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跪下
這是虞若卿從有記憶以來吃過最美味的一頓飯, 直接打開了她新世界的大門。
晚上在自己屋中的時候，她都忍不住回味那種可口的感覺。
虞若卿第一次感覺到活着竟然這樣美妙，世界在她眼裏的構成似乎都變得和過去不一樣了。
第二天清晨, 她照例在去上課之前先去主峰殿中見過師尊和師兄, 一進殿裏，就看到江元霜在閉目打坐, 霍修遠在下方數着一筐靈果。
宗門有專門的後勤打理衆多果園藥園，喂養靈獸。最頂級最新鮮的靈果藥草等等寶貝, 自然會根據份勵率先派發給長老們。
這些在外重金難求的靈物, 有些長老會自己用，剩下的給自己幾個得意弟子分發下去。
只是其他長老再慷慨，門下弟子也衆多, 每次得到獎賞的弟子仍然是少數，有時或許彼此還要競争。
赤煉峰便不是如此, 江元霜本來一共有四個弟子, 前兩個大弟子，一個轉為首席長老, 另一個去仙宗在分州管事, 和她關系都一般, ‘學成’後便老死不相往來了，這些年都沒回來過。
剩下霍修遠和虞若卿，與她更像是一家人，而非師徒。每次歸物府按時送來珍稀份勵，江元霜也都随便他們處置, 根本不過問。
今日霍修遠手中這靈火果便是如此，整整八個萬金難求的上好靈果，全在他手中撥弄來撥弄去。
“卿卿。”看見虞若卿過來, 霍修遠喚道，“來拿一個吃，你要是……”
他本來想說，如果她不吃，就拿一個給蒼寒淩。
韓淺和陸元州是自己師尊手中的香饽饽，蘇景澤的份額歸物府會想着他，他們都不會緊缺。
唯有蒼寒淩身份尴尬，與星羅峰疏遠，估計什麽都沒有。正好讓虞若卿拿一個給他，還能拉攏人心。
結果，他剩下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看到虞若卿從他手裏接過來，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然後道，“我給蒼寒淩也帶個。師尊師兄，我去上課了。”
霍修遠呆若木雞地看着虞若卿拿着靈果揚長而去，過了半響才反應過來，不敢相信地看向江元霜。
“師尊！師尊！”他喃喃道，“卿卿她、她終于肯吃東西了！”
臺階上，江元霜緩緩睜開眼睛。
她本是鳳眼薄唇的刻薄長相，又一向冷若冰霜，看起來十分可怕。而此刻江元霜聽到霍修遠的話，眉眼卻驟然溫和柔軟了。
“這是天大的好事。”她說，“修遠，你當初的計劃是對的。卿兒交了正派弟子做朋友，果然行事作風也煥然一新。”
江元霜和霍修遠本來就不太贊成虞若卿苦修。
苦修先要斷欲、後便要斷情，到最終都是孤家寡人。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苦修，有些修士思維健全成熟，苦修确實會讓他變得更專注而強大。
可有些人本來天性涼薄、思維偏頗，苦修之後斷絕一切關系，越是強大，越是唯吾獨尊，便會越癡迷實力，不再看重他人性命與情誼，最終路走偏頗，而後入魔的也不在少數。
江元霜與霍修遠都不希望虞若卿斷情斷欲，走上那條冰冷孤獨的路。
如今看到她自然而然的改變，他們別提有多高興了。
“這是個好事，好事啊。”霍修遠高興地說，“等晚上我給她做點飯菜，讓她多吃些。”
趕往日月殿的路途上，虞若卿打了個冷戰。
等到了地方，她邁步入了殿裏，虞若卿擡起頭，不由得啞然失笑。
原本最開始她是不想與人交際，坐在最後排最清閑不引人注意，才選擇坐在那裏的。
結果如今陸元州、韓淺、蒼寒淩三人并排坐在最後，他們是親傳弟子間的風雲人物，這麽坐在一起，簡直是整個殿中最引人注目的中心。
更別提這三人長相俊氣漂亮之處各不同，坐在一起好似打了一層濾鏡，畫風都和其他弟子不一樣。
她一來，三人都擡頭看她，饒是直女成鋼的虞若卿也感受到了些許壓力。
“師姐，早上好！”陸元州一向最活潑，他笑着打招呼，虎牙若隐若現。
“早。”這是一向不茍言笑的韓淺。
蒼寒淩則是微微颔首，算是打過招呼。
“早上好。”虞若卿從懷裏拿出靈果，遞給蒼寒淩，“我們赤煉峰的份勵下來了，新鮮的靈火果，嘗嘗？”
蒼寒淩一怔，随即有些無奈，他蒼白纖細的手指一轉，手中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果實。
原來韓淺和陸元州都與她一樣，給他帶了靈果。
“我們可真是心有靈犀。”陸元州笑道。
“我帶都帶來了，你拿着吧。”虞若卿将自己的靈果也塞入他的懷裏。
蒼寒淩收下了靈果，他無可奈何地說，“若是其他人給我，我或許還會想得多一些，懷疑他們是否瞧不起我。可這是你們給的，我倒是不太意外。”
“為什麽？”陸元州湊過來，他好奇地說，“因為師兄覺得我們是自己人？”
蒼寒淩如今仍然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
雖然實際年紀比外貌要年長，可看着蒼寒淩少年精致俊美的面龐，卻老氣橫秋淡定的樣子，陸元州就總愛故意說一些話來在他的底線摩擦，想看蒼寒淩會不會露出其他情緒。
當然結果基本都是他被蒼寒淩面無表情地控制東西挨揍。
蒼寒淩一點都不生氣，他淡然地說，“自然是因為相信你們兩個沒有這個智商。”
陸元州被反将一軍，他睜大了眼睛，虞若卿已經笑話他道，“傻子。”
等笑完了，她才覺得不對。給蒼寒淩果子的加上她是三個人，蒼寒淩說兩個沒智商，那肯定首先要排除韓淺……
“蒼寒淩，我看你最近很嚣張啊。”虞若卿青筋直蹦，伸手就去奪他手裏的果子，“我特地給你選的最紅的果子，你不要就給我，我帶回去給我師兄榨汁喝！”
蒼寒淩冰藍色的眸子含着微不可見的笑意，他理直氣壯道，“給了我，就是我的，斷然沒有還給你的理由。”
二人搶奪更像是過招，幾下間，蒼寒淩迅速将靈果塞入自己懷中的乾坤袋裏。
虞若卿跟得快，下意識就跟着他的動作追了一下，不小心劃過蒼寒淩胸口衣襟，指尖觸過他冰冷的鎖骨，二人都顫了一下。
虞若卿是因為他的身體太冷，像是一塊千年不化的玄冰。蒼寒淩則是被她溫熱的手指燙了一下。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看到蒼寒淩已經收了靈果，虞若卿只當這個争奪的小游戲是自己輸了，她悻悻地哼道，“那便勉強給你吧。”
她剛想拍拍蒼寒淩的起了褶皺的衣襟，陸元州卻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
虞若卿擡眸看向他，陸元州欲言又止。
自從發覺師姐這些年太過沉浸修煉，對男女之間不設防，陸元州心中便多了根弦。
然而這次也不是什麽大事，陸元州知道是自己下意識反應太快。若是說出來，反而過猶不及、可能削弱他們小組之間剛剛融洽起來的氛圍。
停頓了一下，陸元州笑道，“……霍修遠師兄是怎麽給靈果榨汁的，我也想嘗嘗。”
“饞死你算了。”虞若卿果然沒注意，她道，“我也不知曉好不好喝，等晚上回去我問問他。”
陸元州松了口氣，他看到三位師兄師姐都沒有察覺不對，這才放心坐了回去。
他實在是太想和他們成為很好很好的朋友，就跟那些武俠話本裏描述許多夥伴一起闖蕩江湖的故事一樣，所以才格外努力膠合所有人之間的關系。
陸元州沒發現蒼寒淩不對，因為蒼寒淩一直都沒什麽表情，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又太異族，根本看不出神色。
蒼寒淩表情沉靜，實際上一個人在無聲消化胸膛間剛剛被虞若卿不小心點到的地方，傳來陣陣滾燙與疼痛的感覺。
他鮮少與其他人身體接觸，更別提海中異族的體溫本就比其他妖族人族要低。
人類的溫度對他而言永遠既無法适應、卻又潛意識向往。
過去師尊只會在他被封印極痛的時候才會安撫他，久而久之，他人觸摸的溫熱似乎與劇痛捆綁在一起。
虞若卿幾次觸碰他，都帶來熱浪與痛楚，久久不散。
蒼寒淩眼睫微顫，他閉上眼睛，穩住心神，壓制住他心底又開始蠢蠢欲動的黑浪。
師尊說得沒錯，他越長大，妖力便越難壓制，仿佛瘋長的藤蔓，随時都要将他纏繞。
晚上，蒼寒淩回到星羅峰。
他一路避開其他星羅峰弟子，來到正殿裏。
永淵長老坐在軟墊之上，他擡着頭，面前是一片星圖，似是在觀星占運。
蒼寒淩的手縮在廣袖裏，手指間握着那幾顆其他三人給他的靈果，遠遠地看着他。
過了半個時辰，永淵長老一揮手，收了星圖。
他轉過頭，看向蒼寒淩，緩聲道，“淩兒，有事嗎？”
蒼寒淩恭敬地走過來，在臺階旁跪下，擡手舉起那三顆靈果，低聲道，“師尊，這是門派新批下的靈火果，弟子特來呈上……”
永淵長老掃了一眼，他手指微動，靈果便浮空飛了過來。
“淩兒有心了。”老者慈祥地說，“為師知道你一向比其他師兄師弟刻苦，記得多加休息。”
蒼寒淩被師父關懷，心中湧上陣陣暖意。
“是，那弟子先退下了。”
離開主殿，蒼寒淩便鑽入星羅峰巒其中一條冰瀑裂谷裏。
這瀑布與旁的不同，是被地底最純粹冰冷的靈氣吹動，格外刺骨寒冷，星羅峰沒人敢在這裏修煉，只有蒼寒淩忍得住。
他若是妖血還在，這冰瀑便不足為懼，可如今他妖力全被封，便沒了鲛人族的技能，只能和普通人修一樣咬牙硬抗修煉。
他所修的是和虞若卿一樣的苦行修煉，只為快些變強、再快些。
第二天清晨，蒼寒淩才從冰瀑中鑽出，他的皮膚本就蒼白，如今又被冰水拍打一夜，已然有些病态，指尖耳垂這類地方更是白得透明。
他烘幹衣物，從天空飛過，打算直接去日月殿上課。
主峰正殿前由白石壘成的空曠場地上，其他弟子們正嘻嘻哈哈地玩鬧着。
星羅峰弟子是其他峰的數倍，大多是被永淵長老突發奇想從各地帶回來的孩子，許多都天賦平平，撐死也就內門弟子的水平，所以修煉的心思也沒那麽重。
不少弟子正聚在一起玩球，用手中靈力催動的套杆互相追趕，梁康和其他幾個拜師較早的師兄在旁邊懶洋洋地看着，使喚師弟們跑腿伺候自己。
蒼寒淩在天空上淡然地掃了一眼，他正要離去，身體卻一頓。
下一瞬，他卻已經來到了梁康幾人的面前。
“你從哪裏來的靈火果？”蒼寒淩冷冷地說。
梁康等人正懶洋洋靠在大殿臺階上吃靈果，忽然被蒼寒淩質問，頓時有點不敢相信地擡起頭。
“蒼寒淩，你是怎麽跟師兄說話的？”梁康旁邊的弟子不滿的斥責道，“長幼有別，妖族連這個都不懂？”
蒼寒淩不顧他人挑釁，他冰藍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梁康。
按理說梁康已經是金丹中期的修為，蒼寒淩才是築基圓滿期，本該不足為據。可被他盯着，梁康就好像被一條蛇盯上，不寒而栗。
過去蒼寒淩從沒這樣直接反抗過，梁康從不知他神色能這麽可怕。
“你發什麽瘋？”梁康強撐着，他蹙眉罵道，“歸物府發的八個靈火果，師尊自然是先緊着我們這幾個愛徒，沒你的份不是很正常嗎？你這妖孽賤種配吃我玄霜仙宗的靈果？”
“我不是說那些。”蒼寒淩的聲音仿佛粹了一層冰寒，“我是說你手裏這個，哪來的？”
他昨日給了師父三個靈火果，其中一個特別特別紅，是虞若卿專門給他挑的，與梁康手裏的一模一樣。
“這個？”梁康看了眼被自己吃剩一半的靈果，他漫不經心地說，“今早面見師尊時，師尊身邊的。我随口一問，師尊便賞我了，怎麽？”
蒼寒淩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這不可能。”
他曾經什麽都沒有，也不善言談，只能看着梁康等人獻寶耍怪，常常惹師尊開懷大笑。
蒼寒淩便告訴自己，他要努力修煉，比梁康這個大師兄的水平還要高，師尊便也會像是賞識梁康那樣對他好的。
這段時間陸元州和虞若卿贈與他的種種物品，蒼寒淩都舍不得碰一下，全都給了師尊。
他珍重孝敬獻上的東西，師尊怎麽會随手轉贈他人？
蒼寒淩一向是冷淡而沒有表情的，如今看到他神色如此震驚受傷，梁康覺得新鮮。
“你就這麽想要？”他拿着被啃得坑坑窪窪的靈果，在手裏晃了晃，笑道，“你我師兄弟一場，師弟想要，師兄還有不給的道理嗎？你過來拿啊。”
梁康晃了晃靈果，動作像是訓狗一樣折辱，一向高傲的蒼寒淩竟然真的走了過來，似是完全不嫌棄他已經吃了一半，伸手去接。
梁康頓時更有興趣了，他躲過蒼寒淩的手，向後退了一步，站高了一階臺階。
“都說了長幼有別，師弟不懂規矩啊。”梁康淡淡地說，“跪下。”
蒼寒淩不敢相信地擡起眼睛，殺意像是奔騰的海浪一樣朝着梁康湧去，梁康後背頓時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他失聲道，“師尊殿前，你要作甚！”
蒼寒淩死死地盯着梁康，過了半響，他緩緩地跪下了。
梁康注視着蒼寒淩那張隐忍卻絕美妖冶的面龐，他眼底閃爍着扭曲的光芒。
雖然不知蒼寒淩今日抽了什麽瘋，自甘上前受辱，梁康卻不會手下留情。
更何況這麽多師弟都在，他卻被蒼寒淩吓得大叫，面上無光，自然要找補回來。
梁康一松手，被吃剩一半的火紅果子向下落去，不待蒼寒淩去接，他忽然用真氣下壓，蒼寒淩沒時間反應，靈果驟地掉在地上，梁康一腳便踩了上去。
“好了，靈果交予師弟了。”
梁康大笑離去，聲音充滿快意。
其他弟子也紛紛湊在梁康身邊離去，嘲笑與諷刺不斷從蒼寒淩的身後傳來。
蒼寒淩卻恍然未覺，他死死地盯着那一灘爛泥，絲絲妖氣掙脫丹田的封印，在他的身邊游走。
他冰藍色的眸子中豎瞳若隐若現，才剛剛做法不久的封印竟然已經有搖搖欲墜的傾向。
蒼寒淩眼睫微顫，緩緩閉上眼睛，蓋住眼底翻湧的情緒。
待到再次睜眼後，他又恢複了正常，不見剛剛妖氣纏身的樣子。
蒼寒淩神情淡然地起身，離開了星羅峰，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