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水花
宋一喬挺怕醫院的。
特別是這種燈火明亮的大醫院,地板瓷磚反射出冷調的光,好像不近人情似的,走廊上急匆匆滑過滾輪的聲音。
“唐芳蘭家屬!唐芳蘭家屬在哪!”護士扯着嗓子站在病房門口喊,宋一喬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她喊的是唐奶奶的名字。
“這裏!”他急忙站起來,擡手示意自己在這。
護士開了好幾張單子,一股腦塞進他手裏,還不忘問他一句,“你家大人呢?先讓你家大人把錢交一下,你奶奶目前已經清醒了,右上腹部疼痛明顯,具體是什麽情況還得做進一步檢查。”
宋一喬接過手裏的單子,翻看了一下上面寫着的金額。
他的錢不夠。
宋一喬第一個就想到了封瀝川,然後立刻否定自己的想法。
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對封瀝川的依賴已經到了很危險的程度,已經到了不能推給生理影響的地步。害怕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他想到的都是封瀝川。但是封瀝川沒有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管他的事情,對封瀝川來說他本身就是個麻煩。
“哎小朋友,正好你還在,你奶奶叫你進去一下。”剛剛的護士姐姐出來叫他,打斷宋一喬的思緒。
宋一喬道了謝,把手裏的一摞單子先塞進外套口袋。
“小喬,咳咳……咳。”唐奶奶躺在病床上,她往常還有些略微發福的臉已經消瘦到能看到高高的顴骨,眉頭皺着,臉色蒼白。
宋一喬抓着奶奶的手,忍不住眼眶微微發紅,“奶奶,我在這。”
“小喬,奶奶不用檢查。是不是……又讓你交一堆錢,醫院都是這樣,騙人的,我沒事。回家休息幾天就好了。”
“沒有的奶奶,沒讓我交錢,但是我得去拿個藥,很便宜的止疼藥。”宋一喬把老太太額邊被汗水浸濕的白發撥到一旁,輕聲安慰她。
“咳咳……哎,好。拿了止疼藥咱就回家去。”奶奶好不容易笑出來,疼到說話的聲音很低,她自己可能沒有察覺,但是宋一喬需要貼在她嘴邊才能在嘈雜的急診室聽清她的話。
宋一喬哄着奶奶躺在病房裏,他捏着手機,靠在急診室外的牆上。
他手機裏存着的電話號碼很少,只有寥寥幾個人。
屏幕停留在封瀝川的電話號碼上。
撥出。
“嘟——嘟——”
“喂?”
“喂,我是……宋一喬。”
“我知道,你哪裏不舒服嗎?”封瀝川的聲音有些急。
“沒有,我在醫院。不是我,是唐奶奶生病了,我……”宋一喬話說得不流暢,他腦子裏亂得很。
“好,我馬上來,在哪個醫院?”
“封瀝川,我……”
電話那頭響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是封瀝川在換衣服,或者從床上起身。宋一喬的話梗在嘴邊,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封瀝川對着話筒,放輕自己的聲音。
“我在,你別怕。”
挂斷電話之後宋一喬才發現自己在掉眼淚。
他擡手把掉得很急的眼淚抹開,新的眼淚又湧出來。“你別怕”三個字送到他耳邊宋一喬才意識到他在害怕,翻電話本的時候他的手甚至都在抖。他哭得兇,眼淚“啪嗒”一下砸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一朵五顏六色的水花。
宋一喬很害怕醫院。
年歲還小的時候他經常到醫院來,那時候爸爸躺在病房裏,身上插着很多機器。媽媽總是笑着,問宋一喬害不害怕,宋一喬不能說怕,他只搖頭,牽着媽媽的手說不怕。不到六歲的時候那些機器不再工作,機器上的線也拉成筆直。媽媽把他抱在懷裏哭,“喬喬不怕,還有媽媽,媽媽一直陪着你。”
但十五歲的宋一喬只剩下自己,他媽媽甚至連手術室都沒有進,就在急診室的一張床上,跟他隔着一個簾子。護士把簾子拉上,外面宋一喬愣愣地站着,他手上還有媽媽的血,眼前全都是媽媽手腕上怎麽止也止不住的血,他被一片血色的幻影籠住。
宋一喬恍然間覺得說不定是他的錯。
他才是罪人,明明是他不該繼續活着,為什麽卻一直都在懲罰愛他的人。
懷裏的手機突然響了。
宋一喬猛地回神,看見封瀝川的名字。他往急診大門口看,身高腿長的青年手機貼在耳側,目光恰好跟他碰上。宋一喬連忙擡手擦掉臉頰上沾着的淚,把自己兜裏的單子掏出來。
封瀝川是姑姑開車送來的,這個時間懷城不好打車,姑姑和封瀝川一起從外面跑進來。雨還在下,兩個人即使打着傘也帶着一身濕氣。
“單子給我,你看着點小喬。”姑姑伸手接了單子,安排封瀝川留下陪宋一喬。
宋一喬心裏很慌,想跟着一起去交錢,被封瀝川一把攔住,直接按進懷裏。
宋一喬被抱得一愣。
封瀝川身上很涼,他跑得急,最後幾步他沒耐心跟着打了傘的姑姑,冒着雨跨進急診大門。
他一下一下地順宋一喬的背,這個姿勢導致剛分化沒過太久的omega脆弱的腺體就在他唇邊。他克制着自己本能的欲望,嘴唇只輕輕擦過去,但還是引得懷裏的小孩不可查覺地一抖。
封瀝川低聲道:“別想太多,會沒事的。”
老太太起初怎麽都不願意配合檢查,宋一喬蹲在床邊勸了挺久,旁邊的護士笑着安慰,“老太太!檢查身體也是為了兒女能寬心,孫子這麽孝敬,為了他您也得把這檢查做了啊!”
錢都已經交了,檢查不管怎麽樣還是做了。
宋一喬不太懂這些檢查都是查什麽的,只陪着一個科室一個科室跑。
最後奶奶重新推回診室,封瀝川陪宋一喬在走廊上等結果。
宋一喬心裏太慌,腦子就空,坐在座椅上發呆,連封瀝川什麽時候握住了他的手都不知道。
醫生說半個小時可以取結果,宋一喬十五分鐘的時候就開始一趟一趟刷卡,刷出來的都是無結果,二十多分鐘的時候從機器裏取出來一張片子。
他手裏拎着片子,就這麽站在原地挪不動腿。
封瀝川伸手把片子接過去,另一只手牽上小孩的手,拽着他往急診科室走。
今晚值班的是一個挺年輕的男醫生,急診病人太多,封瀝川到的時候他已經對不上號了,一手接過片子往燈箱上放,一邊翻面前的病歷本,“病人叫什麽名字?”
宋一喬忙接:“唐芳蘭,來的時候暈倒的那個。”
醫生翻到了病歷本,想起來是哪個病人,擡眼往燈箱上一看。
半天沒有說話。
“你們兩個是家屬嗎?稍等一下,我打個電話。”醫生說着拿起面前的座機,撥了幾個數字,電話很快接通,“喂,馬主任今晚上是不是值班呢,哎對對,我這有個片子你讓他幫我來看看呗。……行行,急診一室,我就在這。”
宋一喬本就心慌,他這個電話打得宋一喬更是心裏一墜,問道:“醫生,片子有什麽問題嗎?”
醫生看他們一眼,只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小孩,便問,“你家大人呢?”
“就只有我,我就是家屬。”宋一喬不自覺地急,被封瀝川捏着肩膀按下來才緩了呼吸。
醫生的手點了一下片子,又盯着片子看了挺久,看得宋一喬攥緊了拳頭,然後才沉聲開口,“目前來看不太樂觀,這裏,肝髒部位的病變還是很明顯的……”
宋一喬反應不過來,聽不太懂醫生在說什麽,“是什麽?什麽病變?”
“哎,馬主任。這呢這呢,這個片子看一眼。”醫生沒答宋一喬的話,看見門外走進來的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招呼着馬主任往自己座位上坐。
馬主任手裏端着保溫杯進來,眯着眼睛看燈箱上的片子。
黑色的片子在燈箱的映襯下格外醒目,宋一喬緊緊盯着馬主任的嘴,他看見兩片剛被水浸過唇帶着水漬張張合合,好像是說了幾個字。
宋一喬耳朵裏嗡嗡地響,聽不分明,卻清清楚楚看出那幾個字是什麽。
肝癌,晚期了。
醫生把片子取下來,重新裝回袋子裏。
“孩子,你家大人呢?爸爸媽媽不在嗎?”
宋一喬偏頭看封瀝川,封瀝川臉上沒什麽表情,只緊緊牽着他的手。
“醫生,你再看看,肯定是看錯了,我奶奶身體一直很好,就是夏天沒有食欲,吃飯少了所以抵抗力才低了點……”
醫院的燈光比哪兒都要亮,宋一喬站在病房外面,奶奶還在裏面躺着,一直在催什麽時候能出結果啊,什麽時候能回家啊。宋一喬無意識抓緊封瀝川的手,睜着一雙蓄滿了淚水的圓圓眼睛擡頭看封瀝川。
“封瀝川,是不是我的錯。”
“我爸爸去世了,我媽媽也去世了,唯一關心我的奶奶也生病了。”
“是不是我的錯,是我做錯了。”
眼淚從他眼眶滾出來,他一直看着封瀝川,等封瀝川的答案。
封瀝川擡手掌心蓋住這雙眼睛,卷曲的睫毛蹭得他掌心發癢,他啞着嗓子,低頭親在宋一喬嘴唇上。
“乖,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