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遁走 國朝講究事死如事生,故皇……
國朝講究事死如事生,故皇家陵寝從來是要緊的事。皇帝的陵寝通常在登基之日修建,在位時間越長,陵寝便修的越奢華。皇後則通常與夫合葬,她會有寝殿,很少有獨立陵寝。
卻是在本朝又有不同,一則泰安帝早喪,十五歲登基,二十七歲就撒手人寰。在位區區十二年,其陵寝自然是不盡如人意的。再則有卑不動尊的風俗,是以章太後在永和十九年提出要獨自修建陵寝,以免打攪先皇。
彼時章太後已執掌朝政,又有先例,倒也沒什麽人反對。工部領了差事,悠哉悠哉的修了起來,至今已修了十五年。皇家陵寝道不盡的奢華細致,修個幾十年都是尋常,無非按部就班而已。不成想,好好的陵寝在這沒下雨沒下雪的時節,竟然塌方了!整個京城一片嘩然!
瑞安公背着手,在外書房裏焦急的踱步。嘴裏不停的念叨着:“怎麽能塌方了呢?那石頭壘的房子,怎麽就塌方了呢?”
楊景澄急沖沖的從外走了進來,張嘴便問:“父親,消息可當真?”
瑞安公哭喪着臉道:“你容西叔公特特打發人來報的信,叫我無事別出門!能有假麽?”
楊景澄的臉色登時難看了幾分,容西是梁王嫡長子的封號,梁王掌管宗人府,消息自然靈通。他正想好生籌備自己的生意,可朝堂上一件接着一件的壞事,攪的風雨不止,哪還有心情理會那些小事。
見瑞安公單轉着圈兒,半點沒有主意的模樣,楊景澄忍不住問道:“可知道塌方的規模?”
瑞安公道:“這哪是規模不規模的事!只要塌了便是天大的事!何況還壓死了兩個民夫!陵寝還沒修完呢,這多不吉利!”
楊景澄暗自撇嘴,雖說早沒了殉葬的風俗,可哪個得臉的皇家人蹬腿兒的時候,沒幾個撞牆上吊的忠心随從,這會子又嫌壓死民夫晦氣了!只是這等犯忌諱的話,他是決計不會說出口的。
瑞安公用右手背拍着左手的手掌道:“你說說!工部這叫辦的什麽事兒?我知道工部肥,可肥到太後頭上去就過分了啊!本來太後跟咱們聖上……對吧!現在好了,他們滿門抄斬是小,聖上剛抄了太後家的左佥都禦史,惹的太後不快,現又有工部捅了簍子,換你是太後,你要不要借題發揮?一個不孝的罪名扣下來,便是聖上也難頂的住!這幫蠹蟲!蠹蟲啊!”
楊景澄不确定的問:“太後的陵寝,他們當真貪了?”
“你這不是廢話?”瑞安公沒好氣的道,“做工程哪有不貪的!你沒聽過那句俗話——千裏做官為的吃穿!就朝廷那仨瓜倆棗的俸祿和摻了沙子的祿米,果真一文不貪,只怕連個幕僚都請不起,還做個狗屁的官。我氣的是他們失了分寸,說句到家的話,工部尚書是聖上親手提拔的,哪怕是聖上陵寝塌了呢!也好過太後的陵寝出事!”
楊景澄不以為然,他們家的聖上那好大喜功的性子,果真把他的陵寝弄塌了,定然是九族皆在劫難逃。相比之下,按章太後往日的處事風格,工部尚書大概夷三族也就夠了。說實話,太後陵寝塌方是大事,可楊景澄更多往朝廷局勢上考慮,倒不似瑞安公那般着急。
當然此回永和帝吃虧是必然,可他心裏卻想,倘或聖上能因此整治整治朝綱亦是好事。而今這起子當官的,實在太不像話了!不過看瑞安公跳腳的模樣,這話不好明說,只得勸慰道:“父親且放寬心,朝上哪日沒有糟心事兒!與咱們家又不相幹,我們靜觀其變即可。”
瑞安公氣急敗壞的道:“怎麽不相幹了?你忘了?你青田叔公正是工部左侍郎!果真工部貪污,他那左侍郎跑的掉!?咱們家好容易有個能幹當官的,偏是個貪官!你說氣人不氣人!?梁王府短了他的吃還是短了他的穿?啊!?這是我們老楊家的江山,他貪的不虧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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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景澄方記起梁王第三子青田郡公正是工部侍郎,怪不得是他哥哥來報的信!頓時火氣上湧,恨不能沖出家門以下犯上!自家牆角都挖!?這都什麽玩意!?
此時此刻,京裏并不止瑞安公父子在上火。不遠處皇城內的慈寧宮亦是殺氣騰騰。書案被拍的震天響,章太後在屋中破口大罵:“好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碩鼠!好一群貪贓枉法的蛀蟲!怪道安定衛那般輕易的失守,連我的陵寝都敢上下其手,安定衛的城防只怕都是豆腐渣!
那混小子不服我管教,要同我別苗頭,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甚熊樣!貪圖享受他第一,治國理事他就是個屁!若不是先皇只有他一個兒子,我早掐死了他個丢人玩意!這會子知道怕了,早幹嘛去了!
我早說了那甄養盛不可信!非要同我置氣!還有朝上的老學究,張嘴牝雞司晨、閉嘴陰陽失調!扯他娘的哔!果真是個明君,我一老太太犯得着日日操心朝政!連個孫子都沒本事給我生出來!廢物!上上下下一條藤的廢物!”
侍立在一旁的章貴妃見婆母兼姑母發那麽大火,吓的噤若寒蟬。哪知章太後正在氣頭上,看到侄女兒一副鹌鹑的模樣,更氣不打一處來:“你也是個不中用的!叫你當貴妃,你就看着姓魏的妖精橫行後宮!白瞎了你的姓!你要生出個兒子,還有永和那小王八羔子什麽事!”
章貴妃喏喏的道:“她養了海寧公主,得寵些也是該的……”
章太後險些叫侄女氣的一口氣沒上來,她說的是誰得寵的事麽!?
章貴妃低頭不敢說話了。章太後又一掌拍在桌案上:“來人!宣章首輔觐見!”
守在門口的小太監怯生生的道:“回娘娘的話,方才奴才聽說章首輔往乾清宮去了。”
章太後順了半日的氣,待心中的火去了七八分,嘴角方勾起一抹冷笑:“那小子手腳倒快!”
乾清宮,昭仁殿。一片愁雲慘霧。
永和帝臉色鐵青,他手底下的人一個兩個不争氣,張繼臣和吳子英尚未脫險,甄養盛又進去了。簡直按下葫蘆浮起瓢,沒有一件順心的!又有,今年年成不好,年底戶部統計,一片片的報災荒;加之安定衛戰況膠着,只把永和帝氣的嘴裏直生燎泡。
章首輔筆直的站着,目光陰冷的盯着內閣三輔兼工部右侍郎丁褚。他樂的見永和帝提拔的工部尚書吃癟,永和帝畢竟登基多年,自有人投機。而今六部裏禮部、兵部、工部皆投了永和帝,他正想拿禮部祭品以次充好、激怒上天,致使今年南澇北旱浮屍遍野為由,抽永和帝一記狠的,能順帶捎上兵部更好。
但不代表他能容忍太後陵寝生出不祥之兆。要知道太後不僅是他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多年朝政攜手,君臣相得,自是感情深厚。乍聽工部捅出這麽大的簍子,他亦是怒不可遏。丁褚是太後的人,呆在工部不能治疾于腠理,要你何用!?
丁褚叫章首輔盯的後背冷汗直冒,他近來滿心想抓禮部的小辮子,卻不料自家後院起火。此事說來也奇,工部多報了開銷,上下其手也是有的,可他們辦事辦老了的人,要緊的工程怎底能出這麽大的岔子?這沒道理啊!
章首輔收回視線,目光炯炯的盯着永和帝,一字一句的道:“甄養盛闖出彌天大禍,該殺!”
永和帝是萬萬不敢跟章太後掀桌子的,此事自知理虧,心裏也是惱怒,恨聲道:“舅舅說的是!竟敢藐視皇家,視同謀反!除他之外,其族內七歲以上絞、七歲以下稚童長流!”
衆朝臣皆無異議,給事中忙飛快的記在了冊子上。
緊接着,章首輔又道:“工部侍郎為尚書的左膀右臂,亦不可輕饒!”
丁褚一個哆嗦,險些沒直接跪下。天可憐見的,他作為太後的人,在工部不過挂了個名,日常也止常規收些孝敬,陵寝塌方之事與他何幹?可他既坐在這個位置上,如此大事,不受牽連幾乎不可能。眼神焦急的看向左侍郎青田郡公,朝中但有左右之分的皆以左為尊,倘或青田郡公逃出一劫,再沒理由追究挂名右侍郎的!
哪知青田郡公比他更慌,他與丁褚不同,因為太後修陵寝的銀子,他真的貪了!最可怖的是,太後不止是君,論輩分亦是他嫂子。現陵寝出了事,他是國法家法皆難容,只怕親爹梁王也保不住他,豈能不瑟瑟發抖!
永和帝看着青田郡公,目光裏透出了為難。宗室人丁不豐,殺一個少一個。尤其是梁王系,不獨梁王生了三個兒子,這三個兒子也個個兒女雙全,看着就是種好的模樣,這叫永和帝如何下得了手?
章首輔卻不肯輕輕放過,上前一步道:“短短半月,貪腐案層出不窮,可見朝綱敗壞到何等地步!安定失手、楚地流民,聖上再不肅清風氣,難道要等到天下烽煙四起嗎!?”
青田郡公登時渾身抖成了個篩子,幾次想張口,硬是說不出話來。
永和帝不忍的撇過頭去,不巧又對上章首輔犀利的眼神,立刻如坐針氈,手腳皆不自在起來。陵寝乃章太後的臉面,他倘或處置不當,少不得被扣上不孝的帽子。手中勢力本就四處漏風,再失了道義,豈不是又要做個傀儡帝王?可宗室乃他堅實的後盾,是萬萬不能下手的。一時間好不為難!
多年來宗室在章太後的威壓下,大氣都不敢喘。青田郡公也是糊塗油蒙了心,才生出了不該有的貪念。此刻記起章太後的手段,越想越怕。怕到極致時,心裏的那根弦啪的崩斷,只聽砰的一聲,只見他兩眼一翻,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永和帝如蒙大赦,一疊聲的喊太醫,在章首輔嘲諷的眼神中,借着青田郡公的昏迷,直接遁去後宮,再不肯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