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很快,冥王在人間為數不多的神廟紛紛降下神谕,走投無路的人類按照神谕的指引,找到肥沃的冥土。冥土上種植的糧食任他們取用,他們播撒下去的種子,十天半個月也能收獲一些食物,漸漸的緩解了饑荒和困厄。
越來越多的人在危難中被冥神解救,從前人們總是畏懼死亡,畏懼冥神,現在才發現冥界的衆神是最公平的,不到命運女神要他們死亡的那一天,冥神不會對他們随意揮動鐮刀,反而是他們天天祭拜的那些生活在奧林匹斯神山,耽溺于享樂的神明,在這樣的困局面前毫不作為!
有脾氣暴躁的年輕人,揚言說要砸神廟,雖然被攔下了,但是人們心中關于神明的信仰已經岌岌可危,不差幾塊石頭的攻擊了。
德墨忒爾不是沒有發現不對,她暴怒地來到人間,卻見她施術的地方寸草不生,但還有數不清的麥子在金色的秋風中蕩漾,那是冥界的土壤,即使是她,也無法改造。無法,她更加暴虐地對待人類,用她收割麥子的鐮刀,給予他們不幸。
沖突越來越大,好像滾雪球似的。德墨忒爾發現,她漸漸變得虛弱了。她的信仰越來越少,她的神力越來越弱,她仍舊位列于奧林匹斯的十二主神之列,但她能夠感受到無數神明正對她虎視眈眈,要分走她的神職,進一步削弱她的信仰,壯大自己的力量。
冥王哈迪斯和冥後納西索斯無疑是他們成功的範例,現在人類都已經知曉,就是他們一直信奉的農業女神,為了一己私利致他們死亡,反倒是冥界的主宰賜予他們全新的土壤,讓他們開墾種植,于是,在祭祀豐收的神明中,有了冥王和冥後的地位,并且是超然絕塵,不容忽視的地位。
德墨忒爾怒不可遏,又無可奈何。她從來不是善于戰鬥的女神,現在神力減弱,更不是冥王哈迪斯的對手,遑論冥界還有那麽多冥神,他們都是冥王的擁趸。德墨忒爾會選擇以人類的性命施壓,也有這個方面的原因。
只憑她的能量,拿哈迪斯再無別的辦法。她也做了和她的女兒一樣的蠢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此時她已經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只能找上奧林匹斯神山,求見尊貴的神王宙斯,請求他的幫助。
就在不久前,她才信誓旦旦,表示女兒的仇由她去報。此時,報仇不成,反而給自己惹出禍端,她再見宙斯,不免有些局促,又故作大方:“宙斯,我的辦法并不成功……”
宙斯打斷了她的話,前幾天還和她言笑晏晏的神王,此時冷着張臉:“不用你說,我看得很明白。德墨忒爾,你做的好事!我還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寬容大度的女神,努力幫助自己的仇敵變得更加強大,甚至不惜影響你的丈夫!”
驕傲的農業女神聽了這番指責,收起努力放低的姿态,她的眼裏只剩譏诮:“可笑的宙斯,比克洛諾斯還要狡詐的家夥,你現在總算想起了,原來你還是我的丈夫!我的女兒被低賤的納西索斯坑害,險些被你侮辱,你卻揚言要把她丢出奧林匹斯神山。她的仇只有我來報,我還順帶幫你打擊威脅你統治的冥王,你不感激,不從旁協助也就算了,現在倒怪起我來了!”
什麽順帶?
宙斯嗤笑:“你只是要達成自己的目的罷了,沒必要把自己說得那麽高尚。我就不該相信愚蠢的你,你就這麽輕易被哈迪斯擺平了,還好我沒有給你提供幫助,你的頭腦不足配與我合作!”
德墨忒爾被氣得渾身顫抖,她氣宙斯的出言不遜,更氣懷抱希望來到雷神殿的自己。她早該認識到神王宙斯的自私薄情,她對他有利的時候,他對她情深義重,等到他盯上了善妒的赫拉,她就成了被他穿壞的涼鞋,随意丢棄。他從來都是這樣,怎麽會對她和他們的女兒有半點憐惜?
德墨忒爾被氣笑了,她笑時,眼裏是淬了毒的恨意。她對這個男神的愛,早已消磨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現在只餘下了恨。多說無益,她只撂下一句詛咒:“無恥的神王宙斯,你把所有人神都當做你的棋子,你的籌碼,遲早有一天,你會衆叛親離!你的下場,絕對不會比我更好!”
就是這氣不過的一句話,讓宙斯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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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喝一聲:“德墨忒爾!”
忽然一道驚雷,劈在德墨忒爾的身上。
德墨忒爾在氣頭上,渾然沒注意宙斯的動作,又不擅長戰鬥,無從閃躲,被巨雷劈了個正着。
一聲痛呼,德墨忒爾捂住焦黑的傷口,難以置信地望向宙斯:“宙斯——!”
即使鬧成現在的局面,她也從沒想過,宙斯會對她動手,他們曾經是夫妻啊!
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化出收割麥子的鐮刀,向宙斯奔去。
宙斯冷哼一聲,既然德墨忒爾找死,他不會再留情。他心裏清楚,早在他對珀耳塞福涅出手的時候,她就對他心懷怨恨,那怨恨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她不會再全心全意支持他,反而随時會站到他的對立面,留她做什麽?他揮動雷神權杖,又是一道雷電,從天而降,把雷神殿的屋頂都劈壞了,又以毫不減弱的氣勢劈向德墨忒爾,要取她的性命。
在那一刻,德墨忒爾感應到了危險,那是命運女神給她的提醒。她本能地閃躲,險險躲過致命的一擊。按照她的脾氣,應該要不死不休,但是真的感覺到了死亡逼近,她到底是怕了。當即不再遲疑,奪門逃跑。
宙斯提步去追,卻與趕來抓奸的赫拉撞了個正着。
赫拉沒看到先一步逃走的德墨忒爾,見宙斯神色匆匆,還以為他帶情人回來,知道自己要找麻煩,急着逃跑。他也不是第一次這樣,赫拉毫不猶豫就相信了自己的判斷,她攔住了好色的神王,和他大打一場。等到她被氣急敗壞的宙斯打敗,才知道自己竟然放跑了情敵,可惜此時再後悔也晚了!
另一邊,身負重傷的德墨忒爾逃去了恩納。
即使在如此不安定的情況下,她依舊不忘去找自己的女兒。
山巒疊翠,草木茂盛的恩納,是德墨忒爾給女兒挑選的好地方。然而現在,為了逃生花光了所有的神力,又無法從不斷流失的信仰中汲取力量的農業女神奔跑在重重疊疊的山林中,難得感到了挫敗與急切。
她要趕緊見到她的女兒,她的珀耳塞福涅。
不詳的預感始終萦繞在她的心上,讓她心髒亂跳,頭腦被不安占據。
要快,要快!
德墨忒爾飛跑過一片葳蕤的野草地,又細又長的草葉割傷了她白皙的腳背;她的腳步放慢了一些,又穿過一片麥稈枯黃的麥田,踩碎的麥稈紮傷了她柔嫩的腳板;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擡眼望去,就是前面的密林——她把珀耳塞福涅關在密林靠山那一邊的一個洞穴裏。
要快,還要更快!
德墨忒爾聽到自己的心跳鼓噪,分不清是跑得太快,還是不詳的預感在催促着她。忽然,她不得不停下腳步。一個身材高大,面目英朗,雙目炯炯有神的男人攔住了她的去路——沒錯,是一個男人,一個人類。
德墨忒爾一向看不起人類,她只當這是一個在饑荒中靠蠻力讓自己生存下來的人類,她連看都不願意看他,要繼續向前奔跑。然而,那個男人再度攔住了她,他展現出了近乎于神明的力量,在德墨忒爾極盡錯愕的目光中,奪走了她的性命。
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德墨忒爾才反應過來……那個男人,是半神——人和神明的血脈。
德墨忒爾不敢置信,她是身份高貴的克洛諾斯的女兒,是了不起的農業女神,但即使她身份再煊赫,背景再深厚,她的死亡也只是成全了一個半神,成全了他的名聲。而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讓她,怎麽甘心?
她怎麽能甘心?
德墨忒爾的神體消散在人世間,她最後消失的,是對于既定的命運的不甘。
擁有半神之體的男人收起武器,露出高興的笑。
他知道,從今天開始,他就是弑神的英雄。
神王宙斯不會找他的麻煩,哪怕他殺死了一位主神。因為他的武器,就是那位尊貴的神王賜予。
冥界,開滿鮮花的愛麗舍。
偷得清閑的納西索斯把雙腳浸泡在溪水裏,笑着任魚兒啄他的腳趾。最近幾天,為了解決農業女神造成的饑荒,他也加入了冥界忙碌的隊伍。現在眼看着情勢好轉,他便拉着哈迪斯做壞事,悄悄在愛麗舍休息半天。
哈迪斯是最講原則的冥王,現在也被他帶壞了。
納西索斯看一眼坐在他旁邊沉默的冥王,拿腳去蹬哈迪斯的小腿:“怎麽樣?玩水的感覺很不錯吧!有沒有覺得輕松一些?”
肉乎乎的腳趾踢在他的腿上,帶來一陣柔軟與清涼。哈迪斯恍然想起納西索斯就沒有幾個地方有肉,但是他的臉軟乎乎的,捏在手裏應該會……
哈迪斯撈過試圖去挨蹭納西索斯的小白狗,把它放到另外一邊,示意它自己去玩。借着這個動作,他耳廓上的紅消退了一些。他坦然道:“确實不錯。”
不錯的不是清澈涼爽的溪水,而是身邊的人。
只要和納西索斯在一起,他的心情總是愉快的。
忽然,哈迪斯感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力量,好像在牽引着他的心靈,不等他去追究,那種牽心的感覺驟然消失。不,不是消失,更像是繃緊的弦斷掉了,飛翔在天上的風筝墜落在地,摔在了污泥裏。
哈迪斯皺眉。
納西索斯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偏頭問他:“怎麽了?”
哈迪斯沉吟片刻,如實告訴他:“德墨忒爾死了。”
德墨忒爾?
死了?
納西索斯難以把這兩個概念拼湊在一起,畢竟奧林匹斯神山上的十二主神都是永生的神明,只要他們有信仰,他們就不會死亡。可是……納西索斯轉念一想,就德墨忒爾之前那麽作,她的信仰也被她作得七七八八,沒剩什麽了。
納西索斯相信哈迪斯不會拿這種事亂說,他努力消化這個事實,還是忍不住問:“會是誰呢,誰能殺死她?”
哈迪斯的黑眸裏盛滿了清明,他淡淡說:“她拆掉了自己的祭壇,又把自己變成了一塊誰都能咬一口的糕餅。誰都可以殺死她。任何神,還有受神指使的有能力的半神。”
納西索斯聽懂了哈迪斯的意思,他感慨:“她就是自尋死路。”
消失在天地間的德墨忒爾可能怎麽也不會想到,她為神的時候聲勢浩大,擁趸無數,等到她消亡的那一天,那繁花似錦的過往都不值得一提,只剩下輕飄飄的幾句議論,不用風吹就散了。
與此同時,恩納的山洞裏,珀耳塞福涅驚喜的發現,她的母神給她設置的結界消失了!
結界消失了!
她又重新恢複了自由!
珀耳塞福涅高興得像只快活的小鳥,恨不得立刻飛出幽暗的洞穴。但她并沒有這樣做。她很記仇。她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喚來她最忠心的侍女妮可。就在前兩天,她還說盡了好話,要妮可幫她打探外面的事。但是現在——
妮可對她來說,已經沒什麽用了。
珀耳塞福涅嘴角噙着笑意,她眼角眉梢都是欣喜。應她的呼喚而來的妮可有些高興,這幾天女神對她的态度有所改變,她還在期盼着她的女神能夠變回原來的樣子。不料嬌蠻的種子女神揚起潔白如百合花般的手臂,狠狠扇下,重重的一巴掌落在她的臉上。
妮可被打得臉一偏,既錯愕又委屈:“女神?”
無情的女神睨着她:“妮可,這一巴掌夠不夠讓你清醒?”
她高高在上,好像要裁決妮可的生死。
“當初,是我的母神挑中了你,讓你侍奉在我的身邊。但這不是你得意的理由,你有什麽好在我面前說教的?你算什麽!”她挑起細眉,看人的樣子好像潛伏在草叢裏的眼鏡蛇,眼底閃爍着幽幽的毒光:“今天,我就要把你打清醒,好讓你死的時候做個明白人!”
珀耳塞福涅出手毫不留情,她殺死了妮可,鎮定地整理好自己的模樣,拎起裙擺,揚起帶笑的眉眼,走出了昏暗的山洞。
母神放她出來了,說明已經雨過天晴。
她的母神是了不起的農業女神,她現在肯定已經替她報了仇!
她只要行走在陽光下,做恩納的寵兒就好。
哦不,她沒有忘記納西索斯狠毒的算計。
她還有一份大禮,就算母神已經替她報仇,她也要把它送給納西索斯……
當他得知冥王愛他只是因為一支金箭的時候,他的表情一定會很精彩。
珀耳塞福涅的嘴角洩出一抹輕笑,她已經開始期待了。
……
“好!”
如雷聲般的喝彩從訓練場上傳來,老兵們紛紛鼓掌,給予新兵們肯定。納西索斯看着排成一列,箭無虛發的士兵們,也忍不住為他們感到驕傲。
人間的饑荒已經成為過去式,冥府也開始了正常的工作。
三位冥府判官趁着衆亡靈救災的時間,對一些體弱多病,無法在饑荒中貢獻力量,又不願意留在冥界的老年亡靈進行審判,善者進入輪回,惡者發配到無盡困厄的塔爾塔羅斯。現在一切恢複有序的狀态,他們的審判繼續,看剩下的亡靈裏,哪些有資格留在愛麗舍,又有哪些應該去往塔爾塔羅斯,與前一批亡靈作伴。
另外有一部分亡靈選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他們加入了冥界的軍隊,成為塔納托斯麾下的士兵,也就成了納西索斯的新學生。在納西索斯的指導下,他們的箭術突飛猛進,不止是老兵們高興,他們自己也高興得不行。
結束了射箭指導,納西索斯忽然展顏,眉眼彎彎,都是笑意。
他的面部輪廓偏向于柔和,但不笑的時候,別有一種冷意,像一朵帶刺的玫瑰。當他露齒一笑,冷淡就被驅散了,好像暖暖的陽光灑在人的身上,伴一杯香醇的葡萄酒,喝到人微醺。
在場衆士兵無不醉在他的笑容裏,只有吃夠了狗糧的死神塔納托斯格外清醒。他循着納西索斯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黑袍的冥王站在冥石榴樹下。
冥石榴樹已經挂了果,塔納托斯乍一看去,一身黑的冥王陛下遠沒有圓滾滾的紅石榴起眼,然而他們的冥後殿下總能在第一時間鎖定伴侶。在這一點上塔納托斯也是佩服,他認真的就這個問題和他的兄弟修普諾斯展開讨論,有理有據地懷疑冥後殿下是不是使用了某種探知冥王位置的神術,最後只得到修普諾斯一個關愛傻子的眼神。
确實很像這麽回事啊!
今天的塔納托斯又比昨天更确信了一點兒。
在他腹诽的時間裏,納西索斯已經走到了哈迪斯的面前。
他們沒有什麽親昵的動作,眼睛裏卻只能看到彼此。
“今天忙完了麽?”納西索斯問。
因為饑荒的緣故,冥界的工作量劇增,作為冥王的哈迪斯也比往常更忙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堅持每天接送納西索斯到訓練場。納西索斯跟他強調說自己可以,要他好好休息,但他在這件事上格外固執,始終不肯答應。
對此,冥王有自己的一套說辭:“我看阿波羅追求雅辛托斯時就是這樣,我的冥後當然值得被這樣對待。”他表情嚴肅,完全不像說笑,看上去對阿波羅陪伴愛人的殷勤十分認同。
明明是一本正經的樣子,落在納西索斯的眼睛裏,卻有着別樣的可愛。他像是嘗到了葡萄架上最甜的那顆葡萄,根本無法拒絕的甘甜落在舌尖,他再也說不出拒絕。
對于伴侶的關心,哈迪斯很是受用。
“嗯,忙完了。”
他在旁人眼裏高深莫測,一到納西索斯的面前卻完全藏不住事。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小本子,遞給納西索斯。薄唇輕抿,注視棕發男神的黑眸裏卻隐隐有些期待,好像迫不及待要得到愛人的反饋。
“看看吧,想去哪裏?”納西索斯一看到小本子就頭疼,他想起了哈迪斯上一個小本子,裏面記載的都是各色鮮花,也不知道他為了那一束束花耗費了多少神力。現在有了愛麗舍,哈迪斯還是每天會給他送花,這次又要做什麽?
他強壓住心裏的小小期待,佯怒:“冥王哈迪斯,你是個守信用的男神,你答應了我要好好休息,怎麽又浪費時間做這種事!”
相處久了,哈迪斯一眼就看穿他在假裝生氣,但還是配合地遞了個臺階。
他在納西索斯的額頭落一個吻:“別生氣。不是浪費時間。”
兩個問題一起回答,是冥王一貫的高效率了。
納西索斯是假生氣,一被順毛就繃不住了。他一手奪過冊子,嘴裏說:“你不肯聽取我的建議,害得我跟你發脾氣,這就是浪費時間!”
他嘟嘟囔囔的樣子太過可愛,哈迪斯沒忍住,手臂一彎,把他攬進懷裏:“不生氣,我聽你的。看看?”
前一句哄得還挺像那麽一回事,後一句就暴露了,還是那個頑固的冥王。
納西索斯拿他沒辦法,被他摟着,打開了冊子。
天火在天空中散發着光和熱,把冥界照成了溫柔明媚的淺金色,微微一陣風過,送來成熟的石榴的清香。納西索斯倚靠着哈迪斯的胸膛,更多的卻是嗅到他身上冷冷的味道,伴随着他強勁而有力的心跳,與他肢體接觸的地方又隐隐在發燙。
“專心點。”
來自冥王陛下的提醒。
納西索斯回神,覺得偶爾有那麽一兩次,他的伴侶是把他當下屬訓了。
他垂眸,看向本子的第一頁,洋洋灑灑的一大篇,是他熟悉的哈迪斯的字跡,剛勁有力,透着一股子堅毅與沉穩。只是與他批改的公文不同,泛黃的牛皮紙上寫的是人類的一個城市,下面記載着對它的介紹,什麽好吃,什麽好玩,哪裏好看……
納西索斯往後翻了一頁,又一頁。
每一頁,都詳細的記錄着。
納西索斯感覺鼻子有點塞,心軟成了棉花。他能想象得到,哈迪斯是怎麽記下這一頁頁紙的內容的,甚至沉默的男神側耳傾聽的樣子,都生動的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是和冥王最親近的人,怎麽沒發現他最近有什麽不同?
最近冥界接納的亡靈很多,他們乍然來到冥界,都有些不适應,牽挂着家鄉的妻兒朋友,常常會說起從前的事。有時候他和哈迪斯漫步在真理平原的小路上,哈迪斯也會專注地聽他們說什麽,那時候,他是不是就在留心記錄着這些內容?
他已經夠忙了,應該好好休息一下。
就算他不做這些,他一樣會愛他。
納西索斯有千言萬語想跟哈迪斯說,但是他一時哽住,說不出來。
哈迪斯察覺到了他的情緒,微微蹙眉,把他轉過來,握住他的肩膀,正面看他。
“怎麽了?”
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納西索斯紅紅的鼻頭上,在那裏輕柔地碰了碰。
“我做這些,是想讓你開心。我做錯了麽?”
納西索斯搖頭:“沒有,你沒有做錯。”
“那就高興一點,好麽?”
他的聲音更柔了,明明是一把低沉的嗓子,此時說起話來卻帶着氣音,好像生怕聲音重了,會弄哭他的冥後。他一直覺得自己在處理公務上尚算不錯,但是面對伴侶,他總是笨拙。他怕自己哄不好。畢竟,今天他就是想取悅他,結果……好像要把人弄哭了?
納西索斯才沒有那麽容易哭呢,他只是被石榴花香堵住了鼻子。
他揉了揉鼻子,把鼻頭揉成了等待采撷的小草莓,才揚眉,沖哈迪斯露出個笑。
他眉眼生動,配上那透着紅的鼻子,更顯得可愛。
哈迪斯吻了吻他的鼻子,他下意識後縮,覺得吻這個地方有些奇怪。但是想到哈迪斯為他做的,又覺得一點點奇怪,也不是不能克服。又頓住,甚至下意識把自己往前送了送,好像在等待着冥王的吻。
哈迪斯喜歡他的乖。
他用雙唇在那紅紅的鼻子上碰了碰,又碰了碰,手指揉在納西索斯脖子後面的碎發間,好像撫摸一只依賴主人的貓。摸得納西索斯癢癢的,把自己縮了縮,好像在往他的懷裏蹭。
“納西索斯,我知道,你一直在為我适應冥界的生活。”
“謝謝你,我的冥後。”
納西索斯聽着哈迪斯的聲音,卻想,這應該被感謝麽?他的伴侶,不懂情趣的冥王不也一樣,為了讓他高興不斷改造着冥界?這應該是伴侶間的互相磨合,互相付出,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吧?
他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哈迪斯聽,換來哈迪斯一聲嘆息。
“不,納西索斯,這些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這麽理所當然。”
他見過審判臺前,無數對夫妻争執吵鬧,他們殺死對方,仍舊懷着怨猶,就是因為兩顆自私的心将他們拆散。但是他擁有了世界上最可愛的寶貝,一心愛他的納西索斯。想到這裏,哈迪斯的唇畔流瀉出一抹笑意。
他告訴他的伴侶:“每一種付出,都是渴求回報的。就像我追求你的時候,我希望得到的回報就是,你發自內心願意做我的冥後。”
他說話的樣子太認真,納西索斯被他的直白打動,耳廓通紅。
他不敢直視哈迪斯的目光,好像那深邃的眼眸裏,有一把火在燒,就要燒到他的身上。他趕緊躲閃,腦袋一栽,栽進哈迪斯的懷裏。聲音悶悶的:“你現在已經得償所願了。”
“嗯,我很高興。”
哈迪斯的聲音依舊平穩,但那微微上揚的尾音卻勾在了納西索斯的心尖尖上。
他繼續訴說衷情:“所以,我也會努力回報你。”
“你在恩納的時候,顯然更高興。”
“雖然我不會放你去人間居住——因為你是我的冥後,但我們可以常去人間做客。”說到這裏,哈迪斯頓了頓,覺得這個詞語不太合适,不符合米諾斯定義的“浪漫”。他在腦子裏搜羅一番,換了種說法:“約會。”
為此,他做出了十分周詳的安排:“我會努力工作,争取每個月休三天。每個月的第一天,月中,還有最後一天,我們可以去人間約會。我寫好了滿滿一冊子,你想去哪裏,我就陪你去哪裏。你要是對別的地方沒興趣,我們就呆在恩納……”
哈迪斯的暢想還沒結束,就被納西索斯一頭撞散了。
“別說了。”
再說下去,就一點兒也不浪漫了。
約會難道不需要一點驚喜麽?他的笨蛋冥王居然把以後的幾千年安排得這麽明明白白!
而他……居然沒出息的覺得,這樣的哈迪斯還挺,可愛?
真是沒救了!
第二天,兩位男神整裝出發,他們去了沿海的塞浦路斯,愛與美的女神阿芙洛狄特的降生之地。
朦胧的薄霧被日光撕開,太陽神赫利俄斯巡視着大地。海面像塊鏡子,粼粼波光裏收攬了周遭的美景。浪花拍打着嶙峋的礁石,海星,海蟹趁着早晨清涼的海風,爬上了金色的沙灘。
曲曲折折的海岸線,将一片密林勾勒成奇怪的形狀。因為臨海的緣故,林子裏濕氣很重,突然漫上來一股死氣,驚動了潛伏在潮濕處的毒蛇。風動,聲音都是悶悶的,好像吹不動厚重的樹葉。冥王的戰車在密林邊停靠,兩位男神走下車來。
哈迪斯征求納西索斯的意見:“是去密林狩獵,還是去人類的村莊看看?”
納西索斯更喜歡晚上狩獵,因此興趣缺缺。他想了想,說:“我們去人類的村莊吧,看看饑荒過後,他們恢複得怎麽樣。”
哈迪斯自無不可。
他們沿着一條小路,慢慢爬上低矮的山坡。從山坡往下看去,能看到綠樹掩映間,幾處小小的村落。納西索斯沿路采了幾個野果,青青澀澀,應該剛長出來沒多久,他咬一口,酸得牙疼。
哈迪斯看他還要繼續吃,攔住他:“吃這個吧。”新來的寧芙會做一些小塊的硬糖,納西索斯愛吃,又不愛随身攜帶,哈迪斯就替他帶了一些,正好給他甜甜嘴。
納西索斯看到糖,眼睛亮了亮,卻搖頭:“摘都摘了,不吃浪費。”
他以前生活在恩納的森林裏,從不覺得幾顆野果有什麽稀奇。但有一次,他聽那些餓死的亡靈說起,他們在最饑餓的時候,抓一把幹草都要往嘴裏嚼,肚子餓得好像有無數只老鼠在抓撓,可是他們什麽都吃不到,最後只能生生餓死在路邊。納西索斯從沒有體驗過那種感覺,但是那些亡靈的話讓他對食物有了敬畏心,他無法丢掉手裏的食物,那是饑荒時人們可望而不可求的口糧。
哈迪斯看穿了他的低落,忽然伸手,取過他手裏的野果。
“咔嚓”一聲,咬了一大口。
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趕緊快奪回來:“酸的!”
他動作太急,懷裏兜着的幾個野果不安分的亂晃,晃出去一個,滾了老遠。
哈迪斯撿起來,說:“我吃。”
他認認真真告訴納西索斯:“你吃甜的。我不怕酸。”
胡說,哪有人不怕酸!
納西索斯瞪眼,好像在跟哈迪斯賭氣,他從懷裏摸出一個野果,随便擦拭兩下,一口啃下去。
“嘶,好酸。”
捂住腮幫,納西索斯發現賭氣不能解決問題,酸還是酸。
一顆糖喂到嘴邊。
“吃吧,甜的。”
納西索斯低頭看了一眼,猶豫了片刻,還是叼進了嘴裏。
他的嘴唇柔軟,像剛剛盛開的玫瑰花的花瓣,觸在哈迪斯的指尖,帶着一點濡濕。哈迪斯收回手,指尖輕輕撚着,心裏的悸動怎麽都壓不下去。他又咬了一口野果,又酸又澀,正好醒神。
幾個野果到底是進了哈迪斯的肚子。納西索斯擰着眉,給他喂了一把糖,結果一大半進了自己嘴裏,哈迪斯只吃了一顆。
接下來的一路上,納西索斯再不看那青青紅紅的果子了。他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穿過大片大片的麥田,又撩開一樹樹葡萄藤,繞過鄉民們的菜地,沒看到村莊,反而來到了城市。
塞浦路斯的城牆在望,這裏信奉掌控愛情的阿芙洛狄特,翻新的城牆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天鵝,天鵝揚起長頸,揮動雙翅,嘴裏還銜着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象征着女神的使者為他們銜來愛情的花朵。
塞浦路斯是個大城市,從城牆的建造就可以看出它的闊綽。然而兩位男神走進城門,卻發現城裏一片寂靜,街道上沒有行人,也沒有攤販,好像整座城市還在沉睡,時間在這裏靜止。
怎麽回事?
兩位男神對視一眼,繼續往前,忽然聽見一陣似有似無的樂聲,就在前面的街上!
他們迎了上去,就見祭祀的人流洶湧而來,熱情澎湃。
原來,這裏的人并非是懶惰,還眷戀着修普諾斯編織的夢鄉,相反,他們傾巢而出,正在舉行祭祀游行,用他們的方式慶祝苦難的遠去,感激仁慈的神明。
納西索斯猜測,他們應該是要祭祀愛與美的女神。
“要去看看麽?”
他記得哈迪斯的小冊子裏記錄了塞浦路斯的景物,其中有一處不得不去,那就是阿芙洛狄特的神廟。據稱,那裏牆柱潔白,栖息的白鴿都充滿了聖潔的氣息,大片的玫瑰在神殿裏肆意綻放,女神就在神座上欣賞着鮮花,哪怕只是一尊石像,她也美得讓人心動。
坦白說,作為神明,兩位男神對于其他神明的祭祀并不感興趣,那是只有人類信徒才熱衷的活動。比起百廢待興的人類城市,或許他們更應該去塞浦路斯的海邊戲水,這裏的海水十分清澈,也是一大亮點。
哈迪斯正要這樣提議,忽然聽見走在最前頭的吟游詩人撥動琴弦的聲音,下一刻,悠揚的詩作傳了出來,人群默契地将聲浪變作一片寂靜,于無聲中認真傾聽吟游詩人唱詩。
在祭祀的時候唱詩?
納西索斯愣了愣,這種祭祀的方式他倒是第一次見。
這裏的人以前祭祀阿芙洛狄特,都是采取這樣的方式麽?
納西索斯正思忖着,就聽見一串贊美結束,吟游詩人頌出了祭祀的神明的名字。
他愣住,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這場祭祀竟然是獻給他和哈迪斯的!
更讓他覺得離譜的還在後面,只聽吟游詩人神色莊嚴地吟唱,信徒們個個虔誠地聆聽,配合悠揚的詩琴唱出來的,卻是他和哈迪斯的愛情。
就,從沒想過他們的愛情竟然也值得傳唱!
納西索斯有些臉紅了,尴尬的。
他臉頰發燙,腦子裏撥弦的聲音嗡嗡直響,人聲越來越模糊,好像千百只蜜蜂在他的耳邊撲騰,叫得他頭昏腦漲,什麽也聽不進去。哈迪斯倒是認真聽了一會兒,表情嚴肅地給出評價:“他們唱的與事實不符。”
在吟游詩人的唱詞裏,冥王對冥後一見鐘情,将人擄去冥界,但是冥後深愛着種子女神,不肯移情別戀。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