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訴說
十一月的天氣涼而不冷,正是吃燒烤的好時節。餘文佑依然要備課,游鶴軒便獨自處理食材,該切的切,該腌的腌。還從冰箱裏翻出了兩個秋梨炖了一砂鍋的冰.糖雪梨,可惜沒有紅棗,不然不管是顏色還是味道都會更好。大山裏有別與城市的安靜,游鶴軒享受着這一刻的放松,連簡單的家務都變的愉悅。
到了晚七點,天已經完全黑了。游鶴軒把冰.糖雪梨斷火端到後院裏放涼,同時點燃炭火,扭頭問屋內伏案的人:“還沒搞好?”
餘文佑伸手将備課本合上:“好了!剩下一些資料周末再弄,不然我自己都要忘。”說着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到燒烤爐邊,“餓死了!好了沒有?”
游鶴軒乘了一碗雪梨湯遞過去:“先喝點湯潤潤,嗓子難受不難受?”
餘文佑笑笑:“還好,其實習慣了都好。上學時有專門學過怎麽發音,不然一天天下來,嗓子早廢了。”
“還是要保養一下,別仗着年輕就無所顧忌。”游鶴軒一邊說一邊熟練的翻轉着食材,“當老師的職業病多着呢。雖然你們肯定都有社保,但是難受可不是錢能解決的。”
話裏透着濃郁的關懷,餘文佑反而不會接了。游鶴軒見他不吱聲,又問:“跑來大山裏支教,家裏心疼不?”
餘文佑郁悶了,怎麽每一個人都問這個問題啊?只好耐着性子解釋:“我家沒人了。”
游鶴軒怔了一下:“一個人都沒有?”
餘文佑遲疑了會兒才說:“有個舅舅,很久不聯系了。”說着低頭一笑,“也沒什麽,都長大了,這樣還自在些。”
“一樣,”游鶴軒扯了扯嘴角笑道,“我爸死的早,媽跑了,也不知活着沒有。活不活着也沒意義了,橫豎她是當我死了。”
一時間,兩人都陷入沉默。孤兒的苦不僅僅在于朝不保夕的生存壓力,更在于等好不容易熬出頭能過點好日子了,卻發現日子比以前更難熬——無休止的孤寂入侵着每一個細胞。沒有人在乎你的冷暖、沒有人在乎你的喜怒,甚至空拿着存款也沒辦法給在乎的人買點什麽,因為在乎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游鶴軒揉揉餘文佑的頭發:“以後自己成家立業就好了。”
“我不成家!”餘文佑回答的斬釘截鐵。
“為什麽?”游鶴軒疑惑的問,“早早成家兒孫滿堂不就熱鬧了嗎?”
“不想,不喜歡。”餘文佑不想解釋真正的原因,便反問游鶴軒;“你呢?有幾個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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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鶴軒扶額:“咱們這樣的人哪裏好讨生活了?我還不像你一樣上了大學。打小認了幾個字就出來跑江湖。也就這兩年緩過來一點,得了點錢。風裏來雨裏去的,哪個女人肯跟?現在倒是有幾個,全都奔着錢來。我想找個人安安生生過日子,也不是說不許用我的錢。若她們拿真心換,我傾盡所有也在所不惜;可若拿心機來騙,一心只為錢,半分不為我,那就有多遠滾多遠。我們生意場上複雜了……複雜了……還是你這兒好,什麽都純純粹粹的。”
餘文佑撲哧一下:“小清新的文章看多了。”說着朝村子那邊撇了一眼,“前天,村裏鬧了起來。男女問題!”
游鶴軒一挑眉:“通.奸?”
“還能有什麽?打成一鍋粥。還剁死了一頭豬兩只雞,何必呢,動物跟他們有什麽仇?不然今天我們也沒豬肉吃了。”
游鶴軒噴笑:“怎麽沒雞肉?對了,你那冷凍層凍滿了東西,都是他們送的?”
“哪是送的啊,都是放我這兒的。有時候剩飯剩菜也放這裏。全村總共沒幾臺冰箱,放我這裏最方便。我這裏是公共財産嘛,便宜不占白不占。”
游鶴軒翻個白眼:“不是你拉的贊助嘛?”
餘文佑笑了笑:“又不耽誤我什麽,随便了。還好廚房在前面,他們要用我的冰箱,我只要把客廳一關,随便他們弄去。他們知道我忙的不行,都不好意思吵我。”
“你脾氣太好了!”話說到這裏,基本把剛才的沉悶消散了。游鶴軒才道,“明天周末,要不我們縣裏玩去?”
餘文佑搖頭:“吵。”
“吵什麽吵?你一天天的窩在這裏,有什麽好玩的?吃過牛排沒?縣裏的不大好,先湊活着吃,以後帶你去市裏吃。”
這都哪跟哪啊?餘文佑哭笑不得:“無功不受祿,你這是有什麽事要求我?”
“有啊!”游鶴軒說着把一塊烤好的豬肉遞到餘文佑手裏,“求你多吃點。”
……
“開玩笑的,”游鶴軒又道,“也沒什麽,熊貓和駱駝也是……,我們才混到一起。相逢就是有緣,我拿你當小兄弟,你不嫌棄我這個哥哥,也就別推辭我給你的小玩意兒。都不值什麽,難得投緣。”
“我什麽都沒有,你給我那些,受之有愧。”餘文佑不是孩子,知道交朋友都要互相付出的,他能給人家什麽?
“有住房啊!你這裏安靜,我喜歡。當然我可以住農家,主要是吧,真安靜的地方開發不夠,住宿不便。住人家家裏,打雞罵狗兩口子吵架的,不知道是來度假還是來糟心!你這裏多舒服,原木地板,原木家具,又清爽又雅致,打理的還好,比上好的度假村都不差了。我是有錢能修一個房子,但還沒到專門派個人給我打理的程度。你看,不正好?”
從游鶴軒捐贈了大筆器.材文具開始,餘文佑就不打算讓他露天過夜了。別說睡客廳,就算誰自己的chuang,自己去客廳打地鋪都行啊!他小時候在村辦小學,看着別人家電視裏的孩子們玩那些東西眼睛都綠了。他的童年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缺憾,如今看着有人能補滿自己學生的缺憾,真的很高興。心裏覺得游鶴軒是個大大的好人,已經欠了很多人情,再說什麽吃牛排的,就太過了。幾次接觸,還發現游鶴軒并不大喜歡幹貨,這裏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那些了。想到此處不由嘆氣,要是游鶴軒像卓道南那樣是吃貨就好了。
游鶴軒又遞了半截玉米,說道:“想什麽呢?”
“沒什麽,”餘文佑笑着搖頭,“明天你想爬山嗎?我陪你。”
“好呀,可惜不敢采蘑菇,不然回來炖湯喝。自己采的就是好吃些。”游鶴軒道,“對了,咱們也算朋友了,下次你見面再別叫我游先生了。就叫我鶴軒吧,我比你年長,叫我一聲游大哥也不虧。”
“呃……好……”
“你小名叫什麽呢?文佑?”
餘文佑被雷了一下,好像從來沒有人這麽叫他!好文藝的趕腳。趕忙說:“你叫我柚子吧。”
“柚子?”游鶴軒大笑,“你怎麽起個女孩子的小名啊?”
餘文佑翻個白眼:“才沒有!我出生的時候,爸爸正好休假,買了個又香又甜的大柚子,我媽就順着這麽叫的。正好大名早起好了,聽起來就是一套。”
“很可愛!”游鶴軒正色說,“真的!”
“……”
“小時候圓滾滾的吧?現在倒是瘦了。”
“誰知道呢,”餘文佑道,“我小時候的照片都沒保存下來。媽媽帶我回她老家的時候兵荒馬亂的。很多東西顧不上。”
游鶴軒又問:“沒有爺爺奶奶嗎?”
“有吧,”餘文佑苦笑,“記憶中有的,不過我爸爸幾兄弟,爺爺奶奶又沒工作,都靠着叔伯過日子。農村的,誰家也沒有多餘的錢財養我。爸爸的幾個兄弟都想争我爸的撫恤金,我媽當然不肯掏出來,鬧的不可開交。大伯甚至扣着我不放,逼着我媽交錢。後來我爸的同事知道了,幾個人過去吓了他們一番,一個叔叔?還是哥哥?把我從柴屋裏偷了出來。但是當地也呆不下去了,我媽又沒工作,就帶着我回老家咯。外公外婆是早年一直生不出孩子,生我媽就年紀很大了,後來生舅舅年紀就更大了。反正我媽帶我回家的時候,兩個老人都已經去世。”餘文佑長籲一口氣,索性說了個徹底,“我媽麽,貧困交加,我爸在的時候她是家庭主婦,雖然我爸長期出差,但錢總有的,還能寄錢給舅舅讀書。我爸死後,她回到老家才知道房子都快塌了。撫恤金拿來修修房子就用的不剩多少。沒有生存能力,過的太苦受不了,一根繩子吊死了。”
餘文佑有時候想,他不喜歡女人是不是跟媽媽有直接關系?他憎恨脆弱,憎恨逃避。哪怕扔下他跑了呢。只要活着,總歸給他留那麽一絲指望。就那麽一根繩子吊死了,留下一個16歲的弟.弟,一個不滿8歲的兒子。最終結果只能是16歲的弟.弟辍學,來養育本該她養育的8歲幼童。他不是不理解舅舅,窮怕了,窮狠了,窮瘋了,良知是什麽?拖着8歲的外甥要餓死的時候,誰又跟他講過良知?青春叛逆期遭受天塌地陷般的挫折,不變.态的是少數。可是能夠理解舅舅的心理歷程,不代表支持舅舅的選擇。實際上還有很多路可以走,很多看起來荊棘,但只要跨過去了,便是陽關大道。他卻偏偏選了最不該最狹隘的一條路。從這點上看,即便都是幼年困苦,甥舅兩個的思想也有本質的不同,分道揚镳不過是早晚的事。其實,他們彼此都只想要對方過的好一點……
舒适的風吹拂着山谷,溫暖的火照耀着二人,的确是個說心事的好環境。餘文佑惆悵滿懷,開始沉默。游鶴軒拍拍他的胳膊,輕輕的說:“都過去了,将來好好過就行。”
餘文佑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停了一會兒才說:“我會的。現在不是過的很好麽?以後會越來越好的。”再苦,有戰鬥在最前線的爸爸苦麽?再難,能比失去生命更難麽?今晚不過是一時脆弱,吃飽飯睡一覺,明天又是一條好漢!至于傷感,就讓遠處雨林裏吹來的風帶走吧!他還要一點一點的撿回舅舅扔掉的節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