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風波疊起
第三天傍晚,方雲宣才清醒過來,睜開雙眼,就見坐了滿滿一屋子的人,杜益山抱着楠哥兒坐在床頭,韋重彥和老六坐在桌案後,其餘幾個兄弟或倚門口或靠牆壁,也不知是守了多久了。
心中感慨萬千,方雲宣感激不已,他自從來了這個世界,就把自己當做一個異世的游魂,沒有歸屬,沒有根基,飄到哪裏都無所謂,反正這裏沒有他的朋友和親眷,也沒有人會在乎他。
可此時,這個念頭已經徹底被方雲宣從心頭抹去,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還有這麽多關心他的人,他何苦拒人于千裏,糟蹋了別人的一番好意。
楠哥兒先發現了,從杜益山懷裏蹭出來,飛撲到方雲宣身上,大聲喊道:“爹爹!”
方雲宣摟着他親了親,把楠哥兒緊緊抱在懷裏。
這幾日方雲宣昏睡不醒,把孩子都吓壞了。楠哥兒不停地跟方雲宣說話,摟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杜益山一顆懸着的心也總算落了地,方雲宣一直不醒,他也越來越焦躁,這兩天他連覺都沒睡,守在方雲宣身邊,生怕他醒不過來了。
杜益山從沒這樣緊張害怕過,即使是頭一次上戰場,頭一次指揮千軍萬馬,他都沒有像這三天這樣覺得如此難挨。坐卧不寧,心神難安,這些詞彙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簡直恨不得替方雲宣去生病,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
杜益山扶方雲宣坐起來,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先喝點粥墊墊。
方雲宣大窘,除了自己的祖父,還從沒人對他這麽好過,杜益山平素也不是這樣溫柔體貼的樣子,突然的變化讓方雲宣一時難以接受,他有些呆愣愣的,望着杜益山,喃喃應了聲好。
韋重彥急忙下去張羅,食錦樓裏最不缺的就是吃食,王明遠跟方雲宣學了幾個月,簡單的菜也能做得像模像樣的。方雲宣好了,衆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到廚房裏,先熬了一鍋清粥,然後王明遠親自掌勺,做了一桌菜答謝韋重彥等人多日辛苦。
衆人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樓上的格局不如樓下寬敞,不過誰也不肯到大堂去吃飯,非要擠在方雲宣的卧房裏,在他床榻前拼起一張大桌子,圍坐一起,他們吃肉喝酒,看着杜益山一勺一勺喂方雲宣喝那碗清粥。
方雲宣喝粥喝得像受刑一樣,本來看着別人吃大魚大肉,他心裏就饞得慌,再加上杜益山坐在他身旁,臉上一本正經,捧着一碗粥喂得好像做着多麽正式隆重的事一樣,實在是讓方雲宣覺得如鲠在喉,個個米粒都像要橫着進去似的。
衆人都偷笑,連楠哥兒都握着小勺子好奇的打量着方雲宣,方雲宣只覺難受,臉上的皮肉都僵硬了,整個人像上了漿的牆面,直挺挺的等着杜益山喂他。
杜益山做得自然無比,慢條斯理地端着粥碗,用勺子舀了粥,細細吹涼,喂進方雲宣嘴裏,看他喝了,才在人不注意時,輕輕勾起唇角。
方雲宣歇了幾日,準備重新開張,和王明遠裏裏外外收拾了一氣,又給食錦樓添了些桌椅板凳等零碎東西,買菜備料,一切就緒,只等明日開門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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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益山不放心,留下兩個兵丁幫方雲宣照顧店裏,方雲宣執意不要,推了幾次,看杜益山變了臉色,顯然是惱了。方雲宣忙改口,說讓兩個兵丁先留幾日,等過個十天半個月的,賀雙魁沒有再來找麻煩,再把人撤走。杜益山這才點頭,讓方雲宣哭笑不得,偷偷罵了他好幾天“獨/裁、專/制”。
方雲宣這邊沒事了,杜益山也能安心回家去,一進府門,杜清元早迎了出來,規規矩矩行了禮,跟在杜益山身後進了杜府。
“少爺回來的巧,族長叫您過去呢,我還正說派人去廣寧府裏尋您,不想您就回來了。”
杜益山聞言停住腳步,眉頭緊鎖,問道:“族長因何事找我?”
杜清元雙目低垂,眼睛一直盯着胸口,聲音不高不低,“族長找您自然是大事,少爺快去吧。”
頓了片刻,杜清元擡起頭,臉上帶笑,“您雖貴為候爺,可也是杜氏子孫,在族長面前,少爺少不得也要多擔待些的。”
杜益山何嘗不知道,他剛回來時,族長就在祠堂裏開了一次宗族大會,杜家莊裏所有杜氏子孫彙聚一堂,除了給杜益山接風洗塵外,還有一層警告示威的意思。
在這個封閉的小鎮裏,族長的話大過天,沉悶腐朽圍繞着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重視家族,不輕易接受外人,對每一條家規都奉若聖谕,敢有與舊規矩作對的人或事,他們都可以毫不猶豫的将其視做反叛,并施以各種殘忍的打擊,或者讓反叛屈服,或者将它徹底摧毀。
杜益山無意與整個家族作對,他們已經這樣生活了幾百年,想改變他們簡直是做夢,他唯一可做的,恐怕也只有逃離,就像他少年時從軍一樣,再一次離開這個讓人窒息的鬼地方。
族長家就住在杜氏祠堂後面,每次要到族長家,都要繞過這座鬼氣森森的祠堂。
這祠堂也不知矗立了多少年,青瓦白牆早失了原本的色彩,牆面因潮濕而長滿斑駁的綠苔,屋檐上的螭獸也被風雨磨得面目模糊。
杜益山厭惡的看着這個地方,他每次來這裏,都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小時候記憶最深的,就是族長在祠堂的天井裏拿着鞭子打人,牛皮鞭子沾水,抽在人身上的聲音很脆很響,杜益山不記得那些人犯了什麽錯,他只記得所有人都面無表情的盯着打人的族長和被打的人,空氣裏沒有緊張,只有空洞的麻木和興奮。
族長臨水而居,住在一道四四方方的院子裏,他的幾個兒女早已成家,他在世誰也不敢分家,一大家子幾十口都住在一個大院裏,院裏密密匝匝的布滿了格成小格的小院子,蜘蛛網一樣密集而逼仄。
杜益山進了院門,族長的小兒子正要去漁塘裏捕魚,迎面碰上,他笑道:“益山來了!”
兩人年紀相若,可按輩分杜益山該叫他叔叔,忙躬身,笑道:“叔父。”
“哎,好,好,快進去吧,爹等你有一陣子了,正發火呢。”杜青拉着杜益山進門,穿過長長的狹窄過道,送他進了正房屋,高聲叫道:“爹,益山來了!”
杜氏宗族的族長今年已經年過七旬,古稀之年依然精神矍铄,耳不聾眼不花,罵起人來更是聲高氣足,“我早上叫他,他到下午才來,他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族長了?”
杜益山進門來,先行了禮,“叔爺爺!”
杜裕安穩穩當當坐在太師椅上,哼了一聲,說道:“免了,我可受不起候爺的大禮。”
杜益山站起身,立在當地,垂首不語。
人家對他挺尊重,禮也行了,爺爺也叫了,杜裕安找不到由頭發作,憋屈得暗自咬牙。自古百姓畏官,杜益山如今貴為候爺,杜裕安見了他心裏就直打杵,不敢像對待普通的杜家子孫一樣,随意去呵斥、打罵。
杜益山冷淡得很,臉上雖沒露出來,可整個人也冷得像周身都籠了一層寒霜。
杜裕安的火也上來了,難道還要我這個長輩将就你個小輩去?你不言語,我也不吱聲,咱倆就耗着,看誰耗得過誰。
也不讓座,兩邊都不說話,杜裕安坐在椅子上喝茶,杜益山就站在當地看着他喝。
僵了半晌,屋子裏鴉雀無聲,誰也不敢言語。
韋重彥最受不了這種氣氛,他急性子,辦什麽事都要幹脆利索,連上戰場殺敵都是直接砍腦袋,從不讓人受二茬兒罪。
憋悶得直想轉磨,老六死拉着他,韋重彥才能好好站在杜益山身後,繼續忍着。
正僵持着,院子外面又來了一乘小轎,轎簾一挑,許姨娘走了出來,款款進了院子,到了杜裕安跟前,滿臉是笑地福了福身,“給族長見禮,族長萬福。”
妾氏沒資格以媳婦的身分給長輩請安,許姨娘福完身又跪下磕了頭。
許姨娘站起身,讓小丫頭送上一份禮單,又對杜裕安笑道:“我可不是不信您,可過繼的事是大事,我也想選個可心的孩子不是,怎麽說也是給我挑兒子啊,我哪能不來看看。族長別嫌我事多才好。”
杜裕安這半天都只顧着跟杜益山置氣,早把許姨娘托付的事忘在腦袋後頭,看見她進門,這才想起今天找杜益山來的目的,是想和他商量,過繼一個孩子過去,給許姨娘養老送終。
收起禮單,杜裕安清了清嗓子,讓許姨娘坐下說話。
許姨娘告了座,在下手的位置坐了,眼睛在杜益山臉上掃來掃去,看着他的臉色。
許姨娘的話杜益山聽得清楚,也終于知道今日族長為何會興師動衆地叫他過來。
杜益山面無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俊朗,既沒動怒,也沒急着跳腳反對。他回身找了把椅子,坐好後淡淡一笑,問道:“這事是叔爺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