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生命
秋夜很涼。
下過第一場雨之後晚上在街邊乘涼的人幾乎都沒怎麽有了,走夜路的行人也捂着自己的外套,邁着急促的腳步。
淩晨兩點,宋一喬匆匆從椅子上扯過外套,跪在地上把自己藏在櫃子裏的最後一點存款找了出來揣進兜裏,抓起手機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冷風貼着臉頰往後頭切,寒氣裹在身上,每一口呼吸都凝成白氣。
呼——呼——
懷城這種地方,娛樂場所是奢侈消費,夜店酒吧寥寥無幾,這個時間還燈火通明的地方少之又少,醫院是之一。
宋一喬焦急地不停按開手機屏幕看時間,距離醫院給他打電話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這個時間打不到車,他跑到城北繁華一點的位置才攔住一輛車。他坐在車上,只能張嘴催司機開快一點,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态又讓他陷入自責和懊惱,如果今晚自己陪在奶奶身邊該多好,如果自己不要多管閑事提出來要去找劉萬華多好,如果,如果……
到醫院的時候宋一喬腿都有點軟,他不知道該先去哪裏,就轉頭先往住院部跑。
“您好!請問唐芳蘭還在這裏嗎!”
護士站的人擡頭,“唐芳蘭家屬?”
護士看了宋一喬一眼,沒停下手裏的動作,眼神裏流露出一點厭惡,語氣并不是很好,“不是我說你們家屬啊,老太太這個情況家裏也沒人陪着,也沒給請護工,像今天這樣有什麽緊急情況誰來簽字?不簽字醫院怎麽處理?說句良心話,現在這個情況還有幾天能活誰都說不準,珍惜點最後的時間吧。”
宋一喬默默聽着,連聲道謝,回了病房站在門口往裏面看。
護士說是突然的惡化,情況很差,老太太現在吊着一口氣,明天簽字交錢需要直接把人轉進特護病房。
突然的惡化,怎麽會突然惡化呢?醫生不是說了嗎可以活三個月嗎。
“哎,來啦?”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宋一喬轉頭,看見是病房裏臨床的大姐,她佝偻着背,精神看着不太好。想來是奶奶深夜情況不好吵醒了大姐,宋一喬彎腰朝她鞠了一躬,“抱歉,吵醒您了。”
大姐擺手,笑了笑,“這有啥,咱得這個病住一個病房裏的人,不在意這點事。你也是真的不容易,明天還上學吧,老大姐有你這麽一個孝順的孫子也算是命好啊。”
宋一喬點頭,面對大姐的誇贊有些拘謹。
“哎,這人啊。老了,病了,要死了,你才能知道你身邊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樣子,你這娃娃可千萬別學你爸啊!”
“我……爸?”宋一喬睜大眼睛,語速不自覺加快,“他來了嗎?”
“來?要是來了也不至于把老大姐氣成這樣,傍晚打過來一個電話,我聽着那混賬好像是想要錢。你說這人到底怎麽樣他能冷血到這樣,不管怎麽說也是辛辛苦苦把他養大,現在自己親娘躺在病床上,他心裏就只惦記着錢,救命錢啊!”
“人啊,人啊。”
大姐回房間休息了,宋一喬捏着手機,背靠着病房的牆緩緩坐在地上。
他抱着自己雙腿,臉深深埋進腿彎。
害怕,迷茫,難過,無助,所有的情緒在一個兵荒馬亂的夜晚過後緊緊纏上他。宋一喬,你還能做點什麽嗎?
地板和空氣都是涼的,醫院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中央空調,應該就是今天或者昨天吧。
忘了拿書包了,明天幹脆請個假吧,在醫院陪着奶奶。
要不然最近都請假吧,落下的課自己都會補回來的,但如果錯過別的可能就是永遠。
宋一喬不停地想,逼着自己想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只要一停下來他就會陷入深深的自責。他不敢去想劉萬華為什麽會打電話來要錢,是因為女人說要給自己五萬塊錢嗎?他也不敢去想奶奶現在的狀況到底怎麽樣,會不會突然,突然就像爸爸那樣。
“滴”地一聲,拉成一道直線。
早上是電話鈴聲把他驚醒的。
宋一喬猛地坐直身體,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昨晚就這麽坐在地上睡着了。他渾身僵硬,動了動脖子發出“咔噠咔噠”的悶響。
“喂。”宋一喬聲音很虛,帶很重的鼻音。
“……怎麽了?”
宋一喬聽見封瀝川的聲音意識才慢慢回籠,忙把手機拿到面前看了一眼時間,“啊!對不起對不起,昨晚來醫院了,太晚了就沒告訴你。想着早上提前跟你說的,沒想到睡過了。”
“着涼了?”封瀝川問。
宋一喬吸了吸鼻子,好像是有一點鼻塞,他自己都沒注意到,“沒事的,就是早上起來有點冷。我今天不去學校了,奶奶……情況不太好,昨晚劉萬華打電話過來要錢。”
宋一喬說着聲音低下去,封瀝川“嗯”了一聲,囑咐了他幾句,說自己放學了過來找他。
時間還早,宋一喬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趴在窗口看了一眼奶奶。奶奶還在睡,昨晚折騰了挺久,今天應該還得再睡一會兒。
他動身去樓下,自己買點早飯吃,順便給奶奶也帶一份。
快要七點半的時候宋一喬回了病房,奶奶臨床的大姐都已經起了。臨床的大姐是女兒在照顧她,女兒剛參加工作沒多久,不好總是請假,但是一下班就會趕過來。大姐嘴上埋怨女兒工作太忙,實際上是炫耀女兒對她上心。
宋一喬跟兩人打了招呼,快步過去給奶奶把床搖高。
奶奶床邊多了兩臺他不認識的機器,這兩臺機器明明白白地說明奶奶的情況很糟糕。宋一喬鼻子發酸,一言不發地喂奶奶喝小米粥。
勺子到了嘴邊,老太太偏是不張嘴。
“小喬,我想回家。”
也僅僅只是兩天不見,奶奶整個人又消瘦了不少。
她被層層的管子和電線困在這張病床上,人活到最後這個地步是不是只能做病痛的俘虜。奶奶費勁抓住宋一喬的手,顫抖着,聲音也粗粝許多,沙啞着割上宋一喬的心:“小喬,我們……回,回家吧。”
十五歲的時候宋一喬經常想什麽是生命。
爸爸為什麽會離開,生病為什麽會結束一個人的生命,死亡是什麽意思,自己為什麽再也見不到爸爸了。媽媽又為什麽會離開,沒人想結束她的生命,是她用刀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流得到處都是,宋一喬抓不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媽媽也離開自己。
生命就好像一場奏樂。
或平緩或激蕩的進程,或早或晚都是要走到休止符上。
現在他就站在奶奶的休止符面前,奶奶說自己奏了一輩子,也該累了,但他卻偏偏不願意,捂着最後一個音符不願意撒手。
回到家的第三天,奶奶閉上了眼睛。
宋一喬跪在床前,恍然想起來那天的噩夢,自己也是這樣跪在奶奶身邊。他遲鈍到眼淚都掉不出來,手邊是奶奶交給自己的存折。
一個紅彤彤的存折,裏面存着三萬塊錢。
奶奶最後已經沒有力氣笑了,她拉着宋一喬,聲帶如破損的風箱,每句話都撕扯着凄厲的音調。
“小喬,這是奶奶給你存的。”
“一直,也……沒想給劉萬華,就是專門留給你的,專門給你,去上大學。”
“我們小,小喬,成績好,去念最好的大學。”
“小喬。自己一個人,得……好好吃飯。”
然後尾音急墜。
宋一喬睜着眼睛發呆,奶奶還抓着他的手,曾經有些微胖的老太太手指不知不覺中已經瘦如枯柴,宋一喬動了動自己的手指,搭在他手上的手指也跟着動了動,他再動,又動一下。
眼淚忽地落下來,宋一喬抖着手去探奶奶的呼吸,除了十月底冰冷的空氣什麽也沒觸到。
這篇樂章終究還是落到了休止符上。
奶奶沒有家人。
宋一喬當晚給和劉萬華在一起的女人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奶奶去世的消息。女人說自己會轉告劉萬華,宋一喬默了一會兒,說不需要轉告他,他打這個電話只是為了謝謝她的三千塊錢。
晚上宋一喬在奶奶門口的窗臺上點了一支白蠟燭,他自己找了一根黑色的布條圍在胳膊上,直挺挺跪在床前。筒子樓上的住戶就算不熟悉也都混了個臉熟,前幾天救護車來的時候就驚動了不少人,今天見着門口直接點上了蠟燭,不少人換上了素色的衣服過來拜了拜。
宋一喬默默跪在一旁,每有一個人拜下去他也跟着磕頭,起身的時候再說一句謝謝。
“小宋啊,你一個鄰居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看你最近是不是也沒吃飯?黑眼圈都這麽大了,你也休息休息吧。”幾個鄰居見了他都欲言又止,還是有一個沒忍住的阿姨開口勸了宋一喬。
宋一喬表情淡漠,“謝謝,我沒關系。”
直到夜深人靜,時針一點一點指向了個位數,筒子樓除了奶奶家所有的燈全都熄了,宋一喬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跪在床前。
他覺得自己有點累了,眼前時不時便猛地一暈。
他跪着的姿勢越來越勉強,但還是咬着牙,強逼着自己挺直腰去盯桌子上的那根蠟燭,黃色的燭火在濃黑的夜裏一下一下地跳躍。周圍一圈淡淡的光暈,放大,放大——
宋一喬呼吸漸緩,在眼前一片擴散開的光暈裏直直栽倒在地板上。
作者有話說:
晚安,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