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早春時節,尚有微寒。
崔家西苑香海堂
紅布綢幔還在院中裝點,紅燈籠、大喜字,裏裏外外都是新婦進門的喜氣景象。
這樣的大好日子,偏偏侯在門外的杏仁等人卻是眉頭緊鎖,愁雲慘淡。
身後有小丫頭越了規矩,傳出低聲絮語。
杏仁不用聽,都知道這幾人是在議論昨夜新婚,新郎官卻夜宿外邊的事情。說不定,還是在笑話女郎。
可她并未開口,只是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二人閉緊了嘴才站正,仔細聽着屋裏的動靜,心中卻埋怨起來。
女郎是多好的人呀,怎麽喜歡上崔家二郎這麽個冷心人。新婚夜連面都不露,實在可惡。
恰裏面傳來一聲嬌嬌的呼喚聲,杏仁趕忙收起神色,率先推開門進去。
香海堂是崔家老宅西苑後院最大的一處居所,昨夜新的女主人才剛剛被八擡大轎迎進門。
此時床簾被一雙蔥白似的手撩開,露出一張豔若朝霞的姝容。
趙玲珑在貼身丫鬟的伺候終于起身。
屋中站了滿滿當當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端着盛滿淨面露水的黃銅盆、手搭香巾帕子的、持着鎏金曲面寶鏡的,一眼未盡全貌。
這一番梳洗打扮完,已經是半個時辰後。
趙玲珑腳踩白珠點翹的鳳頭履踏出院子,尚帶幾分凜冽寒意的春風激地一哆嗦,身後的杏仁趕忙将手中的灰鼠皮子鬥篷裹在她身上。
“女郎,這才剛剛入春,天還有些冷,您小心些,可別受了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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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婆子侯在衆人之前,甫一聽杏仁說的話,頓時指責起來,“小婢子不懂規矩。新婦進門,怎的還稱呼女郎?該改口叫夫人了。”
杏仁就是因為不滿昨夜姑爺的行為,這才刻意稱呼一聲女郎,見這婆子氣焰嚣張,哼了一聲,“什麽夫人不夫人,我家女郎好好一清白姑娘,你可別叫岔了。糟心家的頑劣婆子,當別人都沒見過世面嘛。也不出去打聽下我趙家是什麽路子。珍寶似的姑娘由得你嘴裏進出議論?腌臜貨!”
說着還轉頭‘呸’了一下。
那婆子是崔家的老人,再加上二郎小時候吃過她的奶水,有幾分養育之恩,在府中很得幾分體面。
往日都是她呵斥別人,如今被小丫頭這樣落臉面,氣急上頭就要上前伸手打人。
卻不想才一動腳,身前竄出幾個壯仆擋着,眼神兇惡,拳頭虛面饅頭一般大,瞧着陣勢厲害。
婆子被唬住了,認出這是新夫人帶來家中的下人,自然不會受她言語恐吓。
她心道小女郎的人再多又怎樣,郎君不還是嫌棄她,新婚夜連個人影都見不着。
“夫人別怪婆子我說話多。二郎昨夜不來,根是在您的身上。要知道,咱們崔家可不是外邊那些野門戶。”
說着話,輕蔑地看了看王家陪嫁來的衆人。
杏仁叱了一下,猛地回身将人牆扒拉開,趁着自己手腳快,對方不備,狠狠一巴掌抽在對方臉上。
打了人後,她也不給對方回手的機會,一腳蹬在婆子的肚子上,将人踹出去。
那婆子吃得好,一身肥肉,撞得身後衆人一個疊一個摔,不一會哎喲哎喲地嚎了半院子。
趙玲珑任她們呼喊哭鬧,直到手腳冰涼,終于确信,自己的身上發生了神奇的變故。
莊子有雲: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不知那一個趙玲珑和此時的趙玲珑,誰是誰的夢?
她最後的記憶是自己受李唐皇家封為有唐膳祖的那一日,席宴之上,自己并未多飲酒,但是卻被皇家稱號熏得暈乎乎的,最後起了念頭,直接在家中園子裏卧地而憩。
她從不做這樣出格的事情。
便是後來在外言商,亦是謹守進出禮儀,不叫人說她粗莽無理。
以前是因為想要嫁給崔昫做夫人,她出身商戶,總害怕哪裏做錯什麽,給他惹來笑柄。因此別說是在園中裸地躺着,便是鋪上蕈席,都要老老實實地跽坐。
後來做了生意,心境随世事變化,竟也得了幾分随性灑脫。
不拘束性情,束縛着自己的千百年繁文瑣節何必在乎,人活一世,能得意時且疏狂,才是一件快事。
聖旨下來的那天正好是父親的忌日,本該是清冷嚴肅的時候,偏偏為了皇家厚愛而扯唇,觥籌交錯間不免被下面的一些管事和弟子們說了幾句玩笑話。
她與崔家和離,再未有過其他親事議論,不免有想要讨好她的人送上些面白唇紅的少年郎。
本就心情勉強,又碰上些熏香刺鼻的花花綠綠,她借口有事,遠遠逃開。
前院的熱鬧歡騰聲音散在他處,她信步而走,最後發現自己竟然到了家中的祠堂。
自她生意越做越大,家中祠堂也修得氣派肅穆。
遣走祠堂的下人,她獨自抱着那封明黃文書發怔。
而後便一個人絮叨着這些年的事情。
先是怎麽收回家業,又是怎麽壯大家族名聲,家中各種人的情況,就連後院那頭黑白相間的大母豬生了幾個小崽子都沒漏下。
一開始語氣平淡,就當是講故事了。漸漸地,淌了一臉的淚水,喉間如滾過熱油,想要哭出聲又不成音。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是在高興還是在難過。
最後上了一炷香,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躺在了園子裏。
眼見天上星燦燦,一詠一嘆都是憾事。
也不知何時睡着了,醒來一看,屋中陳設陌生又熟悉,身邊丫頭婆子的争執打鬧終于讓她生出幾分真實感。
原來,一場大夢,自己竟然重回新婚第一天了。
她确定自己沒有想錯。
屋中的一景一物都是婚前自己精心挑選的,從榻上一小幾的雕繪圖案到隔斷屏風上的風景點綴,處處都是自己按照崔昫的愛好來裝點的。
她曾在香海堂中住了三年,就連高閣上的抽屜裏裝着什麽東西都了如指掌。
便是認錯其他,總也不會忘記院中這株百年香樟樹。
和離後,崔昫依舊是她心間的一抹痛。
伺候的人從不敢在她面前提起這個人。
崔家生意多,偶有和她家沖撞,多是老掌櫃或是管事去商談,她一概避之不見。
外頭應酬時候,衆人都說崔家二郎積威深重,尋常人不敢靠近,生怕自找難看。
偏有一傳聞說崔昫請了好多料理草木的好手,看顧家中那顆百年神樹。
重活一世這樣荒誕的事情再難以置信,都不得不被眼前所見而征服。
趙玲珑長籲一口氣,耳聽杏仁還在埋怨崔家人如何不好,她淡然一笑,“你吩咐人去套車吧。”
套車?
杏仁疑惑一瞬,馬上明白了。
女郎這是在崔家受了委屈要回娘家,求老爺和夫人做主了嗎?
這可真是太好了。
她示意一下身邊的小子,跟上女郎的步伐,快言快語道:“女郎,咱們這一次定要崔家二郎上門求才能回來。”
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未等崔二郎一句話,您就屁颠着趕過來了。
後半句話她沒說出口,生怕惹女郎傷心。
趙玲珑點點頭,心說便是上門求,這崔家大門都不必再進了。
崔家西苑占地頗大,一路左拐右折的,走了小一盞茶的功夫才終于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只見此地人進人出,水霧凝珠,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米香。
直到此時,杏仁才知道女郎要來做什麽。
她當先邁步進了屋中,吆喝着将幾個廚娘趕了出來,“快快出去,我家女郎要給二郎做朝食了,你們呆着礙事。”
未成婚前,自己便時常來崔家西苑給崔昫做吃食,故而和廚房做事的人都熟悉。
衆人知道王家是開酒樓發家,人家做飯都是有秘方的,自己強待着豈不是說不清楚。
故而杏仁一發話,衆人便漸次離開。
剛才還熱鬧異常的地方,不一會兒便清淨下來。
趙玲珑不嫌棄此地淩亂,自顧将外面寬袖衣衫褪下,只留一身便衣。
廚間竈上的火是不停的,屋中一點也不涼。
杏仁尋了一個小墩子做着,雙手托腮,樂呵地瞧着女郎做飯。
日光順着窗棂投在窈窕女郎身上,金黃色,暖融融。再一想到女郎飯成後的浮動香氣,小丫頭不由地呵呵一笑。
女郎廚藝出衆,早早就将崔二郎的五髒廟抓了個準,不愁他不上門去接人。
嘿嘿~~~
竈間一瓦罐上正撲哧撲哧地往外冒熱氣,揭開一看,正是方才在院中聞到的粥香味。
米湯粘稠,入口綿軟清甜。
嶺南多濕熱,當下時節還不明顯,一等入了夏日大伏天,每家每戶桌案上都少不了一味粥。
不同于關中北地的豆粥、雜糧粥,嶺南的白粥和甜粥,嶺南之人多擇以‘味粥’。
味粥偏向于鮮之一字,以滾粥和煲粥為主要。
廚娘已将嶺米熬得大半熟,此時若是再加其他材料,必然不會有水米融合、柔膩如一的效果。
地上的小翁缸裏有新鮮的河蝦在游動,趙玲珑估摸着這一瓦罐的米湯多少,撈出五六只。
活蝦新鮮,素手來回幾次就将泥腸挑去,蜀姜切絲,拌以雪花似的白霜糖粉,加川花椒粉,腌制片刻。
鮮蝦下鍋,只加上小許的涼水降溫,等到再沸騰的時候,紅蝦肉在白米粥中來回翻湧,融合成另一種鮮香。
主仆二人配着一碟子醬菜,不一會就吃個肚腹飽。
吃飽餍足了,杏仁才後知後覺出異樣,不安地收着東西,“女郎,這粥不是給姑爺留的嘛?”
趙玲珑搖了搖頭,卻不解釋,等外院馬車套好了,起身往外走。
杏仁嘟了嘟嘴,覺得女郎這樣不冷不淡地樣子和往常沒什麽兩樣,卻有什麽不一樣。
想不通就算了,反正女郎說什麽她就做什麽好了。
自內院廚房到大門,過了居中的花園時候,趙玲珑頓了一下,轉身到崔昫慣常呆着的書房留了一會兒。
然後帶着陪嫁來的管事婆子丫鬟們又浩浩蕩蕩地回家了。
日中時分,崔昫剛翻身下馬,連一句話都沒交代,大步邁開,直直往後院趕去。
終于看到香海堂的大門,他才止住腳步,深吸幾口氣終于将胸膛中的狂跳安撫,又是往日那個八風不動,冷靜自持的崔家二郎。
香海堂院廊下各處的紅布還挂着,依稀能露出昨日喜事的歡慶感。
崔昫心間稍安,越往裏走,莫名生出幾分忐忑。
他把這歸咎于自己馬上疾馳一個日夜。
站在門前再次長籲一口氣,而後伸手推門。
預料中的佳人身影和笑顏并無出現。
不僅是他的新婦不在屋中,連一個伺候茶水的丫頭都不在。
這是去東邊請安,尚未歸家嘛?
他疑惑着,壓下那點點不快,尋了正對着門口能瞧見院中情況的曲桐木月牙凳坐好。
馬上奔馳數個時辰,面上猶有幾分疲倦,他不由閉目養神。
思緒不知神游多久的時候,去聽門邊傳來一聲驚呼。
他立刻看了過去,而後一愣。
不是她。
“你是屋子裏伺候的?”
門邊的小丫頭是遠遠路過,瞧着這邊門開了,過來一探究竟,不想竟是主子回來了,她趕忙行禮,“回…回郎主的話,婢子是香海堂伺候茶點的。”
管家尋來的下人怎麽如此做事?
家中主母不在,竟連一個看守的都不在嗎?
崔昫無奈地揉了揉發疼的眉心,“夫人何時出門去了東邊的?”
這都日中,難不成是母親留人吃飯了?
婢子一愣,遲疑道:“夫人…是辰時中…離府的。”
辰時中?那豈不是在東邊呆了兩個時辰了?
母親留着玲珑能有什麽事情呢?
他下意識的想了一會兒,緊接着整個人一僵,目光如電掃向地上跪着的婢子,“你剛才說…夫人離府了?!”
婢子顫顫巍巍地點頭。
崔昫:“???”
恰這時,崔昫身邊長随崔青帶着人送了飯菜來。
郎君一日夜都在忙着處理成都府那邊的事情,連着騎馬不歇息,怕是早就饑腸辘辘。
本是最尋常的一件事情,偏崔青眼神躲閃,不敢直接擡頭看郎主的表情。
長案就在自己身前,上有好幾盤熱菜烹食,樣樣精致好看。
崔昫卻哪哪兒看不順眼,“這是夫人做得飯?”
崔青搖搖頭,“是內廚房的人做得。郎主,這幾樣是他們的拿手,奴嘗着還行,要不,您試試?”
說完還小心翼翼地将一旁的銀箸遞了過去。
崔昫沒接,只擡頭冷冷地盯着他,“夫人做的飯菜呢?”
崔青自然知道趙家女郎将郎主的口味養地多刁鑽,猶豫一下,還是實情相告,“夫人做的滾蝦鹹粥都被吃光了。……是夫人吃的,”
他觑了一眼對方的臉色,補充道:“沒給您留。”
崔昫:“……”
話不用說的這麽明白。
事情一波趕一波,未等他消化了婢子加長随傳達的事情,外院書房的管事請命回話,說是韋家、高家郎君求見,現已在書房等着了。
書房中
高七郎背手在後,前前後後盯着牆上挂着的《十指鐘馗圖》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你就別看了,道玄的畫你回回來回回看,都快長到牆裏面了。”
說話的是韋家二郎。
他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将人拉回椅子上,“咱們是來給崔二郎賀新婚之喜的,你做做樣子都行。”
他們二人同崔二郎曾有同門之情誼,又是自小長到的好友,昨日未曾好好喝上一杯燒春,故而今日決定特意來一場。
提起這一次的目的,韋二郎呵呵一下,手中玉扇子左右帶起一陣清風,“哎呀,歲月不饒人呀,這一轉眼,咱們崔郎君也娶到美嬌娘了。”
聽他矯情作長者的感慨,高七郎一聳肩,将對方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撂下去,“你別作孽。趙家女郎雖是商戶出身,但對二郎是打心裏底的好。”
“你出去打聽下,渝州城,哪一個家的女郎不願意對二郎好?那是他趙家仗着趙老太爺救過崔老太爺的恩情,挾恩求報。啧啧啧,不厚道。”韋二郎憋了癟嘴道。
整個渝州城多少人對趙崔兩家的婚事抱有同樣的想法。
高七郎卻不贊同他說的話,“二郎能是那種被強迫着娶妻的人?咱們自小長大,那趙玲珑不也是自小陪着二郎長大的嘛。我看,這二人青梅竹馬結成良緣實在是好。”
韋二郎撣了憚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我又沒說什麽。趙玲珑往日黏二郎黏的緊,看你我都像是二郎的小情兒一般,如今終于得償所願了。”
他一邊說着,起身在書房中閑适地踱步,正巧見書桌上有一白紙,依稀瞧着是工整嚴謹的楷體。
嘶,二郎不是喜歡寫草體嗎?
他時常來這裏,平日胡亂翻東西沒忌諱,瞧着新奇,順手拿起來要看,嘴裏還在繼續說:“趙玲珑傾心二郎已久,心願成了,指不定怎麽纏着人不放呢,咱們且……”
話說了一半,等他看清紙上的內容,傻了。
他剛剛說趙玲珑什麽?黏着二郎,纏着人不放?
這…是他今日騎馬太快,把眼睛吹花了嗎?
高二郎見他話說一半,被他面上神情吸引過來,順着視線看向白紙,也是一愣。
???
青梅竹馬難不成是假的嗎?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韋高二人對視一眼,同時扭頭看向門口進來的人。
崔二郎一路走來都想不通玲珑為何離府回娘家,為何不給他留吃的。
直到進門時候依舊是一頭霧水,奈何他面色不顯,未叫別人察覺。
相比較而言,他覺得上門賀喜的兩個好友應該是遇到了比自己境地更迷茫的事情。
瞧對方神色,眉頭打成死結,兩張俊顏拉地像是農家推磨的老驢一樣長,呆傻而迷茫。
不過,沒多久,他也加入了‘推磨老驢’的行列。
手中白紙輕如蟬翼,幾乎沒有分量。
奈何紙上負載的內容像是嶺南長久不散的濃霧,兜頭籠罩一身,難以說清置身何處。
這半天下來,崔昫終于幾分異樣在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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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崔昫:新婚第一天,我離婚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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