都很擅長,唯獨在戀愛方面特別笨拙。他對他沒有欲望?這怎麽可能呢。一定是藏得太深了,沒被他發現罷了!
納西索斯這麽想,緩緩撒開了哈迪斯的手。
他搖頭:“不癢。”
又說:“你系的蝴蝶結很好看,把它系完吧,哈迪斯。”
他說話的樣子格外誠摯,雖然事實與他說的并不相符,但他覺得他應該給伴侶一個誇誇。他喜歡哈迪斯替他做事,無論是整理衣服,還是系腰帶,有一種無言的親昵在那一舉一動中流轉,化作汩汩暖流澆灌他的心田。
被哈迪斯收拾好了着裝,納西索斯就搬了一張凳子,坐在冥王的辦公桌旁,支頤看他辦公。
“會無聊麽?”哈迪斯一目十行地看着公文,問他。
納西索斯下意識搖搖頭,想起哈迪斯看不到他的動作,又換成言語的回答:“不無聊。”
“你累麽?”他也投桃報李,對他表示關心。
哈迪斯執起羽毛筆,在公文上寫了幾個字,他說:“不累。”
原本就習慣了這樣高強度的工作,他确實不累,更何況今天有納西索斯陪他辦公?想到他的伴侶正在等他,冥王陛下原本平靜的心湖起了波瀾,想要完成工作的心情也變得迫切起來。
終于,一摞公文批完。
哈迪斯喚來貓頭鷹,将消息遞給米諾斯,讓他來取這些批閱過的公文。
一擡眼,就見納西索斯眼睛亮亮,正望着那只飛走的貓頭鷹。
哈迪斯揉了揉額角,發現他的伴侶确實忘性不小。他似乎把上次偷偷爬上貓頭鷹的後背,險些從天上摔下來,被他救了并施以“懲罰”的事給忘了。然而哈迪斯沒有忘,他還記得納西索斯墜在他懷裏的分量,還記得指尖軟彈的觸感……
黑眸漸深,哈迪斯垂眸,掩去眸底的欲色:“久等了,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收回視線:“沒有久等,還好。”
他說這話并不違心,他并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但和哈迪斯的相處好像有某種魔力,哪怕什麽都不做,只是看着他的伴侶,他也樂在其中,完全沒察覺到時間的流逝,也沒有一點兒等待的焦慮。
“回去休息吧。”哈迪斯說。
這裏的“休息”可不是說他們一起睡在寝殿,他們至今都沒有同寝,納西索斯睡在主殿,而哈迪斯偶爾會去側殿休息,更多時候他就坐在辦公廳,以手支額,小憩一會兒。
納西索斯一聽這話,真有些無奈。
有時候他的伴侶好像很擅長撩動他的情緒,給他帶來感動;也有些時候,他就像現在這樣,說着讓人哭笑不得的話,做一些很毀氣氛的事——他來這裏陪他辦公,是為了辦公結束以後各回各殿?他都不想再和他相處一會兒麽!
納西索斯沒有生悶氣的習慣,以前就沒有,遇上哈迪斯以後更培養不出來這種脾氣。他的伴侶有時候實在反應不過來別人的喜怒哀樂,他要是生悶氣,十次估計有五次不會被發現,最後的結果鐵定是把自己氣死。
他幹脆指出問題,眼眸明亮,等着哈迪斯的回答。
哈迪斯有些為難,但依舊堅持:“你該睡覺了。”
他自己過着幾乎不睡覺的生活,卻對伴侶的休息時間這麽計較?
納西索斯抓了抓頭發,有些不高興了:“我不困!”
哈迪斯卻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他想起他先前過來的樣子,衣裝淩亂,可以看得出來得匆忙,應該是沒睡好。他伸手,揉碎納西索斯的棕發,低沉的語氣仿佛誘哄:“那我去叫修普諾斯。”
他的本意是好的,想要修普諾斯給他的伴侶築夢,助他一夜好眠。然而哄勸的方式完全錯了,氣得納西索斯的臉頰泛紅。
納西索斯把他的手從自己頭上揪下來,放手裏重重一捏:“你真是笨死了!”
“?”
哈迪斯從沒得到過這樣的評價,要是別人給的,他雖然不至于生氣,但多半會漠視過去;可是這麽評價他的,是他的伴侶,他心愛的納西索斯。他便用認真的黑眸望他,等着他指正自己的問題,好及時改正。
納西索斯真是拿他沒辦法,只能把他拉起來:“我就是想要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哈迪斯!”
哈迪斯自然沒有不答應的,來自納西索斯最直白的話語,總能給他最簡單的快樂。
兩位男神手牽着手出了冥王神殿,米諾斯躲在牆邊,捂住試圖“咕咕”叫出聲的貓頭鷹,等到黑袍的男神走遠,才悠悠放開手,在呆愣的貓頭鷹腦袋上敲一下,小聲訓斥:“要做攪氣氛的事可別帶上我,差點被你害死!”
“咕?”單身千年的貓頭鷹歪了歪頭,小眼神裏充滿了迷惑。
是夜,納西索斯牽着哈迪斯的手,沿着真理平原,走到了繁花盛開的愛麗舍。愛麗舍裏的亡魂都睡下了——盡管他們其實并不需要睡眠,但他們很好地保持了做人時的習慣,神明的樂土上一片靜谧。
花兒也睡了,小草也睡了,在溫柔的“月光”下,它們低垂着腦袋,好像在享受這份悠閑。納西索斯的心也安寧了,他揚眉,沖哈迪斯笑:“哈迪斯,讓我為你吹葉吧,不會割下你頭顱的那種。”
在怼人這件事上,他的記憶倒是挺好,當初罵哈迪斯的話,現在想來竟有些好笑。
哈迪斯也想起那時的争鋒相對,明明沒過去多久的事,卻已經被他珍藏在了記憶裏,好像酒神狄俄尼索斯釀造的紅葡萄酒,沉澱越久,越是香醇。他欣然答應:“我很期待。”
納西索斯便撒開他的手,去橄榄樹上摘一片薄厚适中的樹葉。
樹有些高,他踮腳去摘,仰頭時漫天的銀輝都灑在了他的臉上,原本就精致的眉眼更像是被覆上一層薄紗,朦朦胧胧,美得驚人。哈迪斯靜靜看着,從他的眉毛,眼睛,到嘴唇,再到他伸出衣袖的半截手臂,完全挪不開視線。
摘好了!
納西索斯挑唇,沖哈迪斯揚了揚手裏的樹葉。
哈迪斯看着他的笑,好像微涼的夏夜吹起一陣風,帶來植物的香氣,他的嘴角也跟着上揚。
“聽好了,哈迪斯!”
納西索斯喊了一聲,把葉片抵在唇邊,吹奏起來。
樂聲袅袅,表達着他內心的歡欣,是一首表白愛意的曲子。
他愛他,深愛着他。
他的眼睛在愛他,他的笑容在愛他,他的樂聲也在愛他。
哈迪斯緩緩迎上去,在納西索斯吹完半曲的時候,給他一個眼神示意,取過他手中的那片樹葉。他的薄唇貼了上去,好像一個間接的吻,輕柔地落在葉片上。他吹奏了後半曲,那是他的回應,他的愛意……
“困了?”
看見納西索斯揉眼睛,哈迪斯輕聲詢問。
此時,他們坐在花田裏,玫瑰花開得正豔,送來馥郁的香。納西索斯枕着哈迪斯的大腿,望着天上的“星星”,那是哈迪斯剛剛撒上去的,一顆顆閃閃發光的鑽石。
“唔,有點。”
納西索斯回答哈迪斯的問題,聲音都有些含糊了。
哈迪斯毫不遲疑,彎腰将他抱起,像端個什麽大物件,一手攬着他的大腿,一手握在他的腰上。納西索斯就那麽被端了起來,他有些愣愣地,等哈迪斯走了幾步,才回神:“你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他氣得臉頰都紅了,哈迪斯只能調整姿勢:“你好好休息,我帶你回去。”
他換了個姿勢,依舊是打橫抱着,讓納西索斯靠在他的胸前,這樣就安穩多了。
納西索斯依偎在他的懷抱,腦袋緊貼的地方,就是他緊實的胸膛,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竟有那麽一瞬間被迷惑,覺得被這樣抱着也挺好。
咳咳,才不是這樣!
納西索斯再次重申自己想下地走路的意願,但被哈迪斯駁回了。沉默的冥王不願意承認,他很享受這種把伴侶攬在胸前,好像将他妥善收藏的動作,他舍不得放手。
納西索斯拗不過固執的冥王,只能作罷,只是臉頰紅彤彤的,眉毛也皺着。
“好好睡吧,納西索斯。”
哈迪斯的聲音仿佛安撫,從他的頭頂帶着濕熱的氣流噴下。
納西索斯生氣,他都被氣醒了,哪裏還睡得着!
想是這麽想,真等到困意來襲的時候,納西索斯還是伴着那一聲聲心跳進入了夢鄉。
納西索斯的腦袋一歪,正砸在哈迪斯的心口上,他緊了緊自己的懷抱,抱住他的珍寶,穿過真理平原,踏上冥王神殿的臺階,穿過一條條走廊,走進寝殿,把愛人放在柔軟的床上。
“哈迪斯……”
納西索斯枕着軟軟的枕頭,好像察覺到環境的改變,無意識地呓語。
“嗯,我在。”
“納西索斯,我在。”
哈迪斯坐在他的床前,執起他一只手,放在唇邊,落下一個個吻。
“好好睡吧,納西索斯。等你起來,我的驚喜也準備好了,你會高興的。”
那只修長白皙的手被妥善放好,随着腳步聲漸漸遠去,哈迪斯走出了寝殿。
小狗西奧多偎在門外,百無聊賴地咬着自己毛絨絨的尾巴。哈迪斯走出來的時候,險些踢到了它。
“汪嗚汪嗚!”
小狗狗對冥王陛下格外親近,像對待它真正的主人一樣,撒開尾巴,熱情地迎上去,用軟乎乎的身體挨挨蹭蹭,快樂地打了幾個滾。
哈迪斯神情冷漠,不知道它在高興什麽。
“你不要撒嬌。”
他警告它。
“撒嬌也沒有用。”
他已經識破了它的手段。
“寝殿屬于我和納西索斯,你不能進去。”
這是原則問題,他不會退讓。
“汪汪汪!”
沒人知道西奧多說了什麽,即使是全知全能的冥王。他放棄了和一只小白狗溝通,低頭看了它一眼,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把它提起來,放到尤妮絲為它安置的狗窩裏。
“好好睡一覺,明天你還要陪他。”
——在他忙碌,無法陪伴他的冥後的時候,就該西奧多登場。
冥府的米飯不養閑人,哪怕是一條狗,善于用人的冥王陛下也把它安排得明明白白。
關于冥王陛下和西奧多的對話,納西索斯無從得知。他難得賴床,在床上睡到早餐做好,尤妮絲來叫他的時候神神秘秘,告訴他冥王給他準備了一件“禮物”,然而直到吃完早飯,他也沒看到禮物盒子。
這也正常。納西索斯猜測,哈迪斯應該是想親手送他禮物,沒想到被尤妮絲提前透露了。
吃早餐的時候,哈迪斯沒有過來,納西索斯讓另一個侍女去請,得知他并不在神殿。大多數情況下,他不會在飯桌上缺席,但他身為冥王事務繁忙,總有抽不出身的時候,納西索斯也能料想得到。
他讓尤妮絲收拾好早點,用手帕給他包了幾塊糕餅,妥善收好。要是冥王去訓練場接他,也能嘗嘗今早的糕餅。這糕餅香軟酥糯,格外好吃,他喜歡得不得了,所以也不想哈迪斯錯過。
自從被哈迪斯委任為冥府士兵的箭術指導,納西索斯每天都會準時到達訓練場,給士兵們提供指導。他除了射箭,最近也在學習使劍,死神塔納托斯親自教他,他學得認真,已經大概摸到了劍術的門徑。因此,他對于訓練的熱情不減反增,每天都很期待學一點新的東西。
然而今天,他注定無法成行。
他帶着尤妮絲剛走出真理平原,就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大喊着:“我要見冥後殿下,我要見冥後殿下,種子女神珀耳塞福涅有話帶到,我要向冥後殿下傳達!”
“冥後殿下?”尤妮絲猶疑地望着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停下腳步,循着聲音走過去,正巧,兩個冥府士兵也押解着大吼大叫的亡靈向他走來。
看到納西索斯,兩個士兵赧然:“冥後殿下,我們無意打擾您,只是這個亡靈一直叫喚着要替種子女神傳話。雖說他一個小小人類,見到女神的幾率微乎其微,遑論做女神的傳聲人,但也難保他說的不是真的……還請您來定奪!”
他們說這話時,自己都覺得尴尬,尴尬于自己能力不足,無法處理突發情況,但又不得不承認,這種事他們确實不敢擅自做主。這兩天也不知道怎麽的,先出了個擅闖冥界救妻子的俄耳甫斯,又來了個替種子女神傳話的亡靈,冥界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進了!
士兵們心裏腹诽,扣住亡靈的手還在用力,使他擡頭的動作都做得異常艱難。
亡靈聽士兵們呼喚“冥後殿下”時,便已經停止了嘶喊,此時正勉強擡頭,用一雙狂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