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不單獨是被海洋環伺的塞浦路斯,其他地方也紛紛祭祀冥王和冥後,祈求他們的庇佑。
宙斯與普露托的兒子,半人半神的坦塔羅斯四處宣揚,讓衆人知曉他斬殺農業女神的偉大功績,此時人類對于農業女神德墨忒爾的信仰已經全線崩塌,他們甚至一擁而上,砸毀了衆多農業女神的神廟,重新燒築神像,供奉其他神明。
對于人類來說,一個憑着一己私利拿他們洩憤的女神,如今化作塵埃,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們憑什麽再留着那些雕刻精美的神像,去祭祀一個已經不存在于世間的神明?遑論那個神明把他們的信仰當作尖刀,才狠狠地刺穿他們的心髒。他們只是凡夫俗子,沒有那麽包容!
對此,衆神都是樂見的。農業女神在時,他們忌憚她的神力滔滔,忍受了她的傲慢與嚣張。此時可笑的女神已經被斬殺在一個半神的刀下,他們的憐憫還有任何必要?他們更像饞極了的狼,死死盯着那因為農業女神死亡,被不斷分割的農業神職,想要給自己分一杯羹。驕傲自大的坦塔羅斯的宣揚對于他們來說不是冒犯,反而是有利的!
全知全能,操縱一切的宙斯也是這麽想的,他甚至賜予坦塔羅斯一塊肥沃的土地,讓他在深居呂狄亞腹地的城邦——西庇洛斯做了國王。因為勇武的坦塔羅斯對他還有用,他還要靠他,劫掠貌美的種子女神,那塊沒吃到嘴的肉,如今沒人保護了,他必定要嘗一嘗!
至于人類對于神明可以被殺死的質疑,宙斯也想好了應對的辦法。當鳥兒被獵殺殆盡的時候,他還需要弓箭做什麽?等到坦塔羅斯獻上美麗的珀耳塞福涅,他會給他最後的獎賞——所有人類都将迎來的死亡。
此時的種子女神,正被神王的惡意迫害着。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鳥,每天在密林裏東躲西藏。坦塔羅斯擁有了大批的軍隊,他現在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馬,自然有神王派出的使者帶着他的軍隊,搜羅倉皇逃離的種子女神。他只要在接到消息的時候,趁着飛車及時趕到,抓住了種子女神,這功勞依舊是他的!
軍隊的盔甲發出铿锵的聲響,珀耳塞福涅第一次聽見的時候,還曾含着羞惱,動用神力去對付他們。第二次,第三次,她依舊會氣得臉頰透粉,用神力摧毀整支軍隊。但是她現在已經不會這樣做了,她沒有信仰,只是依附農業女神的小小附屬神,她的神力不是源源不斷的,此時,她已經近乎用光了神力,哪還敢把最後的用于自保的力量拿來揮霍?
這是珀耳塞福涅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困窘,明明天空明亮,太陽神赫利俄斯每天按時上班,月亮女神塞勒涅每晚都會巡視,她卻好像一直徘徊在黑夜将盡,天光未明的時候,看不到新一天的曙光,也無法回到安樂的過去。
這麽多天了,她依舊無法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故。每次聽到祭祀的樂聲,她會痛苦地捂住耳朵,好像那聲音會變成一把刀,在她的心裏瘋狂攪動。現在是秋天,豐收的秋天,換做往年,那些祭祀的音樂都是為她的母神德墨忒爾所響,可是現在呢?
她的母神化作灰飛!
她曾親眼看到人類砸毀母神的神廟,可是她身後有追兵,身上沒神力,她連阻止都不能,只能含着熱淚繼續倉皇逃跑。曾經,她是被母神捧在手裏的珠寶,那麽多寧芙簇擁着她,她還有最忠心的妮可,事事為她着想。
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都沒了!
珀耳塞福涅在極疲倦的時候,會累得睡着。她會夢見重生前的事情,夢見自己在幽冷的冥王神殿裏,與冥王相看兩厭;她也會夢見盛大的宴會,冥王帶着冥後出席,他們舉止親昵,她嘲笑,那是飄浮在納西索斯面前的泡影,然而當冥後回頭,她卻赫然發現,夢裏的冥後是她自己!
原來,在極度的困厄中,她居然會潛意識地想念上一輩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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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念那段在冥界備受讨好,雖然不自由,但是可以任意發脾氣的日子。
她想念母神為她撐腰,帶她回到奧林匹斯,讓她得以在每年有半數時間享受榮華的日子。
她甚至是羨慕的,羨慕納西索斯能夠被冥王保護。
她為什麽要羨慕?!
珀耳塞福涅痛恨自己的不争氣,一支金箭賜予的,作弄人心的愛情,竟然也惹得她羨慕不已,她從什麽時候變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驕傲的種子女神!她恨不能立刻把真相告訴納西索斯,看他驚愕不已,露出與她如出一轍的難受痛苦的表情。
在這段仿佛灰老鼠般倉皇逃竄,就連夢境都要逼迫她的日子裏,她唯一的動力就是揭穿金箭的秘密,讓納西索斯痛苦。然後在他因為痛苦而失神的時候——殺了他!
那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她後悔自己沒有早早将他連根拔除。
然而現在,後悔已經遲了,她根本沒有能力去到冥界,沒有辦法把最惡毒的話甩在棕發男神的面前。她還得繼續這樣的逃亡,逃亡……
在山林的縫隙間,珀耳塞福涅窺見一個隐蔽的山洞,她躲藏進去,赫然發現,裏面陳設齊全,收拾得幹淨整潔,好像有人居住。應該是在深林裏狩獵的獵人,有時候因為追趕獵物忙到太晚,不變下山,就可以在這裏暫住。珀耳塞福涅咬住手指,突然有了主意。
她藏匿在山洞中,耐心等待。等待追兵過去,等待山洞的主人回來。
她用僅剩不多的神力施了個障眼法,讓宙斯的使者沒有發現她。她等了一天一夜,懷揣着巨大的不安,害怕搜捕她的人重新回來。但毫無疑問,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她只能選擇賭一把。
幸好,她賭對了。
大概是接近夜晚的時分,珀耳塞福涅聽見倦鳥歸巢的叫聲,伴随着腳踩枯葉的聲音,一身疲憊的獵戶帶着他處理好了的獵物走進山洞。他今天運氣不錯,獵了只大野豬。雖然皮糙肉厚,但總比空手而歸要好。就是身上受了傷,不輕,他摸索着,在洞穴裏找藥給自己處理。
忽然,一把冰冷的尖刀抵住他的脖頸。
那一刻,他敏銳地感覺到了死亡的逼近……
“唔。”
納西索斯從睡夢中醒來,腿上是一片溫軟熱燙,沉甸甸的,頗有分量。
他一邊低頭往下看,一邊用手指揉捏酸脹的後脖頸:“西奧多?”
白絨絨的小狗伏在他的腿上,睜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回應他的呼喚。
“汪嗚。”
“啪”一聲,被它叼在嘴裏的紅玫瑰摔在納西索斯的腿上。
呆呆笨笨的西奧多和納西索斯對視一眼,遲鈍地反應過來,要把花重新叼起來。它伸出粗粝的舌頭去舔,尖尖的牙齒磨在納西索斯的腿上,癢。納西索斯趕緊把它的前肢提起來:“好了,西奧多,再動來動去會掉進水裏的!”
今天閑來無事,納西索斯在愛麗舍清澈的小溪裏玩水。許是溪水太清涼,小魚啄人的動作太催眠,他很快便感受到了睡神的呼喚,倚靠在樹皮粗糙的月桂樹上睡了過去。沒想到西奧多竟然會跳到他身上來,納西索斯真怕它摔進水裏。
被舉起來的小狗仍不安分,他用粉嫩的舌頭去舔納西索斯的鼻子,納西索斯照例躲開它的親近,他實在太怕癢了。把小狗放在旁邊,任它挨着自己撒歡打滾,他又拾起跌在腿上的紅玫瑰。
紅玫瑰顯然才剛剛開放,花瓣都沒完全舒展開,攢聚在一起的花瓣間墜着一顆欲掉不掉的露珠,看上去格外可愛。納西索斯把花湊到鼻尖嗅了嗅,就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水中倒映出男神冷肅的面容,黑發的冥王微微俯身,靠過來,雙臂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偏頭,在他的臉頰落一個吻:“睡得好麽,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只覺得肩膀酸麻,被冥王碰觸,忍不住“嘶”了一聲。
“怎麽了?”冥王皺眉。
納西索斯如實告訴他:“肩頸睡麻了。”
不止是脖頸和肩膀,哈迪斯注視着伴侶剛剛被他吻過的側臉,納西索斯的皮膚嫩,靠在樹皮上睡出來的印子還沒有消,襯着他朦胧的睡眼,更顯得可愛。
哈迪斯幫他捏了捏脖子,那雙常年執筆處理公務的手,做起這種事情也很得心應手。他在對待伴侶的時候,總會投入十分的細心。手上的力道輕柔,并且時刻留意納西索斯的神色,看他舒服時舒展的眉頭,他的眉眼也會舒展開,一旦納西索斯眉心有了折痕,他就會把動作放得更輕柔。
“可以了,哈迪斯,我好多了。”
納西索斯對哈迪斯說話,因為姿勢的緣故,他說話的時候必須歪頭,才能看到伴侶的眼睛。他像只慵懶的貓,歪着腦袋沖哈迪斯微笑:“謝謝你。”
哈迪斯不喜歡聽他說謝謝,搖了搖頭:“起來麽?我們回神殿。”
納西索斯欣然答應。他撐着手臂準備起來,卻突然發現:“我的腳也麻了。”
肇事者西奧多已經撒腿跑遠了,納西索斯無奈,他動了動腿,想要強行站起來。腿麻了這種情況他有經驗,只要多動一動,血脈通暢了就好了。然而不等他扶住月桂樹的樹幹,就被一雙大手撈了起來。
“啊!”
納西索斯沒防備哈迪斯會這樣做,身子突然淩空被人抱起,不由發出一聲驚呼。
“嗚汪汪汪——!”
正拿爪子撲蝴蝶的西奧多一個轉身,飛奔過來保護主人。然而它黑潤的眼睛裏只看到冥王哈迪斯将他的主人抱到一棵簌懸木下。簌懸木更為粗壯,樹皮光滑,哈迪斯讓納西索斯靠着,然後拉過他一條腿,給他按摩。
納西索斯像個人形的娃娃似的,被哈迪斯搬着,換了個位置。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覺一只溫暖的手落在他的腿上。因為泡水的緣故,他的皮膚冰涼,像冬天裏的一簇新雪,此時被哈迪斯的大手撫過,那雪就像是受不了熱情的火一般,猛然戰栗,幾乎化在他的掌心。
納西索斯整個人軟了下來,臉頰連帶耳朵,整個都紅了。
“別,別……”
他小聲說,聽見自己帶着顫音的聲音,覺得格外的奇怪。
哈迪斯卻堅持:“揉一揉,好得更快。”
這是他的經驗之談,剛剛納西索斯被他按揉脖子和肩膀的時候,看起來就很舒服。
可是揉肩膀和揉腳,那是一回事麽!
哈迪斯的手好像帶着火星,從他的小腿肚揉下去,揉到他的腳踝,再到腳掌,他熱得快冒煙了!納西索斯一向怕癢,這時候卻顧不上癢,只覺得羞恥,還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似乎要讓他的靈魂顫抖的戰栗。
他下意識蹬腳:“哈迪斯,停下來!”
然而這一蹬,反而把自己送得更近。
哈迪斯看着他白皙修長的小腿繃直,因為被冷水浸過的緣故,腳背上青色的血管十分明顯,好像上好的白玉染上了青色的顏料。讓人……想要給它染上別的,更多的顏色。
哈迪斯的眼神變得晦暗而危險。
他閉了閉眼睛,竭力克制自己過分的欲望,怕吓壞了他的伴侶。
他聲音喑啞,松開了握在納西索斯腳踝上的手:“納西索斯,乖,我們換一只腳。”
換什麽換!
納西索斯被松開,像機警的貓兒,騰地站起來。
他背靠着簌懸木,動了動腿,向哈迪斯力證:“不用麻煩了,你看,我沒事了!”
哈迪斯的目光随着他的動作往下,看到那雙白玉似的腳踩在青草中,喉結微動。
“……沒事就好。”
聽見這句話,納西索斯莫名松了口氣,感覺凝滞的空氣也重新開始流動。他彎腰,撿起因為他一連串的動作跌落在地的紅玫瑰,垂眸不敢去看哈迪斯:“我們回去吧?”
“好。”
哈迪斯說着,撈起地上懶得看兩個男神做“無聊”的事情,轉而咬起尾巴的西奧多。
納西索斯有些驚訝,沒想到哈迪斯會主動抱西奧多。
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有些事他也看得明白了。比如哈迪斯對西奧多的态度,那純粹是因為他的喜歡而盡量忽略,事實上,他的伴侶應該不是很喜歡西奧多。對于這種事情,納西索斯也不知道該怎麽解決,只能裝傻。沒想到這一次,黑袍的冥王竟然會對小白狗釋放善意。
納西索斯正思忖着,就見哈迪斯把西奧多對向自己,腦袋掰正,四目相對。
他教育它:“偷摘別人的花是不對的。那朵玫瑰不是你送的,那是我為冥後栽的。”
那一刻,哈迪斯那股認真勁兒,讓納西索斯産生了一種錯覺,好像西奧多不立刻道歉,它就會變成一盆香噴噴的狗肉。
……要不要這麽幼稚?
偏偏他還就吃這一套。
納西索斯抿着笑,去拉伴侶的手臂:“好了好了,是西奧多不懂事。但是看在它今天給我們做了一回信使,傳達了你的愛意,就不要跟它計較了,好麽?”
“汪嗚!”
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的小白狗搶先回答。
納西索斯歉意地看了它一眼,雖然小狗狗很明顯沒什麽壞心眼,但這種時候,他肯定是哄他的伴侶呀。
兩位男神攜手走出冥界的樂土,小狗西奧多撒開四蹄跟在後面。他們走到真理平原的時候,忽然發現前方一片混亂,士兵們密密匝匝圍成一團,三位冥府判官也停下了審判,正神色凝重地站在附近。
納西索斯奇怪:“過去看看?”
哈迪斯自然不會忽視這樣特殊的情況,他颔首,擡步走了過去。
能說會道的米諾斯見着兩位冥界的主宰到來,連忙迎上來:“冥王陛下,冥後殿下。”
“這是怎麽?”哈迪斯問。
即使他不問,米諾斯也正準備向他彙報:“冥府闖進來一個生魂,是個半神。”
不必說哈迪斯,納西索斯聽了,也是直皺眉。
一個半神,闖進冥界?他既然已經來到真理平原,不必說,必然順利通過了厄瑞波斯的黑暗,哀嚎的怨河,還有由三頭犬看守的地獄門。
納西索斯也試過闖出冥界,他費盡力氣,尚且敗在了卡戎那一關。一個生魂坐上卡戎的渡船,他會發現不了?為什麽這個生魂還能出現在冥界?
對此,哈迪斯倒是沒那麽多的好奇心。
只道:“冥界不容許生魂進出,把他趕出去。”
他的聲音冷酷,俨然是辦公時大公無私的冥王。
又吩咐:“讓修普諾斯和塔納托斯給卡戎和刻耳柏洛斯頂班,叫他們來冥王神殿。”
這是要問清楚他們為什麽疏忽,放進來一個生魂。
哈迪斯說完,卻發現米諾斯依舊杵在原地不走。
他問:“怎麽不去?”
米諾斯想起那個半神狼狽哀恸的模樣,心裏不免升起憐憫之情,他想了想,還是說:“那個半神擅長音律,能夠操縱琴聲擊退冥府士兵,我們的士兵一時無法靠近他……”所以他們三位冥府判官決定出手。然而聽了那人的彈唱,不說本來就重感情的埃阿科斯,即使是他,也做不到毫不遲疑地動手。
哈迪斯皺眉:“一個半神,饒是冥府士兵無法戰勝他,對于你們來說應該沒問題。”
他的聲音冷硬,對于這種挑釁冥府權威的事,他不能容忍:“米諾斯,趕他走。如果他不肯走,就把他留下。”這裏的留下,顯然不是留下做客,而是要請那個擅闖的狂徒去塔爾塔羅斯久住。
米諾斯聞言,聲音變得急促,他替那個陌生的半神争取:“冥王陛下,請您聽一聽那個半神的自白,他闖冥界事出有因,卡戎和刻耳柏洛斯也是被他感動才會把他放進來的,他是有苦衷的,請您聽聽他的請求!”
“米諾斯,你作為冥府判官的公正與秩序去了哪裏?”哈迪斯看他一眼,微妙的感覺更甚。
納西索斯也覺得這不是米諾斯的作風,而且什麽卡戎和刻耳柏洛斯因為感動把人放進來,這話也透着古怪——冥府的神祗在這裏工作了幾千幾萬年,看過多少亡靈的悲歡離合,他們要是這麽容易被感動,只怕是稍微有點膽量的獵戶都敢憑着一個感人的故事來闖冥界了!
當然,米諾斯對自己的失态完全沒有察覺,他還要說話,納西索斯把懷裏的小狗怼到他手上,打斷了他的話:“米諾斯,如果你的同情心泛濫,那就幫我照顧西奧多吧。它從小沒有父母,被我撿到,也很可憐。”
米諾斯顯然對西奧多沒什麽同情,他沒有露出感同身受的難過,而是懵懵然,好像沒弄懂冥後是什麽意思。被硬塞在他懷裏的西奧多也是一樣,呆呆望過來,疑惑地叫了聲:“嗷嗚?”
納西索斯确定了自己的猜測,他看向哈迪斯:“那個半神有古怪。”
哈迪斯也是同樣的想法:“我們去看看。”
兩位男神走向被包圍的半神,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冥王陛下,冥後殿下!”人潮紛紛散開,好像海皇波塞冬手持三叉戟,把海水分成兩半,露出被刀槍箭矢對準,卻依舊鎮定,懷抱金色豎琴的半神。
所謂半神,即神明與人類的後代,他們常常有着得天獨厚的樣貌,還有着神賜的矯健的四肢和聰明的頭腦。闖入冥界的俄耳甫斯就是這樣,他有着一頭碎金子般燦爛的短發,碧藍的眼眸好像憂郁的大海,被兩位神力滔天的神祗注視着,他也渾然不懼。
“尊敬的冥王陛下,冥後殿下,我是司掌文藝的阿波羅神的兒子,俄耳甫斯。”他不卑不亢的在兩位男神的審視下完成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又說了兩句客套話:“我為自己擅闖冥界的行為感到抱歉,但我有不得不來的理由。還請兩位胸懷寬廣的神明原諒我的冒昧,聽一聽我的請求。”
納西索斯聽着這話就覺得不舒服,他有不得不來的理由,就可以無視冥界的秩序,挑戰冥府的權威,又給他們戴“胸懷寬廣”的大帽子,要是他們不體諒他,就是心胸狹小?
可不能讓他把大帽子戴穩,納西索斯心想。他挺身而出,叱責金發的半神:“你既然知道自己是擅闖,來得冒昧,就該自覺離開。你擅自闖入冥府,冥王陛下沒治你的罪已經是對你最大的寬容,還想妄求其他,你未免太過貪心!”
他神色凜然,越發顯得容貌冷而豔麗,不容侵犯。在護夫這個方面,他義不容辭。
哈迪斯望着他的側顏,眼神中含了一絲缱绻。
俄耳甫斯為那絲缱绻黯然神傷,在變故出現以前,他還在用同樣的目光凝視他的妻子,他親愛的歐律狄刻。然而就在今天早上,生性活潑的歐律狄刻在田野裏玩耍時不幸踩中了一條毒蛇,殘忍的毒牙奪走了她的性命,将她帶到了幽冷昏暗的冥界,只剩下俄耳甫斯抱着妻子冰冷的屍體痛苦。
他無法忍受這樣巨大的不幸降臨在自己的身上,更無法接受死亡帶走他心愛的妻子這個事實,他決定大膽闖入冥界。他打動了怨河的擺渡者,又馴服了守衛地獄門的三頭犬,他終于來到真理平原,哪怕被衆冥府士兵刀劍相向,但他成功見到了冥王和冥後,他不會退縮!
俄耳甫斯撥弄金色的琴弦,試圖用最動聽的話語唱出他的經歷,唱出他對妻子的愛戀。他就是用這把阿波羅神賜的豎琴通過了重重關卡,在冥界主宰的面前,他也只能放手一搏。
然而琴聲剛剛流瀉出來,哈迪斯就若有所覺地蹙眉。納西索斯也發現了端倪,他伸手,按住了琴弦。俄耳甫斯的手還按在琴弦上,琴弦回彈,鋒利的弦割破了納西索斯的手指,沁出了一滴血來。
納西索斯擰眉看他:“原來古怪的不是你,是你的琴。”納西索斯精通樂律,并且曾經使用與俄耳甫斯相似的方法,催眠尤妮絲和明塔,他很清楚這琴聲中充斥着怎樣的力量——它會使人與彈奏者産生共鳴,使人陷入無盡的悲傷,如此一來,即使是感情并不充沛的冥神,也會忍不住心軟,違背原則也要放他通行。
“铮”一聲琴響,是一個訊號。衆冥神驀然回神,适才反應過來:這位半神并不是用他的愛情故事打動了他們,而是用他十分具有感染力的琴聲。頓時目光警惕,紛紛将他盯住。
那一刻,俄耳甫斯感受到了命運的惡意,居高臨下的冥後好像那手執命運線軸的神明,即将審判他失敗的命運。
俄耳甫斯的心被無盡的悲傷浸泡,他設想過他可能瞞不過了不起的冥王,他會選擇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在冥界。但他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連施展魅惑的機會都沒有,他才剛剛開始彈奏,就被善辯的冥後發現了問題,制止了他的動作。
他莫可奈何,眼神裏積蓄了哀傷:“我的琴沒有問題,是我的心壞了。我救不了歐律狄刻,我願跟她一起赴死,請求冥後的成全!”
他昂頭向天,感覺暖洋洋的天火灑在他的臉上;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人間,坐在充滿馨香的花田裏,下一刻歐律狄刻的吻就會落在他的臉上,像惡作劇的蝴蝶,在花蕊上淺嘗辄止,捉弄它的甜蜜。那一刻,他是勇敢的,他不畏懼死亡,只遺憾自己不能牽着妻子回到太陽底下。
然而,他沒有等到冥後的懲戒。
他頓了頓,緩緩睜開眼睛,只見剛剛還冷眼看他,無情至極的冥後此刻被冥王陛下捉住一只手,臉頰微紅,竟似熟透的蘋果般可口。那玉琢似的手指被冥王捏住,一股恐怖的死氣将它纏繞,好像潔白無瑕的美玉染上了髒污,令人憾然,又覺察出一種破碎的美感。
然而那股死氣的作用與往常并不一樣,它不被用于摧毀,而是複原。當那吞吐的,幾乎下一刻就能致人死亡的黑霧纏上冥後的手指,就變成了最乖巧的寵物,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将冥後手上的傷口修複。那挨挨蹭蹭的模樣好似撒嬌,把恐怖也變成了暧昧。
俄耳甫斯一時心情複雜。
一團黑氣也能秀恩愛,不愧是無所不能的神明。但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在下屬的注視下,冥王陛下真的不用避諱一下麽?俄耳甫斯的心裏亂糟糟的,他下意識環顧四周,赫然發現衆冥神都反應平平,看樣子早就習慣了被秀恩愛。
彼時,哈迪斯終于松開了納西索斯的手,細細端詳,那條小口子已經完全愈合。
納西索斯覺得他太小題大做,難得感覺到了一絲羞赧,他試圖抽手,卻被哈迪斯攥住。修長有力的手指揉捏在他的傷口處,好像懲罰,卻沒用什麽力氣:“萬事小心,沒有下次。”
好像呵護一個水做的珍寶,一點磕碰都舍不得。俄耳甫斯對待歐律狄刻也是一樣,他不免心生感慨:“真教人羨慕兩位的恩愛,你們是如此幸福,擁有永生的快樂,永遠相依相伴。而我已經失去了深愛的妻子,即使我冒死來到冥界,也無濟于事。懇請冥王冥後施予我最後的幸運,讓我與妻子同死,兌現我們當日的承諾!”
衆冥神深居冥界,雖然見過很多生離死別,聽過很多感人故事,但像這種膽敢闖入冥界救人,失敗之後不求生路,但求共死的情況,他們還是第一次見。不免有些動容,将目光齊聚于冥王身上,屏息等待他的決定。
冷酷的冥王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不容情理地說:“你還沒到死亡的時候,冥界不會留你。”
俄耳甫斯聞言,掩面痛哭。他沒想到自己抱着必死的決心而來,不僅救不了妻子,連與她一同赴死也不可能。他相信公正的冥王哈迪斯,冥王說他還不能死亡,那麽即使他有心尋死,也一定會得到救治,不能輕易如願。命運就是這麽愛惡作劇,他根本無法将它掌控。
俄耳甫斯的情緒幾乎崩潰,他不是個輕易掉淚的男人,但此刻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滿溢的傷悲。三位冥府判官,屬埃阿科斯的感情最充沛,他此時正同情地望着哭泣的金發半神,衆冥府士兵也覺得不忍心,不敢再看他顫抖的樣子。
納西索斯糾結地摳了摳手指,他低咳一聲,好像要安慰,說出來的話卻不是那麽回事:“收起你的眼淚,俄耳甫斯。如果你的妻子真心愛你,即使你們曾經意亂情迷,許下同生共死的諾言,她絕不會希望諾言兌現,你現在應該回到人間,繼續你的生活;如果你的妻子并不愛你,她當然有理由要你實現承諾,但是為了一份淺薄的愛付出自己的性命,那實在沒什麽必要,你應該回到人間,開始新的生活。”
納西索斯一向能言善辯,然而這一次,他并不能說服固執的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停止哭泣,擦掉眼淚,聲音低沉,語氣鄭重:“尊貴的冥後,即使是您也不能妄加揣測我的妻子,歐律狄刻的真心,只有我最清楚。我們許下這個承諾,是在死神險些奪走她性命的困境中。我告訴她,如果她死了,我會陪她一同赴死。她答應了我。因為她知道,失去了她,即使擁有神賜的豎琴,我也再彈不出優美的樂曲……”
俄耳甫斯坐在真理平原的草地上,講述起他和歐律狄刻的故事。
就像俄耳甫斯說的那樣,他是光明神阿波羅的兒子。在他出生的時候,天空中飄動動朵朵祥雲,微風奏響美妙的樂章。司掌文藝的阿波羅神喜愛他的音樂天賦,将最鐘愛的豎琴賜給了他。
這原本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像每一個在吟游詩人的琴聲裏吟唱的英雄故事,擁有一個帶有神話色彩的開端。然而随着俄耳甫斯長大,一切并沒有像他期望的那樣,除了俊美的面龐和天生的大力,他只在音樂上展露他的天賦,至于光明神的劍技和射術,他一概沒有繼承。
身為一個半神,他是那樣的平凡,甚至有時候他希望自己并沒有繼承阿波羅的血脈,那麽他也不必承擔半神的使命。他令很多人慕名而來,又讓他們敗興而去。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為此而苦惱。
然後某一天,愛情降臨在他的身上。
“你就是俄耳甫斯?”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将他望住,擁有着淺金色卷發的女孩笑得像朵開得正豔的向日葵:“你彈琴真好聽,我喜歡你的琴聲,也喜歡你!”
歐律狄刻說,她對他一見鐘情。她愛他的琴聲,更愛他彈琴時的憂郁。
俄耳甫斯不能接受這個原因,他的煩惱竟然也能成為歐律狄刻愛他的理由,她就像其他喜愛他相貌的女人一樣膚淺!
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她很冷淡。她笑,稱之為“琴師的傲慢”。她依舊追逐他的身影,像向日葵向往着太陽。
慢慢的,他對她改觀。愛聽音樂的人只知享受他的琴聲,她會關心他的琴弦有沒有好好保養;愛彈豎琴的人會分享自己的聽後感,她卻會陪他翻山越嶺尋找下一首歌的素材。
因為她的陪伴,他慢慢走出氣餒,琴藝越來越高超。也因為她落入險境,他終于發現了阿波羅神的豎琴的神妙之處——只要他用心彈奏,琴聲能夠清心,也能蠱惑人心,這就是他的武器。
他終于知道,她和別的女人并不一樣。她是他靈魂的伴侶,是他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然而現在,他失去了他的靈魂。
他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失去了她,我成不了優秀的琴師,也成不了無畏的英雄。俄耳甫斯的故事,到今天就結束了。”
納西索斯心中一痛,忍不住看向哈迪斯。
他隐隐覺得,俄耳甫斯的故事和他很像,一見鐘情的追求,回避無果的愛戀,逐漸打動的內心……在接納以後,他也擁有了一個靈魂契合的伴侶。
如果是哈迪斯遇到危險,如果他們不是那麽幸運,沒有永生的權利,他會不會為了哈迪斯傾盡所有?
納西索斯沒有多想,答案了然。
他會。
那一刻,他有了決定。
他問哈迪斯:“我想幫他。哈迪斯,我能不能幫他?”
哈迪斯撞進他的眼眸,頓了頓。他原本是大公無私的神明,但被納西索斯望着,他感覺他的原則也在退讓。
如果納西索斯想……
“冥王陛下,枯死的千年冥石榴樹的樹幹可以鑄成人形,把人的靈魂灌進去,一樣能夠存活!”
慈悲的埃阿科斯給了哈迪斯一個好辦法,可以取代被死神塔納托斯拖回來的歐律狄刻的屍體,讓她重返人間。
哈迪斯沒有猶豫,他決定破例一次。這麽做既能讓他的冥後展眉,又沒有違反死者不能複生的原則,他有什麽道理不做?
“那就讓歐律狄刻的靈魂寄居在冥石榴樹上,”哈迪斯望向俄耳甫斯,一向冷漠的眼眸好像也染上了點點暖意:“俄耳甫斯,你可以帶你的妻子回家。”
米諾斯主動将歐律狄刻尋來,夫妻倆抱頭痛哭,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裏又含着淚。他們重獲生機的喜悅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