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連贏想趁機問問尚雲熙,你得的是什麽病?可尚雲熙沒給他機會,拉着他繼續走向寒潭中心。這讓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兩個地方:一個是握住尚雲熙的手,還有一個是腳下。他怕握不住就沉下去,也怕哪一下踩空。
尚雲熙明顯感覺到手骨像要被捏碎了一樣疼,可他什麽都沒說,更沒有甩開連贏。他只是帶着他一步步往更深處走。而在這微妙的氣氛中,連贏終于發現,尚雲熙變得跟以往不同。是因為知道他是“活”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他暫時也搞不懂,只知道以往的尚雲熙對無為,不說含在嘴裏怕化了,放在手上怕凍了,那也是要什麽給什麽。可現在的尚雲熙,也好,但不再是那種完全的縱容。
“停停停停!”連贏感覺到水面馬上要抵上他的下颌,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豎起來了。事實上吃了尚雲熙給的丹藥之後他就沒再覺得冷,但這種緊張和抗拒不是溫暖能抵掉的,“我、我就在這兒吧,再往裏走我就得暈了,不不,我可能會、會淹死。”後面兩個字說得很輕,仿佛說重一點就真的會發生。
“不會。”尚雲熙轉頭看了一眼緊張得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的人,“你試試深吸一口氣,下沉。”
“我不!”連贏拒絕得異常幹脆,“我要往回走走。”
“不行!”尚雲熙拒絕得比他更幹脆,拒絕完還毫無預警地往連贏臉上撩了好幾下水,直接把連贏的臉給弄濕了,“你敢往岸上走一步……”
“你、你想幹嘛?”
“我就拉着你沉下去。”
“別別別!我不走還不行麽?”連贏的聲音已經有些抖了,聽起來有點可憐巴巴的。他用沒握尚雲熙的那只手拼命抹着臉上的水。他最不喜歡在水裏被弄濕臉,因為這會讓他有危機感。他會感覺心慌,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要凝住了一樣。于是他不由商量道:“還有,你別往我臉上弄水。咱們就在這個深處,就這樣待一會兒。”
尚雲熙說:“那要看我心情。”
連贏:“……”神特麽看你心情,他這是上了賊船了啊!
然而有一說一,尚雲熙的威脅對連贏來說确實起作用。
去溫泉館的時候,或者說更早前去其他游泳館的時候,連賀學跟付錦每次也都會跟着。如果兩個不能一起跟,也至少會去一個陪着孫子。而他們是絕對不會主動往孫子臉上潑水的。他們擔心他都來不及,恨不得護在懷裏,絕不可能讓他處在一個更緊張的氛圍裏。
可尚雲熙不同。尚雲熙剛聽到“你別往我臉上弄水”,就又往連贏臉上潑了好幾下水。他就像個欺負小孩兒的壞叔叔,看連贏抹掉,就笑着重新再潑幾次,反正不讓連贏臉上太幹。他的表情表達得很明顯:不滿可以啊,有膽你就松手。
連贏哪裏敢松?!他甚至抓得比原來更緊了。這時尚雲熙把被握住的手擡起來,輕輕一轉反握住連贏,另一只手也擡起來。他示意連贏把剩下那只手也給他。連贏沒太明白,本能地有些抗拒。主要是怕尚雲熙突然出什麽幺蛾子。
“手會做劃水的動作麽?”尚雲熙也不催,問道。
Advertisement
“會、會吧。”連贏跟方欣容說他小時候會游泳,是真的會游。雖然對五歲那年的事很多都已經記憶模糊了,但他有印象,他确實游過,“是不是這樣?”他用抹臉的手做了一個還算比較标準的劃水動作。
“蛙泳?”
“嗯。”蛙泳比較簡單,最初小朋友都先學蛙泳。但連贏隐約記得他那會兒不止會蛙泳,他好像還會別的,只是一時做不出來。
“來,把手給我。”尚雲熙說。
“你要幹嘛?”
“讓你練閉氣。”尚雲熙見連贏不動,直接伸手去抓住他,“試着把臉潛進水裏。別怕,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可以馬上出來換氣。”
“可是我現在就不舒服。”
“那我把你直接推水裏?”
“別!”連贏登時急了,“我、我試試。那你、你別放手啊。”
“放心,肯定不放。”
連贏咕嘟咽了口口水,深呼吸好幾次,可就是不敢屏住呼吸把頭埋水裏。他心裏告訴自己“沒事”,身體卻怕得要死。臉色比剛進來那會兒又蒼白了些。
尚雲熙:“你再不下我就推你。我力氣比你大,你覺得你扛得住嗎?”
連贏氣呼呼瞪了一眼。六十級仙級醫師和他一個二十級的號,哪特麽有可比性!這一推何止能給他推進水裏,沒準都能給他推到水底。
連贏不由再次深呼吸。他看着尚雲熙的眼睛,試圖從裏面找到點安定和自信,卻感覺尚雲熙的手指在水下輕輕撫了撫他的手背。有點癢,帶來的卻是一陣安心。
他從小就比一般孩子長得高大,上小學四五年級那會兒就不再輕易讓人握着他的手了。哪怕是去游泳館對着那些教練,他也是因為不好意思,不會讓人手把手教他,就覺得很尴尬。可是尚雲熙,大約是因為年紀差不多,他倒也沒太不好意思。若說有什麽,那大概是有些歡喜和……難過吧。有些喜歡但是又不敢說的那種難過。
尚雲熙這時放下連贏一只手,食指抵在他眉心處,板着臉問:“下不下?”
連贏“啪”的拍開,又握住:“下下下,別催。”
連贏狠狠吸口氣……吐出去,再吸口氣……吐出去。等他再吸第三次,尚雲熙想都不想直接拉着他往水裏沉。連贏“唔”的聲音剛發出來就被淹沒在水中。尚雲熙抓着他的手沒松,也沒讓他往上走,就在水裏看着他。
畢竟是古代背景的游戲,“泳鏡”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索性水不刺激眼睛,尚雲熙就睜着。
連贏也睜着,他不僅睜着,而且還拼命亂撲騰。當時說的是讓尚雲熙別松手,可為了出去,他試圖掙脫尚雲熙的力量。他的力量沒有尚雲熙大,恐懼卻讓他發揮出了巨大的潛能。他甩開尚雲熙拼命游,慌亂中不得要領,總是游不出水面。而這種呼吸不到空氣的感覺讓他的恐懼越發加重。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冰冷刺骨的水,水裏暈染開的刺目的鮮紅。
那是他母親的血。車撞開圍欄掉下橋的那一剎那他媽媽護住了他,可她卻再也沒機會從車裏游出去了。
他所有的活動徹底失去了章法,直到被另一個同在車裏的人救出去,眼前就只留下了那一片在水裏緩緩漾開的,抹不去的紅色……
尚雲熙并不是握不住才松手的,只是想看看連贏到底能不能游出去。如今見他胡亂拍着水做着徒勞的舉動幹脆不讓他亂撲騰,直接把人弄出水面。他想讓連贏在外面緩緩再繼續帶他潛入水底,這樣反複多次直到讓連贏徹底适應。不料連贏剛一出來就拼命咳嗽,咳着咳着就哭了。
不是那種放聲大哭,也不是抽泣,而是即使臉上有水也能看出眼淚一個勁兒往外落的那種,壓抑的,無聲的。
“是我——”半晌,他顫抖着,用一種不離得近些都無法聽見的氣音說,“是我害死我媽的。”
“別胡說!”
“我沒胡說。”連贏目眦欲裂地看着水面,用力按着自己的頭。許多過往的記憶急流一樣湧進他的腦海中,撐得他頭疼,“我們那天沒打算去我姥姥家,是我,是我跟我媽一再央求讓她帶我去。後來又是因為護着我她才受傷,不然以她的能力她肯定能得救的,都是因為我——”
“好了別說了。”尚雲熙握住連贏的肩膀,“看着我。”
連贏緩緩擡頭,腥紅的雙眼裏全是自責。眼淚明明是順着他的臉頰滑落下來的,卻燙得另一個人心被攥住似的疼。
尚雲熙就像以前一樣溫和,他緩緩揩去連贏的淚,軟聲說:“一切都是天命,這不怪你。”
連贏重重搖頭:“不是。”這聲音就像個開頭,那些壓抑的,恐懼的,自責的,突然失控。他再也繃不住放聲哭出來,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一邊哭一邊說:“就是因為我,我偏偏趕在那天要去我姥姥家,都是我,都是我害的,我媽再也回不來了,嗚嗚……”
他的哭聲驚到了周圍的丹頂鶴,鶴兒們直拍着翅膀争相往外跑,生怕跑晚就跑不了似的。只有尚雲熙沒動,既沒有繼續安慰連贏,也沒有抱住他,只是看着,看着連贏站在水裏哭,看着連贏把那些痛苦跟內疚發洩出來。而仍放在連贏肩上的手,算是他對自己最大的放縱。
連贏在哭的時候頭始終垂着,若是他此刻擡頭,必定能看到對面的人眼底藏着怎樣壓抑的情感,可他沒有。
就這樣兩個人也不知道站在水裏多久,連贏的哭聲才漸漸變小了。尚雲熙問他:“還怕麽?”
連贏點點頭:“怕。”
尚雲熙說:“那就先上岸上休息會兒再下來。”
連贏搖頭:“不用。我媽說遇到問題就逃的是熊包。”
尚雲熙笑了笑:“沒讓你逃,讓你上岸練練動作。一進水裏就慌,肯定是太長時間沒有游,所以你必須重拾肌肉記憶才能更好地克服心理恐懼。”
連贏這下也知道,自己不是NPC的事是瞞不住了,幹脆決定破罐子破摔。他“哦”一聲:“也行,那你倒是走啊。”
尚雲熙便把他拉上岸。兩個光着膀子的男孩兒很默契地忽略了都只着一條亵褲的事。他們站成一排,中間隔着一米距離,個高點的那個教稍矮點那個如何用手劃水,如何踢腿。
後來高個的覺着洞裏變得有些暗,便從乾坤袋裏掏出一盞仙燈來。洞裏被照亮的同時,也拉長了他們的影子。
連贏做動作的時候總是被濕頭發覆着背,覺得難受得慌。他問尚雲熙:“你有發繩或者簪子嗎?有的話幫我把頭發弄起來。”
尚雲熙的簪子是六十級專用的,連贏戴不了。他幹脆就在衣服上扯下一條,給連贏當頭繩,把頭發紮成一束。
連贏背對着他,感覺某人灼熱的呼吸都撲在了他的肩頸上。他感覺有點癢,又感覺膽子也變得有點大。于是他問尚雲熙:“哎,我能問你個問題麽?”
尚雲熙并沒有察覺到自己無意中放慢了梳頭發的速度,聞言說:“問。”
“你為什麽、為什麽說不跟活人戀愛啊?”
尚雲熙許久都沒吱聲。
連贏以為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沒想到以為得不到答案的時候,這人說了句:“你好好練,等你徹底學會游泳那天我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