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別吓我了行不行,祖宗
七月中旬的某個傍晚, 陳縱和嘉南散步到河邊。
暑假來臨,河兩岸熱鬧非凡,許多小孩聚在一起玩耍。賣小吃的攤販也多了起來, 露天KTV擺在石拱橋上,音響效果炸耳,播的都是清一色的老情歌。
嘉南走着走着停下來。
面前的一塊塑料布上, 擺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線玩具, 全是手工鈎織出來的。
攤主是個穿大花褂的中年女人, 坐在板凳上, 手裏捏着毛線和鈎針,一刻沒閑, 嘴裏時不時冒出幾句吆喝, 招攬生意。
“小的十塊, 大的二十,随便看看。”
陳縱見嘉南對這個有興趣,問她:“喜歡哪個?”
嘉南從中挑了個荷包蛋錢包,偏頭看陳縱:“你也選一個吧。”
“你幫我選。”陳縱說。
嘉南給他挑了一只紫色和白色相間的小蝴蝶。嘉南問他喜不喜歡, 陳縱笑了笑,說:“謝謝南南。”
回到501, 嘉南對着荷包蛋錢包和小蝴蝶研究了會兒,在網上找編織毛線的教學視頻。
反複看了好幾遍, 覺得她也能試試。
陳縱見她感興趣, 幫她網購了材料, 鈎針、大頭針、紐扣和各種毛線。
嘉南挖掘了除切水果游戲以外的另一個愛好, 做手工。
嘉南最開始嘗試的是做毛線錢包,從最簡單的款式到稍微複雜一點的圖案。
她靠這個打發無所事事什麽都不想幹的時間,也鍛煉自己的專注能力。
嘉南把做好的錢包擺在玄關旁的置物架上, 陳縱總是在裏面偷偷放硬幣。
嘉南拿起來掂掂重量,打開之前都會在心裏猜裏面究竟多少錢,像小孩逢年過節拆紅包。
嘉南從中收獲了不少樂趣。
一段時間之後,嘉南做手工的興趣絲毫沒有減弱,家裏的茶幾上也漸漸出現她的作品。
經常需要陳縱提醒她休息,她才會放下手裏的東西,放松眼睛,在陽臺遠眺,看遠處的樹與青山。
陳縱發現,大多數時候,嘉南都乖乖聽話。
唯獨在練舞時常上,嘉南試圖耍賴。
在他們一同制定的計劃表上,嘉南的每日舞蹈練習時間為半小時。
陳縱提防嘉南過度運動,過度消耗精力。
而嘉南經常在練舞之後假裝還沒有開始運動,企圖拖延時常。
她抑郁症狀比較明顯時,什麽都不想做,一旦遇上狀态變好的日子,就想要加倍運動,持續練舞。
像一種帶有強迫性的補償行為。
陳縱關掉音樂後,她明明已經精疲力竭,體力快要支撐不住,仍會撒謊說:“我才剛開始練。”
“半小時已經到了。”陳縱告訴她,“我幫你計時了。”
“會不會是你記錯了?”嘉南妄想自欺欺人。
但陳縱不會讓她得逞,毫不留情地将她帶出房間,嘉南被迫中斷了舞蹈練習。
嘉南回頭看了眼卧室牆壁上的舊舞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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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縱發現嘉南偷偷練舞是在一星期以後。
這段時間陳縱參與了張燼工作室一款系統軟件的開發,因為跟張燼團隊的時差問題,會議多半安排在晚上進行。
陳縱連續一周很晚睡覺,淩晨五點多是他睡得最熟的時候。
因此一開始,陳縱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直到那天陳縱被張燼的電話吵醒,他極度不耐煩地坐起來摸到手機,一看時間才淩晨五點。
夏天天亮得早,沒有完全拉攏的窗簾外,透出熹微的晨光。
陳縱人未完全清醒,敷衍地應付了張燼幾句,挂掉電話,慣性地走到嘉南卧室看一眼,怕她貪涼不蓋肚子。
輕推開門,房間沒人。
床上只有一條淩亂的薄毯。
衛生間的門敞開,陽臺與廚房空空蕩蕩。
陳縱的瞌睡一下全跑沒了,整個人像當頭挨了一棒,敲得他眼冒金星,全身血液都在逆流。
他喊嘉南的名字,每一聲都擲向空白的牆壁,無人回應。
電話也打不通。
陳縱再次沖回嘉南卧室,目光掃視,發現牆壁上的舊舞裙也不見了。
陳縱出門找人時,腦海裏掠過許多紛雜的想法,冒出來許多不好的念頭。他在淩晨五點多的巷子裏亂竄,不放過每個犄角旮旯,想到什麽,又轉身跑上天臺。
還是沒人。
最後陳縱從包子鋪老板的口中得到線索,在打碗巷旁邊的一間廢棄的老年人活動室裏,發現了嘉南的蹤跡。
嘉南會在不到五點的時候出門,七點之前回家,一般來說,只要她放輕腳步,陳縱不會醒。
因為最近陳縱睡得很晚。
她有充沛的時間僞裝成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模樣。
事實和嘉南想象中的一樣,她因此這樣度過了将近一周。
廢棄的活動室牆壁上挂着酒紅色錦旗,和幾串破破爛爛的裝飾小花。放置東西的鐵櫃子堆在牆角,撲克牌和象棋被塞在裏面。
靠窗的藍色乒乓球桌上積攢着灰塵,後邊還剩餘一塊比較寬闊的空地,提供給嘉南。
陳縱靠近,隔着毛玻璃聽見了裏面的舞曲音樂。
卻什麽也看不清。
直到他推開門。嘉南在音樂中回旋轉身,望向他的驚愕瞬間,活像個犯下滔天大罪的惡人被當場逮捕。
她臉上的慌張與無措讓陳縱心軟與心酸。
同時也覺得安定,她就這裏,在他一眼能看見的地方。
嘉南抱着舊舞裙跟陳縱回家的路上,想拉陳縱的手臂,但是怕他會因為生氣而掙開。嘉南猶豫着把手伸過去,好在陳縱沒有甩脫她。
陳縱陰沉着臉,沒有多餘的表情,像罩着冷夜裏的雨霧。
但他扣住嘉南的手,牽住她的時候,又是暖的。
“你每天都趁我睡着了,偷偷跑出來練舞嗎?”他問嘉南,眼睛目視前方,沒有看她,側臉和下颚的線條緊繃着。
“沒有每天。”嘉南一顆心七上八下,“五、五天。”
陳縱:“手機怎麽打不通?”
嘉南摸出手機看了看,昨晚睡前打開了飛行模式,一直沒關掉。“以後不開飛行模式了。”
陳縱停下了腳步,“我醒了突然發現你不在,淩晨五點,你憑空消失了,知道我什麽心情嗎?”
嘉南根本不敢看陳縱泛紅的眼睛,牢牢抱住他腰身,埋首在他懷裏,湧現出無限愧疚。
陳縱梗着脖子,喉結滾了滾,聲音冷硬卻像在哄着:“你別吓我了行不行?祖宗。”
嘉南踮起腳,手在他腰上借力,安撫似的慌亂親吻他唇角。
他們的胸膛之間隔着那條舊舞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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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縱跟餘靜遠交流,告訴她嘉南最近的情況,以及嘉南偷偷延長練舞時常的事。
餘靜遠認為嘉南增加運動強度,延遲練舞時常,不僅僅是厭食症患者的常見心理,想通過高強度運動來抑制體重的增長,或許還有別的方面的原因。
陳縱提到了那條舊芭蕾舞裙。
陳縱對餘靜遠說:“她去活動室練舞,把舊舞裙也帶上了。”
站在毫不知情的旁觀者角度來看,這是個令人費解的舉動。
已經不合身的、毫無用處的舊舞裙,為什麽還要帶在身邊?
餘靜遠在多次與嘉南交流的過程中,對她已經算熟悉,清楚知道即便現在嘉南沒有與她的母親沈素湘生活在一起,沈素湘在嘉南童年時留下的印記也一直沒有消失,伴随她長大。
沈素湘對嘉南從小要求嚴格,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夠在跳舞方面取得矚目的成績。
如果出色,就會得到母愛的饋贈。
如果平庸,就面對冷臉與失望的眼神。
嘉南不喜歡她的原生家庭,卻時時刻刻在受原生家庭的影響。
她對母親的态度矛盾,她覺得對方的愛稀少、有條件、且不夠堅定,卻又仍懷有期待。
會下意識地挽留。
正如她當年逃避舞蹈,渴望離開文化宮,卻仍在堅持跳舞這件事。她的潛意識裏,甚至覺得是自己不夠優秀,沈素湘才會抛下她離開。
所以一條早已不合身的舊舞裙,她留了那麽久,留到現在。
她清醒地于二〇一五冬天,在洛陵的老火車站送別了沈素湘,卻沒有放過自己。
嘉南一開始是為了什麽而開始跳舞呢?
為柳曦月夭折的夢想,為了沈素湘的期待,為了某些榮譽和光芒萬丈的舞臺。
芭蕾舞對嘉南來說,束縛多過自由,壓力多過期待,眼淚多過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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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街15號,陳縱按照黑皮給的地址尋過來。
裁縫店開在街尾,屋後幾棵樟樹冒頭,太陽從樹縫間梭下來,打在屋頂上。
陳縱推開店門,沒看見人。店內東西雜亂而多,牆上挂滿不同顏色、不同料子的布匹。裏間傳來縫紉機的聲音。
陳縱問:“有人在嗎?”
他跨過兩個大紅色塑料袋,到了內屋門口,朝裏望,後邊地方寬敞許多,兩個學徒坐在縫紉機前縫衣服,看上去年紀都很小。
陳縱一問誰是鄒師傅,倆人齊刷刷說我們師父在對面茶樓喝茶,你有什麽事嗎。
陳縱說急事。
其中一個就跑去找師父了。
鄒十萬跟黑皮描述得樣貌差不多,方臉闊額,瞎了一只眼睛,戴半邊黑色眼罩遮住,看上去不像裁縫像悍匪。
陳縱向他道明來意,問能不能做。
鄒十萬思索片刻,說:“要看裙子。”
陳縱給他看手機裏的照片。
鄒十萬謹慎地說:“還是得上手摸,具體看料子質感,才知道能不能仿。”
隔兩天,陳縱拎着防塵衣罩裏的舊芭蕾舞裙又來了一趟。鄒十萬看完覺得沒問題,陳縱立即交了定金。
“急不急?”鄒十萬問。
陳縱說:“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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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器公司的人上門裝空調。
501的老挂式空調早已不能使用,撤下退休。新的擺在客廳,關好陽臺和廚房的門,滿屋子清涼。
自從上次嘉南吹風時發呆,長發差點不小心被卷進扇葉裏,陳縱就把家裏的老電扇換成了無葉風扇。
陳縱說出門買加濕器,問嘉南要不要一起去。
嘉南剛上完一節網課,忙着補筆記,說不去了,讓他路上注意安全。
陳縱買完加濕器,接到裁縫店的電話,改道去梨花街15號拿訂做的舊舞裙。
鄒十萬手藝好,至少在陳縱這個外行人看來,分辨不出兩條舞裙之間的差別。
也應該可以暫時騙過嘉南。
回家的路上陳縱一直在想,這樣做是否正确,對嘉南來說是否過于殘忍。但他只能冒着風險試試,沒有別的辦法。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嘉南淩晨五點從家中消失的事件。
陳縱等待着這場即将爆發的矛盾,親手謀劃了他與嘉南的第一次對峙。
七月二十二日,嘉南再次因為過度運動幾乎快累到暈厥,仍不願停止。她蒼白的面頰和頭發被汗浸濕,像潛入湖底剛剛掙紮着從水面露頭。
陳縱推開房門毫無征兆地走過去,手中的打火機上刮起一簇幽藍火苗,舔舐着舊舞裙的裙擺,迅速将它點燃。
嘉南陷入巨大的震驚之中,兩三秒後才反應過來,她沖上去搶陳縱手中的舞裙。
火焰蹿高,陳縱松了手,舞裙掉落在地上繼續燃燒。
嘉南想要去撿,被陳縱攔住。
她用力掙紮,想要推開他,兩人如同困獸纏鬥。嘉南一口咬在陳縱箍緊的手臂上,留下深深的牙印。
空氣裏彌漫着布料燒焦的氣味,舊舞裙逐漸變成灰燼和一攤黑色的殘渣。
嘉南像被陳縱撕咬,打碎,強行打開舊傷口,剜掉了裏面的膿瘡。
嘉南的眼眶滾燙,仿佛也被火燒過,她眼神充滿控訴與委屈,抽泣着小聲對陳縱說:“我讨厭你。”
陳縱手掌攬住她後頸,不用力道地輕輕揉着,心疼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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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餘燼被處理幹淨了,仍留下幾道擦不掉的黑色燒焦印記。
窗戶敞開着,散掉房間裏的糊味。
陳縱獨自躺在客廳地上,身體攤成一個大字。
争執過後,室內變得異常安靜,像木材燃燒時蹦出噼啪火星,随後又陷入無邊沉寂。
嘉南打開卧室的門,拿着棉簽和碘伏走出來。
她在涼席邊坐下,把陳縱的手搬到自己腿上,查看被她咬傷的地方。牙印依舊清晰,破了點皮,滲出了血絲。
陳縱眼睛掀開一條縫,看她,沒出聲。
嘉南也看了他一眼,用棉簽沾了碘伏,默默幫他消毒。
陳縱另一只手搭在眼皮上,從指縫中窺她臉色,不帶任何語氣地說:“疼。”
嘉南彎下腰,對着傷口吹了吹。
“還疼。”他說。
嘉南又接着吹了好幾下。
她鼓起腮幫,臉頰撐起一個小圓包,頂着薄薄一層白面皮。
陳縱豎起指頭在上面戳了一下,再往下,抓住了嘉南的手。
嘉南拉他起來,他拉嘉南躺下去。
嘉南力氣敵不過,便只能順勢躺倒,疊在他身上,耳朵靠在他胸膛前聽心跳。
“真的很疼嗎?”嘉南問,她的注意力還在被她咬破的傷口上。
“不疼,騙你的。”陳縱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兩人的指縫貼合,不留一絲空隙,“你剛才好兇,還說讨厭我。”
嘉南否認:“騙你的,沒有讨厭你。”
我只有你了。
陳縱下巴支在她發頂上,另一只手撚她薄薄的耳垂,“最氣的那幾分鐘,是不是還想叫我滾?”
嘉南繼續否認:“沒有。”
我只有你了。
她蜷縮在他胸膛上,威脅:“你不準走。”
我只有你了。
“你燒了我的裙子,我才會那麽兇。”嘉南淡淡指出所有事情發生的源頭,陳縱從善如流地向她道歉:“對不起。”
他們太懂彼此了,嘉南猜得出陳縱這麽做的出發點和目的,她沒辦法真正生氣,甚至感覺到一絲解脫。
“我原諒你了。”
嘉南不再強迫自己跳舞了,芭蕾舞從她的世界消失。
她在陳縱堆砌的堅固堡壘裏療傷,直到痊愈。如果某天她重新跳舞,也一定是因為自己,不再為那些虛無的夢想與沉重的期待。
她對自己說,不要再被過去困着了,去更廣闊的天地吧。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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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素湘回洛陵是在八月初。
前幾天打碗巷裏有老人去世,家屬從昨天開始在居民樓下違規搭棚辦喪事,戲班子唱念做打,哭喪人撕心裂肺,還有時不時炸響的鞭炮聲擾民。
這一家子被鄰居舉報。
物業來了,記者也來了。導致打碗巷路況格外擁堵。
這兩天陳縱和嘉南索性沒出門,待在家躲清靜,門窗一關,噪音減去大半。
空氣溽熱,家中空調風扇不能停。
陳縱在廚房剝了一碗石榴,紅得清新通透,端去客廳給嘉南。
嘉南把網課按下暫停鍵,擡頭說:“謝謝阿縱。”乖得不行。
“不謝。”陳縱覺得要天天有這麽乖這麽省心,剝十個石榴也沒怨言,樂意至極。
“我下樓扔個垃圾。”
“你不吃嗎?”嘉南在身後問。
“剛在廚房偷吃了。”
陳縱頂着太陽,把手裏的幾袋垃圾扔進垃圾車裏。身後走近一個撐太陽傘的女人,穿着深色連衣裙和平底軟皮鞋,手裏拎着小型的行李袋。
陳縱上樓。
女人收了太陽傘,走在他身後。
兩人同路,一直上到五樓,到了501門口。
陳縱回身看了一眼,女人詫異地望向他手中正要插向鎖孔的鑰匙。
這時,嘉南把門打開了。
她先只看到了陳縱,讓陳縱快進來,随後才看見門外的沈素湘。
嘉南:“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