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嫣然如夢》
2月落烏啼霜滿天(一)
芙蓉鎮上的人都知道,方家的嫣然是個傻子。
這個“傻”不是真的指她的智力有問題,她的智力絕對和正常人一樣,平時打交道說話也與普通人一般無二。可是,所有認得她的人,幾乎都一致認為,她是個傻子。
因為,她的想法總是與別人不相同。
這人活在世上,圖的什麽?不就是榮華富貴麽?就算不能飛黃騰達,那至少也要有一技傍身,讓自己過上安逸享樂的生活吧?
可是她不。
方家在芙蓉鎮上雖稱不上是大戶,但至少算是殷實人家。方嫣然小時候,也是娘寵爹疼的,那時候,無論誰提起她,都不直呼她的名字,只說“方家那顆明珠”。
是的,那時她就是爹娘的掌上明珠。
但這一切在方嫣然八歲那年叔爹進門之後就全變了。
她的娘對爹不再體貼,後來甚至半年也不見爹一次面。
嫣然還記得,她爹生了病,拖了幾年,最後在她十歲那年死去,當時,爹大口大口地吐着鮮血,小嫣然驚駭地沖去找娘,卻被叔爹的下人攔了回來。她們說,主母和叔爹剛睡下,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打擾。
叔爹與爹的卧室,不過一個籬笆之隔,她在外面號啕大哭,與下人糾纏吵鬧許久,叔爹與娘在另間房中始終沒有出來。
後來,她爹就死了,臨死前都沒見到妻主一面。
再之後,她娘不過匆匆到正室靈前上了一柱香,便轉身離開。
便有那多心人故意在嫣然面前挑撥,說她叔爹與娘的壞話,但或許嫣然那時太小,一臉的渾渾噩噩,似乎根本聽不懂這些人在說什麽。
Advertisement
可從那時起,她就開始不務正業起來,整天只琢磨着上樹捉鳥,下河摸魚,根本沒有一個将要理家主事的小姐該有的樣子。
等她十五六歲時再有人特特去說些有關家産的閑話,方嫣然反而睜大了眼睛道:“這家業是我娘賺下的,她想給誰自然就是給誰,我們做小輩的怎麽能将它理所當然視為自己的東西?何況,就算沒繼承家産,我也活到這麽大了,以後也能自己養活自己。”
這話一出,便坐實了她的“傻子”之名。
不是嗎?不是傻子怎麽會說出這種話?
那家業雖不算大,畢竟也能讓人過得衣食無憂。換了是誰,也不可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娘方文正也不管她,由得她胡鬧,再加上方文正和側室又生了個女兒,外面的人便暗暗猜測,這方家接班人的身份,大概要着落在這小女兒身上了。
什麽?庶出?
哎呀,誰還理這個,反正正室死了好幾年了,什麽時候一把側室扶正,庶出的也變成了嫡出。
這個時空,女子十八歲成年,男子十六歲成年。方嫣然十八歲的時候,按照古例,舉行了束發儀式,這就意味着她已經成了大人,可以訂婚娶夫了。
哪知道束發禮後沒多久,方嫣然一次出去游玩,竟被路過此地的安平小世子的馬踏傷。安平小世子年輕氣盛,娘又是朝中聞名的安平王,一直鎮守邊關,軍功赫赫,這種情況下,他難免便驕縱跋扈,知道傷人後也未停留,倒是他的貼身管家留了意,派人将垂死的方嫣然送回方家,并且留下一千兩銀子作善後之資。
據說,方嫣然被送回家後沒多久就咽了氣,方家的下人傳出來的信兒,她被馬傷得那個慘,整個胸腔都被馬蹄踩爛了。
安平小世子有權有勢,方家不過普通人家,又不怎麽看中這個生母早逝的大小姐,再加上得了一千兩銀子,因此也沒打算再找小世子理論。方嫣然的爹死後尚有靈堂葬禮,而輪到她這裏,一切都取消了,據說只是一具薄棺送到郊外墓地中草草安葬了事。芙蓉鎮的人倒也不覺得如何,本來嘛,一個傻子,還想怎麽樣?
似乎連她娘都忘了,方嫣然出生之前,也曾是被這個當娘的熱心盼望過的。人,總是健忘的。
這條命,就這麽輕飄飄兒地沒了。
桃李鎮與芙蓉鎮相鄰,兩個小鎮規模差不多大,中間相隔不過十幾裏地。桃李鎮上最有錢的大戶是趙晉明與李子佛兩家。這兩家似乎祖上便有積下來的舊怨,明争暗鬥幾十年,卻始終沒有誰明顯壓過對方。到後來,這兩家便有了默契,平時見面依舊笑容滿面,但每逢家主生辰之時,另一家便會出面給這家出個難題。若能平安化解,便算這家技高一籌,若不能,就是另一家占了上風。而桃李鎮的百姓也早習慣了這種場面,一到趙李兩家的家主生辰時,便湧去瞧熱鬧找樂子。
這一天,趙府內張燈結彩,下人們忙進忙去,一派忙鬧場面。
也難怪,第二天就是趙家家主趙晉明的生辰了,什麽事當然都要提前做好準備才是。
趙晉明此時正呆在書房內,聽管家趙忠心的回報。
“那李家還沒看到有什麽動靜,不過她們一年比一年出的題刁難,這次指不定是在打什麽鬼主意。可惜我派出去幾撥人,始終沒發現她們有什麽異動。”
趙晉明點點頭,道:“李府的下人除了平時采買之外,可有出城的?”
趙忠心道:“有是有,但她們是出城迎接李家的小姑奶奶,沒超過半個時辰就回來了。李家的小姑奶奶這次帶來的東西據說很豐厚,足足裝了幾大箱子。”
趙晉明皺起了眉頭。這些年,李家雖然未被趙家明顯打壓,但已隐隐吃了些暗虧,照她的推算,那李子佛也是個狠辣女子,并非什麽省油的燈,這口氣憋到現在,肯定是要在自己生辰時找回場子的。
但她們竟然到現在還沒什麽明顯動作……
到底是已經勝券在握,還是徹底放棄?
“忠心,牢牢盯着李家,她們暗中肯定有花樣。”趙晉明沉聲道。
“是。”趙忠心應了,繼而又道,“六個月後就是大姑娘娶夫的日子,府裏要添些人了。”
采買下人,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算小。那些家生子的下人還好,這外面買來的人,總要先考察品性脾氣,确定買下後還要嚴格調、教一番,教習各項規矩,總不能到時毛手毛腳的被新進門的主夫看笑話,連帶着将趙家都看低。
“這等事,你去辦吧。”趙晉明揮了揮手。
第二天,趙晉明生辰,來的鄉鄰士紳着實不少。趙府擺出五十席面的流水桌,供人吃喝,那些上門道賀的人,送的禮有大有小,有薄有厚,但直到席面開了,也沒見到李府的人出現。
“難道她們真的認輸了?”趙忠心心內嘀咕,卻絲毫不敢放松,眼看着家主穿一身大紅裙袍,坐在首位,和人笑語寒暄,她正要轉身,忽地看到丫鬟滴翠掩了過來,低聲道:“大管家,李府的人來了,在外面出難題呢。”
趙忠心心內一沉,問道:“是什麽題?”
滴翠面有難色,猶豫了一下才道:“她們擡了個只剩一口氣的人來,說今天家主生辰,要做善事,希望家主能同意救治那個人。”
趙忠心臉色有些難看:“我看她們是真想撕破臉了,居然在家主生辰上擡個要死的人來?想觸家主的黴頭是吧?”
話雖如此說,她仍是轉身,急匆匆去了府外。
李府的難題,不能不接,不然,就算趙府輸了。
所以,明知是黴頭,為了面子,也必須要做。
人活在世,為着那張面皮,總是要做很多不甘願卻不得不為之的事情。
朱紅門外,青石階下,一副簡陋的擔架上躺着一個面如金紙的女子。那女子身上被一幅白布所蓋,只露出頭,雙目緊閉,若不是鼻翼還在微微翕動,直如一個死人一般。李府管家李雲領着幾個小厮站在擔架後面,不遠處,停着一輛馬車,車簾低垂。
趙忠心面色冷峻,一步步走下青石階:“李管家,今日我家家主生辰,進來同喝一杯水酒如何?”
李雲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臉上透着幾分儒雅之色。她目光微垂,道:“就不麻煩了,我們還是直說罷,這人便是我家家主送來的‘題’,不知趙管家收是不收?”
“容趙某多嘴問一下,題目本身如何?”将難題解說本就是出題之人的責任。
“說來也巧,我家小姑奶奶回門之際,在郊野中遇到了這個女子,她的胸腔全部碎爛,骨頭斷折,卻硬是撐着一口氣。小姑奶奶人善心慈,便将她帶回來醫治,卻全無效果。聞說趙府內妙手濟濟,因此我家家主派我将人送來,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過大家都知道,今天是趙家主生辰,所以若趙管家回絕,我們也不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