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深淵
已經過了日曬最強的時間,陸兮沐浴在陽光之下,望着輪椅那幹瘦的背影,她積攢多年的寒意逐漸被陽光驅散,她一步一步,停在兩米以外。
“這位應該就是陸小姐了,就在你後面。”缪瀾飛快地小聲對顧淮湧說,顧淮湧沒什麽表示,她直起身來,“陸小姐,那你們聊吧。”
她特意将自己的折疊椅讓了出來,“陸小姐坐這裏吧,這會兒曬曬太陽很舒服。”
随後她便朝陸兮走去,與她擦肩時壓着聲道:“顧先生不喜歡有人站着跟他說話。”
這倒是個盡職盡責且關懷病人心理健康的看護,陸兮特地多看她一眼,點頭答應。
她當然可以選擇傲慢地站着,居高臨下地報複當年傷害她的人,不過她做不到,家裏有一位同樣癱瘓在床的病人,導致陸兮對身心被病痛摧殘的人抱有比一般人更多的同理心,即便她要打碎顧淮湧的驕傲,也不應該是以這樣一種低級的方式。
折疊椅不矮,至少可以保證她能平視着和他說話,她便越過安靜的輪椅,放下手裏精致的果籃,不慌不忙坐下。
擡眼,視線便和輪椅上瘦骨嶙峋的男人對上,漸凍症晚期的他,已經清瘦到完全找不到當年優雅的風采,除了骨架和皮膚,他身上的肌肉在迅速可見的萎縮。
唯有一雙世故的眼睛仍然湛亮,漆黑的眼瞳裏,閃爍着常人沒有的光亮。
直視這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陸兮仍舊感覺到了一絲危險。
顧淮遠說得對,他哥身體垮了,傲骨仍在,肌體被摧殘,他的大腦卻異常活躍清醒,看穿對面的人于他而言,不過是幾眼的事。
他仍然是個不可小觑的對手。
兩人都在不動聲色地用眼睛觀察彼此,陸兮還是像多年以前沉默不語,只是毫無畏懼的神色、還有靈動的眼睛,微妙述說着她這些年的變化。
顧淮湧先開口,帶着淡淡的譏諷:“沒想到,你還有機會坐在我面前。”
他指的他和她在咖啡館的那次會面。
陸兮注意到他的說話聲還是與常人不同,逐字逐句,顯得有些吃力,或許是因為臉部肌肉和聲帶都在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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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先生以為我會在哪裏?”
“在某個小地方吧,靠着張還過得去的臉蛋,嫁給——跟你差不多階層的男人,終身為錢勞碌奔波,就跟這地上的蝼蟻一樣。”
“但你沒有,可見五年前我被你的外表騙了。”他做了一個類似笑的動作,但看上去有點古怪,“陸小姐就像我底下的雜草,我的輪子把它壓在地上,來年它還會原地生長。”
“不過一株雜草,還妄想做花園裏的玫瑰。”
他語氣平靜,但眼底裏有執拗和瘋狂,似乎這樣肆無忌憚地攻擊诋毀,對他來說是快樂的體驗。
“我高估人性了,你這樣出身底層的女人,怎麽會輕易說走就走呢?一場棋局下了五年,陸小姐可真有耐心。不過,你騙得了那個傻小子,騙不了我的。雜草就是雜草,賤就是你的本性,是永遠做不了玫瑰的。”
被當着面攻擊嘲諷“命賤如草”,陸兮眉心也不皺一下,只是惋惜道:“真可憐,你竟然還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情。”
“你是不是到死都學不會愛人,也沒有嘗過被人愛的滋味?”她托着腮幫子打量他,“你白活了。”
“閉嘴。”顧淮湧被說到痛處,厲聲呵斥,“輪不到你來評判我一生。”
可是陸兮才不會閉嘴:“我這些年過得不好,原來你也是。”
再也沒有比設身處地同情一個強硬的壞人,更叫他難受的了,他終于收斂了一些偏執,沉甸甸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陸兮有點看透他:“我說惡人有惡報,你不會承認吧?”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麽要承認?”顧淮湧态度輕慢,“我保全了家族,所有屬于我的,最後都替他做了嫁衣,我憑什麽要受到這樣的冷待?說我惡人,你母親的主治醫生還是我從美國請來的,我對你,也是仁至義盡。”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手部肌肉無力,他一定會用手掌把這輪椅拍得啪啪作響。
“對,你不欠我。”陸兮臉上明顯有遺憾,“可是你也親手拆散了一對相愛的情侶。”
“相愛?”顧淮湧面露不屑,“年輕時你靠着點姿色吸引他,等你們到了三十歲,嘗過‘貧賤夫妻百事哀’,那個傻子就會來謝謝我救他出苦海。”
陸兮只同意他的部分觀點,“你們顧氏,現在市值創了新高了吧?你看,這就是他在三十歲取得的成績,我想你再清楚不過。就算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沒錯,可是也要分人,以他的能力,三十歲的我們不會過得太差。”
她斂眉:“可惜你這樣的固執鬼,根本不相信人定勝天的道理。”
“注意你的措辭。”顧淮湧很不客氣,“你這樣的表現,只會令我對窮人這個群體更加反感。階級之間是有壁的,想要跟我叫板,靠口才沒用,我只看實力。”
陸兮笑了笑:“女人靠肚皮實現階級跨越,顧先生,你承不承認,這确實也是一種實力的表現?”
見他抿唇不語,她了然于胸,“你看,你也承認,這就是我能坐在你面前的底氣。”
“可惜并不光彩。”顧淮湧自以為找到了攻擊的角度,“像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多了,靠着在男人堆裏鑽營逐利走捷徑,你竟然還沾沾自喜,你從小受到的家教是這樣的?”
他仍舊充滿高高在上的冷漠,“在他要訂婚的時間點,帶着私生女回來,如果我還有力氣,一定給陸小姐鼓掌。”
“忍辱負重五年,一擊即中,陸小姐好謀算。”
“我從小受到的家教是女孩要勇敢,我也會為一直勇敢的我鼓掌。”陸兮雙手抱胸,仰着臉望天,也有些動怒了,“如果我是你口中靠肚皮上位的女人,我為什麽不生完就回來?我大可以哭着喊着跳樓,逼到你家同意我進門?我何必讓我的孩子缺失幾年父愛?”
“因為,你們這些所謂的豪門,嘴臉讓我惡心。”
顧淮湧臉色變了變。
“我生下這孩子的唯一理由,是孩子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是我們共同的骨血。”陸兮又看向他:“人活着,人生态度只剩傲慢,不懂愛和善意,也不承認這世上有愛這種東西,你這樣又瞎又壞的人,憑什麽認為全世界的人都又瞎又壞呢?”
顧淮湧滲透着寒意的眼睛在她臉上巡梭,想要找尋當年那個荏弱女孩的影子,可惜眼前美麗的女人自信從容,且伶牙俐齒,已經全然化繭成蝶,完全蛻變。
“陸小姐什麽都變了,唯有教養,還是讓人失望。”他冷冷評價。
“失望的何止是你。”陸兮報之以相同的冷漠,輕飄飄地瞥了瞥他形銷骨立的臉,“顧先生躺了五年,反思人生的時間夠多了,為什麽還是心心念念那些俗世裏的錢權富貴,這真的很重要嗎?”
顧淮湧冷哼:“你懂什麽?我需要你這樣的女人來教我做人?”
陸兮嘴角輕輕一扯:“不想要我教你做人,那你見我這樣的女人做什麽?看我唯唯諾諾,再被你羞辱到掉眼淚?”
他沒有應話,表情愈加陰沉,想來是被她猜中了心思。
“看來顧先生躺在病床上的這些年,确實很無聊啊。”她笑意擴大,“樂子太少,憤怒太多,對吧?”
這場沒有硝煙的針鋒相對,勝利的天平到底是偏向了陸兮這邊。
她始終保持着淡定和優雅,反而襯托出顧淮湧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他本想狠狠奚落她,發洩心頭不滿,卻不料,反被這不值一提的女人奚落。
他沉下臉:“我累了,陸小姐走吧。”
“可是為了今天,我拼搏了整整五年,不一口氣說完,我怕顧先生你沒機會再聽到。”陸兮仍舊安然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靜,竭力捍衛着自己的信念。
她突然問:“你猜,你現在最怕什麽?”
她問得很微妙,那篤定的口氣,表現得比他自己還了解他。
“可笑。”果然她的狂妄令顧淮湧動怒,神情更加扭曲:“你以為你是誰?”
“憑我也有個癱瘓在床的母親,我精心照顧她好幾年,知道她一切喜怒。”
她慢悠悠從随身的包裏取出一面小小的化妝鏡,放在他面前的草地上,擡頭問他:“這五年,你照過鏡子嗎?”
一片死寂。
顧淮湧死死盯着地上那面不起眼的鏡子,咬牙的動作令面頰更加凹陷,過了半晌後才說:“陸小姐确實跟五年前不一樣了。”
陸兮坐回去:“顧先生憑什麽認為,像我這樣的草根女,會永遠唯唯諾諾呢?”
“生下了私生女,你當然不會永遠唯唯諾諾。”顧淮湧氣惱于被陸兮窺中心事,惡言相向,“賤人的孩子,又生下了小賤種,顧家的血統,就是被你這樣居心叵測的女人毀掉的。”
“一口一個賤人,顧先生,你的好教養呢?”
她低低一笑:“原來顧先生還生活在一百年前,都什麽時代了,還滿腦子血統這一說。”
“缪瀾!”
“缪瀾!”
顧淮湧竭力大聲喊看護缪瀾,病弱無助的模樣很狼狽,可惜缪瀾不在,他不得不繼續待在這裏,忍受着陸兮的嘲諷。
相比他的氣急敗壞,陸兮就從容許多了,看着他從狂妄到憤怒,甚至到此刻的無奈。
但她還不打算就此收手。
“我跟你第一次見面,承受了你半個小時的羞辱,你成功地讓我相信這世界上确實不存在真情。可我現在不過說了幾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涼涼一笑,“顧家最尊貴的長子,堅定的男權主義者,也不過如此。”
顧淮湧安靜下來,雙目铮亮盯着她,像是終于找到了從前的他,氣場一下子強大許多。
“好,你說,我讓你說完。”
被突然點醒的他,倒是與五年前坐在陸兮對面的顧淮湧,身影重合。
陸兮并不害怕:“顧先生是生來住在天空之城的人,在你眼裏,腳下的窮人一定和蝼蟻差不多吧?”
顧淮湧神色淡漠,陸兮在他傲慢的目光裏找到了答案,是的,他就是這麽認為的。
她自然料到了,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顧先生就好像是天空之城的守門人,誰想爬上來,就用力踹下去,你那麽用心維護你所在的階層,可是你想過嗎?階層至少目前是流動的,生而為人,就有向往更好生活的權利,衆生并不平等,可生存權和奮鬥權,你我都是平等的。”
她慢慢站了起來,邁動步子,抱胸站在了顧淮湧面前。
她居高臨下地望着被困在輪椅上的他:“看到了嗎?只有在健康面前,人與人才是不平等的。”
這話殺傷力不小,也正好戳中了顧淮湧的痛處,這些年來,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只是因為想不通一個問題:為什麽偏偏承受厄運的是他???
“你拼命捍衛的階級,在我眼裏屁都不是,我只要家人幸福快樂,這些,你問問自己,你有嗎?”
他的眼裏分明有痛苦,陸兮見到了,她無動于衷地側過身去,繼續望着天,無意去感同身受這痛苦。
她或許心軟,卻也始終有自己的原則。
藏在心裏多年的話都一口氣說完了,陸兮輕松快意:“我女兒說,她覺得世界很美麗,所以她覺得自己也很美麗。”
天邊有雲在飄動,這令她心情不再那麽灰色,她勾着唇角:“你看,我看着天空,天空也在看着我。”
“而你一直注視深淵。”她轉過臉去,“深淵也會一直注視你。”
顧淮湧的臉色已經不難用難看來形容。
像是,突然之間,失魂落魄。
顧淮遠就在不遠處,肅着臉看向她這邊,她知道他始終是不放心她的,害怕她再次吃虧。
可是有機會她一定要告訴他,吃虧是福,沒有過去的陸兮,就沒有現在能在他哥面前敢于吐露真言的她。
“我今天來,也是來轉達他的一句話。”她站在他輪椅旁,用他能聽到的音量說,“他三十歲,終于做到不被你看扁。”
“好好養病,放心,以後我們應該不會見了。”
“鏡子送你了,想通了可以照照。”
她擡腿準備走人,沒想到剛邁出一步,就被叫住。
“等下。”
她頓住腳步,以為他醞釀了反擊。
不想繃緊心弦等了半分鐘,背後靜悄悄的,他叫她等等,卻一直一言不發。
然後他終于發出聲音。
“你叫陸兮,是嗎?”
所以從此以後,她在他心裏不再是有姓無名的賤女人了?
可惜就算有名有姓地被記住,她也根本不在乎。
素味平生的陌生人遇到,也會向對方釋放友好的笑意,可是她和顧淮湧,不過見過兩次,已經互相把對方往死裏踩,上一次他大獲全勝,這次她倒也沒有輸。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陸兮面無表情:“我是誰,這不重要。”
她緩緩走到顧淮遠面前,他含情脈脈地沖她笑,還豎起大拇指:“陸兮小姐不得了,讓我仔細瞧瞧……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居然沒哭。”
陸兮學女兒做張牙舞爪狀:“陸小姐剛做過一回惡毒巫婆,怎麽會自己哭?把別人逼哭還差不多。”
“哦,是嘛,被你逼哭過的我,好像最有發言權。”顧淮遠自然地手搭上她的肩膀,“不過,我可從沒見我哥哭過,難道你做到了?”
兩人遠遠看着草地上一動不動的輪椅,還有輪椅上的男人,男人只露出一個頭發剪得很短的腦袋,不知道正在想什麽,看護缪瀾亦步亦趨走向他,不時回頭看看并肩站在樹下的情侶。
“我也沒做到。”陸兮坦白自己的無能,“但是我說了一句話,他聽完臉色很不對。”
“什麽話?說來我聽聽。”
“我說——他注視着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同時注視他。”
顧淮遠關注着遠處輪椅上的男人,半晌以後說:“醫生說他有抑郁症傾向,吃藥時睡眠好一些,停藥就會整夜不睡。”
“信不信,他整晚都在注視深淵?”
而深淵,也在同時注視他。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死亡來臨,這非人折磨才會徹底結束。
“我剛才說了一些過分的話。”陸兮本以為自己沒錯,可現在,該死的負罪感又讓她動搖。
“我當他面說過的重話,比你只多不少。”顧淮遠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他那麽聰明,又怎麽會不知道這些道理?只不過一直沒人當着他的面說罷了,一味縱容他的負面情緒,其實是變相害他。”
陸兮承認他說得有道理,總歸她今天為過去的自己掙回一口氣,心裏已經不再有遺憾。
而那邊缪瀾似乎發現了草地上的鏡子,彎腰撿了起來,興許遭到了顧淮湧的呵斥,她又慌忙将手裏的鏡子扔回草地上。
然後她推着輪椅,兩人轉過來。
他們看到了遠處相攜站在一起的顧淮遠和陸兮。
明明離得不遠,但所有人的人生軌道都已經偏離,相隔的,也是萬水千山的距離。
四個人面對面片刻,顧淮遠自然地牽起陸兮的手,在他哥的目視中,牽着她轉身離開。
“走吧,他不會再見我們的。”
陸兮能明顯感覺到他情緒正處于低谷,就算打碎他哥的脊梁,其實也并沒有讓他快樂多少,甚至,他比之前更難過了。
他現在需要她。
果然,兩人還未到停車場,顧淮遠突然停下,一把攬過她,将她抱在了懷裏。
“讓我抱你一下。”
陸兮溫順地任由他抱着,哪怕他箍得她有些喘不過氣,還是紋絲不動,任由他宣洩情緒。
“你在為你哥難過,對吧?”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難過。”顧淮遠說着實話,将臉埋在她溫熱的頸間,“我只知道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