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傅雲澤清醒當天,一份詳盡的身體報告就送到了他面前——的确是thanatus病毒感染,但目前病毒還未發展到活躍期,情況并不嚴重,或許是因為傅雲澤的體質強健,他的臨床表現只有間歇性的發熱和昏睡,使用藥物就可以在短時期內穩定地控制并削弱病毒,治愈的希望還是很大的。然而因為這種病毒的不可估計性,一切還要倍加小心。
喬映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事假,陪着這次醒來之後愈發沉默的傅雲澤回到了傅家,無視對方的抗議,将“按時服藥”“多多休息”“不得離開家人身邊直徑一公裏的範圍內”三條鐵律輸入他的身份手環,這才算勉強滿意。他對傅雲澤道:“從今天起,無論你去哪裏,都請務必讓我随行。”
傅雲澤初時沒言語,過了一會兒,喬映起身要走時他才開口:“除了戰場。”
喬映簡直被他氣樂了:“你這麽個情況,還想着要上戰場?”
見傅雲澤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點頭,喬映把臉一拉:“那作為一名機甲維修師的我就更要跟着去了。”
傅雲澤登時噎住——哪怕是曾經最反感喬映的時候,他也不得不承認,喬映的确是一名極為優秀的機甲維修師。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原因……他定然會留在帝都星發展,會有一個更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去一顆二等星球上做一名籍籍無名的教授。他知道喬映自己其實并不以為然——他喜歡教書,也喜歡孩子;可是在傅雲澤心裏,始終藏着那麽一道坎兒,像是經年的傷口因為太深太重被密密地縫了起來,眼睛雖然看不到了,但只要輕輕一扯,仍然會有刻骨的隐痛。
倘若不是因為他……他們現在,也許已經有屬于自己的孩子了。如果是那樣,喬映或許便不會着了魔似的往外跑,不會把全部心力都傾注在別人家的孩子身上,不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愛上別人……
然而對于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便不再有什麽“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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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傅雲澤幾日後要去第二軍團閱兵備戰,喬映自覺地把他的機甲白澤取出來進行常規維護。一道白光閃過,幾十米高的白色機甲靜靜矗立在屋後空曠的草坪上,智能程序啓動,機甲的眼部閃出兩點深邃的黑光,看着喬映了然笑道:“你回來了。”
巨大的機甲微微彎腰,伸出一掌平攤貼在地面。喬映擡腳跨上,報以會心一笑:“我回來了。”
傅雲澤的專屬機甲白澤,高三十二米,機身設計輕巧靈動便于遠攻,在配備上來講是一臺s級機甲,雖然也很優秀,但并不是最出衆的,且放在雙s級機甲技術逐漸成熟的現在,白澤未免就顯得不那麽起眼了。然而,這正是設計者的初衷——身為當初設計白澤的參與者之一,喬映當初向自己的導師提出,将這臺機甲的硬件水平稍加控制,而給它試裝最新的主養人格型人工智能系統。
配備主養人格型人工智能系統,也就意味着,這臺機甲的人工智能的性格、智慧、運行方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機甲的主人,這就使得操縱者與機甲能達到更緊密的配合。試裝的過程很難,成功率甚至不到百分之一,但最終還是成功了——要知道這是具有很大風險的,因為這種主養人格型人工智能系統本身非常難以馴服,目前多被用在虛拟游戲建設裏面,倘若被喚醒的人工智能對機甲本身不滿,就很可能消極抵抗甚至啓動自毀程序。但一旦它願意接受,那就必定會和主人成為密不可分的夥伴和朋友。好在白澤和傅雲澤相處甚為融洽,讓喬映也暗自松了口氣。
白澤很喜歡這個溫柔細致的維修師,乖乖地任喬映為自己檢查動力系統、控制系統,更換了一些零部件,打開儲物倉整理……呃,……垃圾場……。喬映看着眼前一團糟的狀況簡直滿頭黑線欲哭無淚:“你怎麽什麽東西都随手亂塞,也不知道整理一下?”
白澤特別無辜地辯解:“這不怪我,主人就是這個樣子的。”
“……”喬映默默看了眼幹淨整潔的控制室,又想了想傅雲澤永遠幹淨整潔得簡直不像有人住過的卧室,表示對此持懷疑态度。他是最見不得這種東西亂堆的,再說很多不必要随時攜帶的東西也應該清理出來減少機甲負荷,便立刻動手整理起來:礦石拿出去,能量盒留下;詭異的動植物樣本拿出去,食物留下;已經掃描入資料庫的書本拿出去,沒有掃描過的現在掃描——咦,這是什麽?厚厚的一摞,都是信?
除了一些寫情書玩浪漫的年輕人,這年頭早就沒人用這麽古早的方式聯系別人了吧。喬映失笑地随手拿過一枚信封翻過來看了看,當然沒有郵票——可是上面一字一句金鈎鐵劃寫着的熟悉地址卻讓喬映目瞪口呆。
那是他在海藍星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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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映二十歲與傅雲澤結婚,二十一歲時和傅雲澤有了自己的房子——現在的傅府,三十歲時搬出傅家大門,其時至今又是三年。前前後後十三年婚姻生活下來,雖然傅雲澤起初并沒有将他擺在家人和愛人的位置上看待,也曾一度對他極為冷淡,但并不是沒有試着接受過。
喬映想,也許傅雲澤從前并不喜歡男人,再加上婚後他總是很忙,去軍部、上戰場,所以直到婚後第四年他們才有真正的夫夫生活。沒有酒精作用,也不是一時興起,仿佛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發生了,雖然沒有纏綿的話語,也沒有過多的吻觸,但也絕不是純屬發洩的行為,傅雲澤總是很小心,從沒有弄傷過他。那時候喬映覺得,他苦苦追尋的幸福,終于看到了一絲曙光。
他們婚後第八年,傅雲澤在一次軍事行動中立了大功,也因為直屬長官的錯判形勢而不得不在敵衆我寡的嚴峻條件下帶人上陣沖鋒,殺出一條血路突破包圍圈,在最後撤退時受了重傷,差點就回不來。若不是當時他在最後關頭強制停止機甲的動力系統、看準時機借力将安全艙彈出,只怕現在的喬映早就成了烈士家屬了。
那次行動後,喬映便協助導師為傅雲澤定制了安全性能更高、和主人配合度更好的機甲白澤,并拉着傅雲澤到實驗室,同白澤一起進行各項調試磨合工作,并且最終成功——這樣一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白澤都會将傅雲澤的生命安全排在首要地位。
當他在實驗室忙得昏天黑地的時候,傅家和喬家卻因為這一次傅雲澤的重傷,開始考慮為兩個人繁衍後代。在烏托邦帝國,一般的夫夫家庭都會要兩個孩子,各跟其中一人姓,也好滿足家中長輩延續香火的意願,傅家和喬家也不例外。那段時間傅雲澤在養傷,而喬映每天在實驗室,忙得飯都顧不得吃,更別說實驗室的輻射問題了——所以他們最終選擇人工培植胚胎,而不是植入人工子宮仿造自然母體環境進行孕育。
在一年的調理身體、修養身心後,兩枚由兩個父親的健康精子樣本培植出的胚胎就在培養箱中落地紮根,漸漸成長。喬家和傅家各自帶走一枚,請來專業的醫生和育胎師養護胚胎,同時還要嚴防未來的家族繼承人在降臨人世前出什麽意外。
然而,在胚胎發育的第五個月上,屬于傅家的那枚胚胎忽然對營養液出現嚴重的排斥反應,接踵而至的就是死亡。
就目前的人工培植胚胎技術而言,這種事情雖然發生的概率不大,但也不算罕見。也許是人工培植的胚胎相對而言較為脆弱的緣故,在這些培養器裏的小生命進入成長期的第六個月之前都處于不穩定期,可以說是每一刻都面臨着夭折的危險。喬映得到消息時固然難過,卻因為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很快就振作起來,對僅剩的另一個胚胎倍加關注。然而,這時以傅雲澤父親為首的傅家人卻提出,要将這一個胚胎帶回傅家。
當時由喬家培育的這枚胚胎發育良好,已經逐漸開始成型了,可以清楚地辨認出男孩子的輪廓,和小小的可愛的手腳。于是喬映堅決反對,理由是處于不穩定期的胚胎還十分脆弱,貿然轉移不利于胚胎的健康。然而傅雲澤父親一早就看他不太順眼,同樣地對他和傅雲澤的這段婚姻也沒什麽好感,見喬家不答應,惱怒之下,竟說出“嫁到傅家來,自然就要把夫家的利益擺在首要地位,着重養育的第一個孩子合該是傅家的孩子”這樣的話來。
雖然在夫夫關系裏的确是處于下方的那一位,但喬映并不因此就将自己當成嬌柔的需要男人呵護的“小媳婦兒”,相反,他始終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維護着傅雲澤。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這樣的話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種侮辱。
見與傅父溝通無果,喬映只得轉而征求傅雲澤的意見。畢竟孩子是兩個人共同的孩子,他希望傅雲澤能理解他的考量。然而令喬映有些失望的是,傅雲澤也希望他将胚胎讓給傅家。
失望歸失望,喬映最終還是尊重了傅雲澤的選擇,且當時喬父并不在帝都星,這就使得他獨自一人面對傅家長輩時缺了些底氣。他同意将胚胎轉移到傅家,要求務必在轉移過程中确保胚胎的安全。
當時傅雲澤說什麽?他說:“放心,我會親自将培育箱帶回來。”
因為他這句話,喬映放心地去了實驗室對白澤進行最後的評測。然後他等到的,卻是傅雲澤的副官在護送培育箱時遇到攻擊,由于應對不夠及時、對培育箱保護不夠完善,将培育箱遺落在那艘最終被炸毀的飛行器中——沒有了,消失了,什麽都沒剩下。
口口聲聲說着會親自護送培育箱的傅雲澤在哪裏呢?——那個時間,他和他的前女友見了一面,并且一起共進午餐,就把護送培育箱的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副官;
那麽那個副官又是誰呢?——坎伯雷上将的小兒子,一個金發碧眼十分俊秀的年輕人,身手利落青春鼎盛,眼中毫不掩飾的對傅雲澤的傾慕和對喬映的冷淡任誰都能看得出來。
發生了這種事情,喬映有三天時間沒有踏進家門。那三天裏他在實驗室将白澤的最後收尾工作完成,拿着白色的項圈在自己家的花園裏坐了一天一夜,靜靜回想了一遍自己和傅雲澤美好無憂的童年。他沒法不怪他,但也沒法不愛他。
第三天,喬映将白色的項圈放到傅雲澤面前,面帶微笑又不容拒絕地告訴他,自己接到實驗室的安排,即将離開帝都星,去海藍星做一些調研工作。那個時候,他甚至想,最好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回到這個傷心地了。并且他想,大概傅雲澤對這樣的結局也不是不滿意的,兩個人的性情和喜好差不多是南轅北轍,又連最基本的互尊互愛都沒有,本就不适合生活在一起。
所以現在,看着這厚厚一沓寫給自己的信,喬映不敢置信地顫抖了手——拆,還是不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