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院中的風帶着盛夏的熱烈而濕,一路過花園,濃郁的花草香氣卻怎麽也遮不住空曠寂靜的肅骨,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人們的異樣,蟬鳴鳥叫消失不見。
趙玲珑一路行來,看青石板路上散落着各式丫頭婆子的首飾或是帕子,臉色更沉,手腳冰涼成一片。
敢如此明目張膽,是因為确定阿耶再無可救之機嘛?
她不敢去猜測一分,努力告訴自己要鎮定,要...
要怎樣呢?
她猛地回憶起今日出門時,阿耶在門口相送的情景,那是她惦記着隐廬的事情,來不及回頭看一眼,只聽阿耶念叨着早點回家時,随口應了一句。
應該回頭的,阿耶一定在盼着她回頭呢。
臉上又一次爬滿淚珠,趙玲珑猛地停住腳步,擦淨所有的脆弱和不安,定定神,看向不遠處的院子。
那時阿耶和阿娘的後院,站在此處,隐約能看到有持着棍棒的人守在門口。
有小小少年聲間或傳過來幾句,她聽出來了,是秋意的哭喊聲。
哭着喊着求着,要人們把他松開。
秋意如今是父親的嗣子,父親一但過世,偌大的家業全落在了他一個孩子身上。
這時候把持住秋意,便是把持住了所有。
她沒有聽到阿娘的聲音。
但是有胡媽媽扯着嗓子的嚎罵聲音。
趙玲珑握緊袖中的長箭,深吸一口氣,自甬道出來,門洞口的人認識她,示意身旁下,步履匆匆地走上來,“玲珑女郎,您回來了?怎麽只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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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往她身後的方向看去,不是說趙二家的端方郎君會帶着人來嘛?
一轉頭正好和女郎黑沉沉的視線對上,那人一愣,心虛不已。
“阿耶還好嗎?”
“族長傷重,如今還在屋中醫治,只是...”
他尚未說完,趙玲珑已經跨進門洞,對方這樣冷靜,那人驚訝幾分,不過看她攥緊的拳頭,心中一嗤,原是個假面老虎,裝相呢。
走得近了,秋意凄厲的嘶喊聲更加明顯,她剛轉過彎,就見秋意被幾個少年堵在中間,手腳纏着麻繩,一張好不容易養得肥的臉蛋上塵土髒污,還有一點摩擦的傷痕。
視線對上來人,秋意再一次劇烈掙紮起來,半大的小子不顧體面,被人按在院中的泥裏,強撅着脖子,擡眼看她,“阿姐,快走!快走,阿姐,他們是壞人,阿姐,你快走...”
來前她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能哭,一點脆弱都不流露,看見着這幅情景,淚意上湧,她轉眸看向另一側椅子上安坐的人,“二叔,你這是什麽意思?”
趙二叔并不起身,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擡眼掃她一下,“你是崔家的下堂婦,趙家憐你,這才給你一席之地容身。怎麽,莫不是以為分了點東西,便真把自己當成趙家的下一任家主了?”
胡媽媽隔着遠遠的距離聽了半耳朵,躲在東苑的廊下臭罵起來,“玲珑女郎是我大房名正言順的女郎,用得着你這個扒皮狗可憐。
“趙胡為,你難不成自己這個‘胡為’的名字是怎麽來的?胡為胡為,胡作非為,那是老太爺在世的時候親在族祠,給你改的。這麽多年,若不是我大房老爺惦記着兄弟情分,你早就不知餓死在哪個街角了?個狼心狗肺的畜生”
趙胡為此生最不喜的便是別人提起自己名字的由來。
如今被揭了老短處,面上凝霜,給旁邊的打手使了個眼色。
持着棍棒的下人三兩個聚在一起,繞過院中那株巨大的香樟樹,往正東屋子攆過去。
冷不丁一道清朗男聲傳了出來,“爺不是說了嘛,今日裏邊的人有我謝爺罩着,誰要是敢上來,仔細刀箭不長眼,取了爾等的性命。”
趙玲珑順着聲音看去,而後一愣。
謝九霄怎麽在這兒?
她看清對方站在廊下,大馬金刀地立着,一夫莫開萬夫莫關的架勢,身周的五六個黑衣裝扮的健碩男子與他同在,隐隐有一副守護者做派。
胡媽媽方才不斷責罵,便是躲在其中一人身後。
她視線和謝九霄對上,憶起對方前段時間着人傳話說自己的确有了家中妹妹的蹤跡。
有謝九霄一行人在,趙二叔便無能為力。
不過他并無憂慮,架住一個秋意郎君,又有趙玲珑在此,不愁拿捏趙家的偌大家産。
他和山上的人很早就通過氣,花了大價錢請飛雲寨出山,要求便是趙明生只能留一口氣。
留着最後一口氣能讓趙明生回到趙家院子,也算是他最後給的仁慈了。
趙玲珑站在他對面,将對方神情中所有的細微變化收入眼底,心中更加确定。
這一世父親的出事,定和上一輩子一般,是趙二叔親手策劃的。
她面不改色,嘴角挂起譏諷,“二叔,你就那麽肯定我父親活不過今日嘛?”
趙二叔身後的幾個族中人在她逼視中下意識低下頭,将身後備好的白幡布,黃紙錢等物往角落裏踢踢。
屋中阿耶和阿娘到底是什麽情況,她也不知,只是看到不斷有丫頭婆子端着淌滿血水的盆進進出出。
就在這空當中,楊啓年帶着人終于趕到。
看清局勢,趕到趙玲珑身後,為其撐腰。
趙二叔明眼看着,哼了一聲,“謝家出手,怎麽楊家的人也要插一下?玲珑,你到底還是姓趙,堂而皇之地引外家姓進門,究竟是你父親籌劃,還是你生了滅我趙家之心?”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趙家族人頓時低聲議論起來,一人一句,指着趙玲珑的鼻子,罵地卻是屋中生死未知的趙父。
她冷眼看着衆人冠冕堂皇地說着為了趙家好,上一世這些人的醜惡嘴臉與如今一模一樣,只不過是有旁人在側,稍稍收斂一些。
上一世這些人早有準備,是在父親靈堂前與母親争執起來。
如今匆匆,處處都是漏洞。
正這麽想着,自門洞那邊傳來聲聲人響,間或有兵器相撞脆響,衆人看去,卻見府衙大人帶着十數兵卒,氣勢洶洶,直奔此地。
兵卒前來,她眼睛掃到被府衙大人恭敬地迎着的人影,心中終于送了一口氣。
見趙二叔湊上去和府衙大人招呼,趁着兵卒圍住衆人,幾步到了屋子前。
謝九霄神情并不輕松,右臂上纏着白布隐隐有血跡沁出,“趙老爺傷勢不輕,回來的路上我便着人将華佗堂的老醫者請進來了。如今半個時辰了,尚未有什麽...”
‘消息傳出來’還沒說出口,身前的麗影已經消失。
謝九霄思及她面上的淚痕,與院中的崔昫對視一眼,轉過頭去。
下屬上前低聲道:“爺,屬下給您處理下傷口吧”
畢竟是為了趙老爺胸口一刀擋得,瞧着嚴重。
謝九霄幾無不可的點點頭,任由屬下拆開白布,撒上止血的藥粉。
他咬着啞光,瞥了身側一眼,“崔二爺真仁義,為了前任娘子東奔西跑的,也不怕未來的崔夫人吃醋?”
“她就是未來的崔夫人,做什麽吃自己的醋?”崔昫不搭理他的陰陽怪氣,胸有成竹地回道。
謝九霄翻了白眼,“......你的臉什麽時候開始不要的?”
崔昫看到他手臂上的傷口,沉默一會兒,問道:“你的妹妹找到了?”
謝九霄并不驚訝于對方的知情,崔家經營渝州多年,若是連這點消息都沒有,也算是廢了,“是找着了。人就在飛雲寨呢。”
正是因為和家中妹妹搭上了關系,所以才提前得了消息,緊趕慢趕在最後的關頭把人救下來。
不過,他憶起趙老爺身上幾處大傷口,凝重道:“出手的是華佗堂的人,這時候都沒消息只怕...不好。”
院中趙家族人圍着府衙大人,互相幫腔,訴說着此行出于何種良善的目的,像是一群豺狼圍着噴香的肉一般,眼中精光不斷。
人群之中的趙二叔,明顯就是這一行的領頭人。
“先前趙胡為并不強行闖,那是因為趙老爺的傷勢并無定論。”可他們都知道,醫者本領再大,卻不是在世神仙,“我們不是趙家人,攔一時,攔不住一世。”
他們沒有立場攔着趙家人處理本宗族的事情。
如今府衙大人願意出面,看得是崔昫的面子,朝廷做事須得有憑有據,為了腦袋上的烏紗帽,趙老爺真有不幸,他只會退避三舍。
崔昫何嘗不知其中曲折。
他動動嘴,最終還是沉默。
此番境界,他無法相幫。整個宗族與孤兒寡母想對峙,玲珑她只能忍氣吞聲,若不然...
崔昫看着猶自被控制住的小郎君,視線掃過一旁的崔青。
崔青是練家子,早就看趙家族人欺負人,心裏惱火,配合着跟在趙玲珑身邊的崔大,三五下就将小郎君救出。
趙二叔攔住不斷抗議的族人,直接道:“二爺,您出手,我等不敢張揚,秋意小郎是族中下一任的族長,關系重大,出不得一點差池。今日你将人搶走,明日還是得乖乖送他到祠堂拜祖宗。”
所以,何必白費心思!
這當口,屋中響起一道凄厲的婦人喊聲,‘吱呀’一聲,關閉許久的大門終于開了。
身着白衣衫的醫者,擦擦額間的汗,對着廊下候着的謝九霄一個長拜,“謝爺,傷勢太重,某已經盡力了。一切就看天意了。”
趙二叔早有預料般扯起唇角,“大哥受罪,還望大人盡早查明真兇,還我趙家一個公道。”
無恥!
謝九霄火氣上頭,一雙拳頭猛地攥緊,強壓住自己內心殺人的想法。
這是趙家,又有官府的人在,他若是動手,不僅幫不到趙玲珑,相反還會徒增煩惱。
妹妹傳出來的信件上寫的明白,是渝州城有人裏應外合,出了大價錢買趙老爺的性命。
如今一看,便是這厮老漢了。
奈何無憑無據,空口白牙,說出來倒是會暴露寨子裏的妹妹。
正荒唐間,趙玲珑紅着一雙眼自內而出,她人在抖着,聲音卻亮,“二叔,父親尚在昏迷中,一切還看天意。”
她伸手将秋意拉到身邊,姐弟二人并肩而立,撐起半個坍塌的家,“你今日敢擾我阿耶養病,明日趙端方的那支箭就絕不是在發髻上了。”
人群之後,趙端方頭上纏着布巾,被人扶着進了院子。
趙二叔冷哼一聲,确認她只是裝腔作勢。
方才趙母的那一聲痛呼,他聽地分明。
“玲珑,二叔不是在逼殺你們。只是外人觊觎我趙家”說着将故意看了謝、趙二人,“你弟弟年幼,撐不起大家族。出于好心,這才出頭。”
“雖行事魯莽了些,卻是為了趙家百年基業着想。大哥既然還昏着,那咱們就在偏院等着大哥康複。”
人群稀稀拉拉地跟着趙二叔離去,院中空曠,被壓着綁着的丫鬟們這才被松開,嗚咽地低聲垂泣。
夏日蔚然,正東院子卻是滿地狼藉,風雨凄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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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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