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到了京城,成暃才知道,閑雲觀是個很了不得的地方。葉師法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當然,京城的各處,在成暃看來,都非常了不得,非常厲害。
那麽寬闊的街道,那麽華麗的樓閣,來往的路人中居然還有黃的紅的頭發,藍的綠的眼珠。成暃覺得,再生十只眼睛也不夠看。
當遠遠望見巍峨皇宮時,成暃的內心激動不已。
他向路人打聽閑雲觀所在,方才曉得,閑雲觀一般人進不去,葉師法他更別想能見着。因為葉師法如今是皇上最寵信的方士,唯有皇上才能想見就見。
本着對救命恩公的承諾,成暃還是不死心地嘗試了一下,結果因為太灰頭土臉,連閑雲觀的大門都沒摸着,只走到了那座華麗的“敕造閑雲觀”大牌樓前,就被無情地驅趕了。
一個在路口擺攤的大爺和成暃說,閑雲觀本是個小道觀,一直在這長興坊中,就是個初一十五逢年過節來燒個平安彩頭香,婆娘們磕頭求姑爺求男丁的地方。
然不知怎麽的,這兩年皇上雖在治國上明顯地偏了儒家,卻對道家超塵脫俗的方面越來越感興趣,譬如養養氣,煉煉藥之類。
先前,有個叫藜蓬子的道人,玄法精妙,善祈福禳災,通煉丹養元之術,從不談政事,帝甚寵信。但有一日,藜蓬子向皇上請辭,說自己劫數将近,只能去雲游避禍。帝十分不舍,藜蓬子就舉薦了葉師法,曰此人道術遠在自己之上,用白鶴傳信,将葉師法請來京城,在閑雲觀暫住。皇帝一見葉師法,果然十分喜愛,藜蓬子離開後,葉師法便取代其成了禦前最燙手的方士,帝對其寵信更在藜蓬子之上,封他做了護國真人。閑雲觀也跟着升天,小小道觀,陡然變成今天恢弘模樣。
成暃聽得驚嘆不已,自知閑雲觀一時半刻進不去了,遂對京城又多了一份敬畏,一個尋常擺攤的大爺,對國事亦如此洞悉,見解犀利,更令他自慚形穢。
此事落空,成暃竟一時迷惘,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他的身份文牒丢了,想去找尋祖父所說的那位京中好友,可那人叫什麽,住哪裏,他都記不得了。一路走來,他也通了些人情世故,知道自己就算想起來了,找上門,只怕無憑無據,人家也不會認他,就琢磨着先安頓下來,再設法往家裏去信,報個平安。
他壯着膽,在一家名叫金福萬的客棧訂了間最靠角落的客房,又去街上轉悠,在賣舊衣的店鋪買了兩件舊衣服,再找了家書坊,買了幾本書,撿了最便宜的紙張筆墨買了一些。
京城的物價很高,即便他不害怕衰到旁人,狐仙所贈的盤纏,也撐不了太久。
成暃拎着東西,邊思量着怎麽繼續在京城過活下去邊往前走,突見前方某處格外熱鬧。成暃不禁往那處湊,衆人簇擁處,一座小樓披綢挂錦。成暃透過人縫張望,樓前立着一告牌,紅紙書着金字。他周圍的人紛紛議論,“這回的儒學科試這麽光鮮。”“看來改尊儒派不是瞎話。”“可惜呦,眼下回頭背什麽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也來不及了。”……
成暃努力再往前湊,總算看清了字。這告示牌,竟然是禮部奉皇上的旨意立的,說的就是儒學科試的事。九月十六開始報名,報名之後,即有第一次甄選,合格者統一在臘月初六再參加一次甄試,二選都通過的,方才能參加明年三月的正式科試。
告示上又曰,因儒學科新定,皇上特賜恩典,凡報名參選,便有嘉賞。第一輪甄選通過者,獎禮部手抄的儒學典籍一部,文房四寶一套,錦囊一只。第二輪甄選通過者,可得禦賜錦袍一領,玉佩一對。甄選未過,亦有獎勵,二選不過,贈銀鎮尺一把,扇一柄并扇袋一個。初試未過,能得筆硯一套,香墨一盒。
各種賞賜的樣品擺放在告示牌旁的長案上。幾名禮部官員守在案後,衆人都争去看,成暃走到末端的長案處瞧了瞧。報名就能得的筆硯和香墨比他自己買的好多了。
一名官員見成暃眼巴巴只瞅着初試通不過的獎勵,便含笑道:“這位少年何須嘆息,你年歲尚輕,若真有意參加儒試,從今日開始用功,絕不算遲。錦袍玉佩,亦只是其中一步。要将簪花入朝當做志向才是。”
成暃忙躬身禮道:“多謝大人鼓勵。學生自開蒙,便入孔聖人門下,但生性愚笨,讀書數年,尤未窺門徑。從未敢多想。”
那官員驚訝:“你居然是自幼就學的儒學?此次科試,正是需要你這樣的生員。你既是儒生,就該知道,學乃為用,既是如此,更不該怯縮了。你叫什麽名字?”
成暃垂頭道:“謝大人垂問,學生成暃。只是……學生此時真的報不了科試……”
連身份文牒都沒有,拿什麽報?
成暃匆匆再行一禮:“謝大人勉勵,若學生有了參加的資格,定然一試……學生請罪,先告辭了……”一頭紮出人群。
那官員詫異地盯着他的背影,末了搖了搖頭。
成暃轉回街上,剛匆匆走了幾步,忽然聽得儒試告示處傳來異樣嘈雜。
原來是觀看的人太多,将桌案擠翻,有些人趁亂搶了獎勵樣品。衆人擠攘,官員們想平定喧嘩,侍衛們忙着抓賊,又要穩住場面,又要防止各位大人再什麽差錯,現場人人都團團亂轉,十分不堪。
成暃看着,一陣心驚。
難道老師也料錯了?自己這樣一個天生的災星,連京城和科舉都不能鎮壓?
他再低頭瞧瞧手中的書本筆墨,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下去。
身邊忽然有個聲音道:“兄臺莫怕,只是一場小亂罷了。”
成暃擡起頭,只見一個頂多比他大一兩歲的少年,站幾步開外,充滿善意地望着他。
成暃忙後退一步:“多謝兄臺安慰。弟并非驚于混亂。總之……弟乃不祥之人,還望兄臺離我遠些。”
那少年挑眉:“兄臺如何說這樣的話?”
成暃苦笑:“弟說的是實話。弟自生來,便禍害他人,茍活至今,累及無數,罪孽深重。這麽說,可能兄臺聽來有些匪夷所思。但……這場亂子,恐怕也是因為被弟的不祥所累。”
少年的雙目亮了亮:“竟有這種事?但看兄臺身上,并無陰沉之氣。其實在下略懂些蔔算之術,不知兄臺可否将生辰八字告知?”
成暃搖搖頭:“多謝兄臺美意,實不相瞞,我年幼時,便有高人為我批過命,還曾想改過,可連……”
連狐族的長老都說,改不了。
這話不能與陌生人說。
成暃只能繼續澀然道:“兄臺與我說了這許多話,怕是已經被我衰着了,請快快離去吧。關懷之意,實在多謝。”
少年一笑:“兄臺這麽說,我愈發想替你算算了。”抓住成暃的手臂,“兄臺可願與在下到那邊茶樓稍坐片刻?”
成暃一愣。
趕路的途中,他耳聞過種種騙術,強要給人算命,就是其中一種。
但是,這少年雖身着布衣,俊秀的容貌中隐隐帶着貴氣,成暃總覺得,他不像什麽壞人。
反正,自己沒有錢,還天生帶着衰,即便是個真騙子,也沒什麽可擔憂的。
成暃便任由少年拖着走向街邊。
上了茶樓二層,進了一間雅間,少年喊茶博士來點了茶,笑吟吟向成暃道:“附近一帶,也只有這裏算還清靜些了。茶點粗陋,兄臺莫嫌棄。”
成暃道:“多謝兄臺美意,但還請從此刻起多留意些,我怕……”
少年含笑道:“請兄臺放心,即便真如你所言,我亦無所謂,何況我倒覺得事實并非你所言。不知兄臺可願将生辰八字告知在下?”
成暃只能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擡袖一揖,“弟敝姓成,單名一個暃字,勃海郡人氏。”
少年道:“啊,在下也忘記告知名姓了。說了這麽久,難為成兄未把我當成騙子。在下葉師法,乃雲游之人。”
成暃一呆:“你……你叫葉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