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十八】
在人類平均壽命已達到一百五十歲的烏托邦帝國,作為一個男人來說,五十多歲的喬晟絕對不算老,并且恰恰處于一個男人的黃金時期。
但是喬映卻覺得,父親的心已經老了。他沒有過找第二春的想法,只是一心一意把喬映帶大;他總是不茍言笑,在喬映婚後他便漸漸從工作中抽身,最後在政治生涯如日中天的時候退了下來,淡出了所有人的視線,離開帝都星出門游歷,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
所以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久違的父親會以星際軍事法庭帝國首席法官的身份出現在這裏,但是是父親、不是別人來監察這一次的軍事演習,喬映簡直喜形于色——可惜現在他還僞裝着呢,這種“我爹是xx”的好心情只能暗戳戳地跟宣骁分享一下了。
“将軍離開前為我們留下了詳細的軍事布防圖……我們已經做好了相關部署,在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幾個地方都派人嚴密監控,如果他們果然借此機會調動士兵或者增加艦艇武器,我們随時都有充足的理由——也有能力将他們以武裝叛亂的罪名拿下!”
深夜,喬映在喬晟休息的房間內低聲向他講述自己和宣骁等人規劃好的行動;喬晟将整個計劃看了兩遍,又細心地劃出幾點逐一與喬映商量。末了他欣慰地拍着兒子的肩,笑道:“在我沒看見的時候,你已經成長為一個更有擔當、更有魄力的男人了。”
聞言喬映有些羞赧,更多的是得到父親誇獎的興奮,又難免擔憂道:“這次居然勞動父親親自來……形勢果然已經很嚴峻了麽?”
喬晟斂了笑容,微微一嘆:“那倒也不是。……事實上,我來是為了順便跟你講另外一件事,讓你……認識一個人。這件事我讓人瞞了你很久,是我的過錯。”
喬映聞言不由得有點驚訝,随即便想,難道說,父親是有了想要攜手共度餘生的人,只是礙于我的原因,沒有跟對方在一起?不過他很快就把這驚訝掩飾過去,含蓄地笑道:“無論如何,我相信父親總是為我考慮,做什麽也都是為了我好的。”
喬晟擡手摸摸兒子的頭,幾分欣慰幾分唏噓,最後只拿出自己的光腦,對喬映道:“你坐下,看了這個你就明白了。”
喬映看着喬晟打開了一個像是視頻的東西,便凝神去看,視頻裏的場景有些像是醫院,但又不大像,直到鏡頭裏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喬映才反應過來,這就是表哥徐栩的生命科學研究所。
鏡頭追着徐栩穿白大褂的身影進了一個房間,門口挂着“觀察室”的牌子,裏面有一臺巨大的儀器,儀器上連着一個小小的透明玻璃箱,被徐栩的背影遮住了,喬映看不見裏面是什麽,所以當徐栩忽然轉過身來,喬映一下子就傻眼了。
徐栩懷裏抱着個裹在毛巾裏粉雕玉琢的小嬰兒,身後是打開的只剩清澄液體的玻璃箱,對着拉近的鏡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今天是我們寶寶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寶寶我是伯伯,對面在給你拍照的是伯母……”想來拍照的人正是宣徵無疑,大概他郁悶地說了兩句什麽,逗得徐栩大笑,手指溫柔地托起小家夥的小臉兒面對鏡頭,“來,我們讓爸爸和爺爺都看清楚好不好,小帥哥露個臉,睜開眼睛,笑一個——”
那個小寶寶有一張粉嘟嘟白嫩嫩的包子臉,小巧卻翹挺的鼻子,濕漉漉帶點微卷的頭毛,嘴巴小小的像一顆嫣紅的櫻桃。像所有人工培育的孩子一樣,他在初生的第一天就睜開了眼睛,慵倦地看了鏡頭一眼,滴溜溜的黑眼珠就轉到了別處——這張可愛嬌嫩的面容,看在喬映眼裏卻讓他心神俱碎,幾乎站立不穩;它勾起了他的回憶,那段雖然一直被他埋在記憶深處、但卻時時刻刻從未忘記過的時光——童年的傅雲澤,便有一張和這個孩子如出一轍的臉龐。
難道說……難道說……
喬晟看着兒子呆怔的面容和不自覺淌下的兩行熱淚,心下一聲嘆息,拿過一張面紙替他擦了擦淚,道:“我知道你也許難以置信,但這的确就是當年差點弄丢的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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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喬晟對喬映講了很多,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
喬家和徐家是世代姻親,而徐家主家的長子徐栩和宣家的繼承人宣徵又有婚約,三家已隐隐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勢。
帝國首相的任期是六年一屆,當時已經是上任首相在任的最後一年,宣徵的大伯瞄着那個位置,同時還有另外兩家對那個位置勢在必得。其中宣家政治背景深厚,蓋倫家經濟實力強大,還有從軍起底、掌控第二軍團的麥家——而傅雲澤的母親就姓麥。
同樣是在那一年,傅雲澤的父親、當時的帝國元帥被以貪污和謀殺等多項罪名起訴,送上了軍事法庭。這件事細細牽扯起來簡直讓人心驚,而當時喬父之所以想到了讓喬映與傅雲澤聯姻的方式,是出于多方面的複雜考慮。出于私心、希望兒子不要錯失所愛固然是一方面,但他還考慮到了宣家大伯的仕途——恐怕對方的下一個目标就是宣家,若不趁機與傅家等軍中世家聯合起來挽回頹勢,勝負實在難測。而與傅家聯姻之後,不僅能給對手一記漂亮的回擊,還能使自己這方面在軍部慢慢培植勢力。這也是三家一直以來的打算,本來在與傅家關系尚無明朗定位的時候,喬父更中意的聯姻人選是在那一年大放異彩、沒有複雜背景,為人張狂不羁卻聰明絕頂的澤帕,但是自己兒子的心思,他也一直很清楚,所以壓下了遲遲沒有提。
而這些複雜的考量,在面對傅雲澤的時候,就成了喬父要他好好對待喬映的“籌碼”,尤其是在宣徵的大伯成功當選為帝國首相之後。
而在傅雲澤而言,也許一開始,他是真的不太适應兄弟變愛人的這個身份轉換。他只交過女朋友,從未對任何一個男人起過半點绮念,所以在起初的幾年,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喬映的愛和那個有喬映的家。但那也是他最忙的幾年,他要在軍中打拼,證明自己的實力,把父親失去的一點一點地奪回來,所以他根本沒有找到機會去矯正自己和喬映的關系。
然而當他最疲憊的時候,打開通訊,總有那麽一個人發來關心的訊息;深夜一個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時,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喬映在通訊中提起的一些瑣碎小事,今天表哥請客吃好的、傅雲曦在學校又獲得了什麽獎項、實驗室的項目又有了重大進展,但是不能告訴他是什麽進展……也許心就是這樣漸漸軟化和動搖的。仿佛就是那樣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發生了,真正實質上的伴侶關系,和深入骨髓的情動與纏綿。
但是,傅雲澤并沒有忘記,當初一夜之間讓他全家天翻地覆的那些人、那些事。與喬映婚後,他便主動接過了喬家的一部分事情,同時跟岳丈大人一起慢慢梳理排查,漸漸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張龐大的網——一張籌謀日久、企圖将整個帝都星收攏其中、颠覆帝國,廢黜皇族,建立新的政權的力量。
婚後第八年,傅雲澤在那次軍事行動中受的重傷便和此事頗有關聯。他揭穿了軍部中那部分勢力的一個陰謀,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若不是當時他在最後關頭強制停止機甲的動力系統、看準時機借力将安全艙彈出,又被簡容等人拼死救回去,只怕現在的喬映早就成了烈士家屬了。
但是對方瘋狂的、不計一切的反撲也是傅雲澤始料未及的。那段時間,他一邊養傷,一邊還要處理這些令人心煩的事情,随時警惕對手的報複。一年過去他才有些放下心來,同意跟喬映要個孩子。
但是盡管他們千方百計地小心防護,有一個胚胎還是死亡了,并不是意外。
得知真相的傅雲澤痛心之極,但他和喬父全都瞞住了喬映。說是身為丈夫和父親的兩個人大男子主義作祟也罷,當時的他們,還是想讓喬映不必被拘束,做他喜歡的事情。
後來傅父提出将剩下的另一個胚胎轉移到傅家來只是一閃念的事,但喬父卻想到這是個誘敵上鈎的好機會。他讓傅雲澤去帶走的是假的培育箱,而真的培育箱依然被保護在喬家。
那天傅雲澤在前去取培育箱的途中果然受到了阻礙——來自前女友林知夏的邀約。除去當年的欣賞,他對林知夏并沒有特別的感情。且他早知林家也在那份名單上,但是能這麽快、這麽準确地得到消息,林家上面的線少不了。所以他假意赴約。讓另一個懷疑對象——坎布雷副官去拿那個假的培育箱。
本來一切都應該是在計劃之中的,但是他們沒有料到,坎伯雷副官帶去的人裏,有人留下了隐蔽的定時炸彈。
如果不是徐栩那天心血來潮要看看未來的小侄子發育得怎麽樣,這個胚胎或許就真的保不住了。徐栩在一片混亂裏冷靜地護住了培育箱,撐到了宣徵帶人來救援,但是發育中的胚胎還是受到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損傷,生長出現了凝滞。徐栩和整個生命科學研究所的精英們經過研究讨論,最終做出決定,暫時将胚胎冷凍,然後在解凍之前研究使胚胎本就不穩定的生命組織恢複活性的方法。
這個過程很難,但在今年年初終于成功了。而這一切,喬晟強硬地要求徐栩一起瞞着喬映,也瞞住了傅雲澤。他怕胚胎施救方案不成功,讓兒子白白期待,長痛不如短痛;同時他也氣憤于傅雲澤的表現,首先是他的失察,其次是他的失職。
喬晟以為兒子和心愛的人在一起能得到幸福才把喬映交給他,但這件事後他深深覺得強扭的瓜不甜,傅雲澤明顯對兒子還是不夠上心。而傅雲澤得知噩耗之後,更是把所有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眼睜睜地目送喬映離開他們的家和他的生命。這三年來他經常被徐栩當成小白鼠對待,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抽個血抽個髓的,但是他一個字都沒有問過,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徐栩那番“檢查身體潛能開發限度”的托辭,還是因為別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