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從日出一直忙到日中,事情大致有了條陳。
趙玲珑扶着酸麻不已的腰站起身子,半日的功夫說了太多的話,她嘴邊都已經幹澀地泛皮了。
正巧,視線中有人端了一盞茶送到她手邊。
趙玲珑心間一喜,趕忙接過來,“杏仁,你可真是…”
視線落到對方專注的視線上,趙玲珑聲音一停,放到嘴邊的茶盞袅起一陣甜香,她最終還是順從心意,小口喝完,“二爺怎麽在這兒?”
崔昫為她生疏的稱呼不快,道:“你還是像往常一般喚我吧。”
往常?昫郎?或是二郎?
以他們如今的關系,舊時稱呼就顯得親密了。
思及對方幾次要求自己改稱呼,她折中一下,“便像韋二一般,喚你一聲崔二吧。”
她看他遲遲不動,不由困惑,“說來事情忙,昨日你來我都未曾問。你們三個來這地方有什麽事情嘛?”
自然是為你而來。
但崔昫掃一眼桌上字跡滿滿的冊子。那是她一筆一劃,寫了一上午的安置流民的章程。
她這樣仁慈心腸,我又怎能為一己私情分她心緒?
崔昫平淡道:“流民事大,你造冊登記,雖經過刺史府的應允,但未免有人生事,我便來盯一下。”
門外聽牆角的韋二扶首一嘆,心說這麽好的表現機會,崔二這個愣頭青就白白浪費了。
被迫跟着韋二蹲着的高七郎同樣心痛,崔二注定要孤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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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有理。趙玲珑心說
今日來的人漸漸安置下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來日又不知道有多少人。
流民暴動,從來都是受官府警惕的。
身為節度使大人的郎君,崔昫為夫分憂,無可厚非。
趙玲珑轉頭看了外面一眼,見管事和侍女中都在井井有條地辦事,長舒一口氣,“幸虧你來了,有高七郎這樣的好手,很多管事聽他吩咐才不至于慌手腳。”
崔昫臉不紅心不跳,理直氣壯地點頭,“他有用,我才特意帶來。若是有事他不願意,你說與我聽,我會好好教他的。”
門外,高七郎苦着一張臉,很不情願。
他是因為敬佩趙玲珑救民于水火的大德,這才出手相幫。
崔二為了追女人,真是良心都不要了。
偏身邊的韋二郎不知情由,豎起大拇指,低聲誇獎,“高七,你做得不錯。”
高七郎,“……”
心口突然好疼!
午後的陽光火辣炙熱,避在樹影下的一破爛灰色衣衫的青年不像其他人一樣躺着,手中握着一小截細長的枝幹,寫寫畫畫,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
但他顧不上擦拭,依舊凝神寫着什麽,一直到他身邊的一個婦人輕聲開口,才動了一下。
婦人心疼地看了兒子一眼,從包裹中取出水囊遞過去,“雙生,歇一會兒吧。”
雙生抿了一小口,潤過嗓子,“阿娘,您歇着吧。兒再默默口訣,等到了呼雲山莊,也好有應對。”
婦人被他引起話音,散了覺意,“雙生,你說這呼雲山莊,真的能收留咱們嘛?”
雙生動作一停,摸摸已經陷入沉睡的弟弟臉蛋,過半晌低聲道:“阿娘,那人不是說了嘛,只有身有所長,願意在山莊老老實實做事,不僅分房子,定戶籍,若是有功勞,還會給良身。”
這些話,母子二人時常念叨,呼雲山莊的事情就像是救命稻草一般,她們握在手中,重了怕折斷,輕了又害怕掉走。
每次提起,一邊心有希望,又忍不住懷疑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好事嗎?
雙生重新寫畫起來,“阿娘,我的算籌是阿耶自小就教的,必定不比別人差。只要我努力,一定在呼雲山莊給您安一個家。”
家這個字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
對于他們這些流民來說,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已經是奢侈,若是能有個家,真要說一聲阿彌陀了。
婦人看着兒子堅毅的側臉,心中的忐忑被壓下,懷着對呼雲山莊的憧憬與不安入睡。
一家三口短暫歇息,未等日頭下去,就繼續趕路。
遠遠看着長龍的時候,母子三人長籲一口氣,急忙地排到隊伍最後。
在他們之前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背,一聲連着一聲在咳嗽,有幾次,雙生都覺得對方就要咳地斷氣了,下一瞬對方有‘呼’地一聲,繼續喘着。
這樣的人,呼雲山莊應該不會收留吧?
帶着這樣的懷疑,雙生一步步地往前挪着,在他們身後又有新的人加入進來。
人群靜谧無聲,像是被日頭烤地全無精神,只求前面的隊伍能更快一些。
漸漸隊伍中有人小聲埋怨起來,“這什麽破地方?連口茶水都沒有,讓老子站在這兒這麽久。早知道爺就在柏坡住下了。媽了個巴子…”
那人罵罵咧咧,吸引了不少注意,有的趁機插嘴,淨是說些呼雲山莊的壞話。
婦人聽了幾句,不安再一次被放大,擔心地絮絮着,“雙生,這地方別不是什麽髒地方吧?咱們就這麽進去不會叫人給害了吧?阿彌陀呀,三清祖師爺,我們一家三口從關中一路逃難,怎麽老天竟不長眼,連條活路都不給呢?…”
雙生不知該如何勸母親,不遠處鬧事的人還在折騰,漸漸有人遲疑着,退出了長龍,像是在考慮該何去何從?
可,天大地大,無根飄零之人,又有什麽地方可去呢?
就在雙生考慮是不是該帶着母親回渝州城外的柏坡時候,前方一直咳嗽的老者啞着嗓子開口道:“你這婦人有何哭的?呼雲山莊就在眼跟前,你若是懷疑,進去瞧瞧不就好了。連裏面是人間仙境,還是惡鬼地府都沒看清,就急喪着嚎哭,這是何方的道理?”
雙生娘有心講一講自己一家三口這一路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才到了此地,尚未開口,就被前方一陣動靜給吸引。
隊伍最前方,從呼雲山莊的大門口出來一行人,個個粗麻衣打扮,肩上扛着鋤頭,赤胳膊,貼身短打,一邊說笑着。
這番閑适安居的模樣,與長龍隊伍的破敗吵嚷天差地別。
有人大着膽子問了一句,“哎,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呀?”
“下地去。今日日頭大,地裏的綠苗苗缺了水,将來可長不出好果子呢。”
說得是事實。
今天的日頭确實厲害,連人都抗不住,更何況地裏的莊稼。
流民之中有的是關中大旱,不得已抛開故土的人,本就是莊稼漢出身,聽此地的人竟還可以去飲水灌田,不由鎮定。
有地種,就有飯吃。
對無數普通民衆來說,吃飽肚子,萬事不愁。
這一行人的出現像是久旱逢甘霖,頓時安撫了在場的所有人,就連最開始鬧騰着要茶水的人都老實不少。
終于等到雙生一家。
只見所謂的呼雲山莊大門內并不是以前常聽說的什麽高高的屋檐,什麽雕梁畫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間間小屋舍。
門口有一長椅子,上面一左一右,一個負責詢問,另一個則是拿着筆登記。
說清自己來向何處,家住哪裏,原先是做什麽的,因何逃難,家中現在還有幾口人等細節問題,雙生愣愣地接過對方遞過來的一個小木牌子。
木牌很小,只有一指節長,上面寫了一個‘趙’字。
面向仁善的男人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斜後方一下,“那是領吃食的地方,你帶着家裏人先去吃飽飯,然後再去算堂參加考試就好。”
他方才第一句話就交代了自己擅長算籌。
雙生下意識‘嗯’一聲,走開幾步後又急忙返回,“煩擾,您說的算堂是在哪裏?”
男人并不嫌棄,耐心地解答,“膳食處出門左走,一直到一間門口貼着紅紙的屋子。那裏就是。”
雙生拉着同樣不知所措的母親和弟弟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去,就見門口的那個男人已經開始詢問排在他們身後的人。
還是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微笑。
這還是流浪以來,他第一次沒有感受到別人的同情。
只是很平常的對待他,把他當成一個人,而不是…可憐的東西。
正出神間,就聽那邊傳了一陣吵嚷的動靜。
原來是剛才那個嫌棄沒有茶水的男人。
只是如今他被兩個身形高大的壯漢架着,強行驅趕出去。
方才還對着雙生一家慈眉善目的男人,此時冷着臉,雙手背在身後,冷哼幾聲,“當我趙家的呼雲山莊是什麽不值錢的地方不成?這裏可不是你這樣的懶漢、街流子能來的。快滾!”
假懶漢、真韋二配合着演戲,口中葷素不清,罵個痛快,成功看到高七郎黑了臉色,心裏爽地要死,“稀罕你們這破地方。不就是有點肉包子,不就是能種地,不就是能吃肉嗎?爺有的是地方去。松開,松開……”
人群中議論紛紛,絮絮念叨着。
“有肉包子?”
“還有肉”
“你沒聽見嘛?還有地能種呢…”
高七郎冷着臉看着這一場鬧劇安撫了人心,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給旁邊候着的人使了眼色。
幾個抱胸在前的人收了指令,從隊伍中拽了幾個縮頭縮尾的身影,不顧對方哀求和苦惱,強行趕走。
大家都不是傻子,一下認出剛才那些被趕走的人正是出聲鬧事的,頓時噤聲,規規矩矩地排着長隊。
這一晚,雙生和母親坐在分給他們的小房間了,沉默了好久。
雙生娘,名喚香雲,猛地掐了掐自己的臉蛋,疼地眼中漫上淚意,才道:“雙生,娘不是在做夢吧?”
雙生回答:“應該不是做夢。”
他拿起手上的三張契書再一次摸摸,上面的一字一印半點假都做不得。
就這麽簡單嗎?他們就這麽容易就有了自己的房子,還成了趙家的屬從嘛?
不是奴,而是屬從。
他們簽的不是賣身契書,而是雇傭的契書。
那位管事是怎麽說的?
哦,說他算籌不錯,可以認趙家做主人,身為屬從,将來若是有造化,沒準還能當上賬房先生呢?
賬房先生,他的父親就是賬房先生,那可是很體面的活計呢?
就因為這一項本事,他不僅不用賣身為奴,分了房子,阿娘和弟弟也不用給別人做牛做馬了。
室內點着一小盞油燈,昏黃的燈光下,雙生嗚咽一聲,放下所有的重擔和憂慮,哭了出來。
阿耶,兒沒有辜負你所托,終于可以撐起這個家,給阿娘和弟弟一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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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崔昫:沒錯,是我讓高七好好做事的。
高七:...我沒有,真的沒有!我完全是出于真心
崔昫:真心?
高七瑟瑟:是出于幫助好友追妻的真心,還不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