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邢漣睜眼就在水裏,記憶中最後一個畫面,是他的長劍刺穿□□,鮮血蔓延。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但致命的窒息感和晃動的人影,都讓他殺意沸騰。可他試圖抽回手腕,卻發現自己虛弱地可怕。
他很久、很久沒有這麽無力過。
好在他快速認清現實,對方似乎正在救他,而且兩人被水草纏住,再不脫困,就要雙雙溺死了。
邢漣索性彈出一道靈力,解決了水草,被對方拖上水面。
之後邢漣迷迷糊糊,被人送回周家。
他這才慢慢明白過來,他是回到了人界。确切地說,是回到了他年少時,寄人籬下的光陰。
天道果然兇猛,竟能令時光倒流。
邢漣直接忽略了外界的聲音,借着昏迷的幌子,在識海裏檢查靈臺內府。
他的肉身在雷劫中灰飛煙滅,可他渡劫期的元神居然還在,只是暫時被困在現在這副身體中。
邢漣:呵。
天道也不過如此。
邢漣內視這段時間,姨母和姨丈既沒給他叫大夫,也不讓任何人管他,他索性捏了小陣法,在門上設了禁制,誰都進不來。
等他捋清思路,調動周遭的靈氣修補了身體,才從入定中脫離。
然後他就聽到門口嘈雜的人聲,以及前世姨母高亢的嗓子:
“唐樂山!你竟敢在我院裏傷人!我這就去報官,你等着蹲大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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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的家丁各個人高馬大,周家的下人根本不是對手,轉瞬就被壓制住了,周夫人只好嚷嚷着撒潑。
唐樂山除了甩周老爺一把,再沒找到表現的機會,聽到周夫人的喊話,淡然地笑了笑:“別這麽激動,你見了官老爺說什麽呀?說你們虐待子侄,還是說你們販賣人口?你得想好了,不然到時候跟左鄰右舍沒法交代。”
唐樂山雖然不了解當地的律法,但來的路上,他也問過老管家,周家的做法不可取。如今社會穩定,人民安居樂業,就算沒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像這種未及弱冠的男子,也是不能婚配的。可以定親,但是讓十幾歲的孩子去伺候七十多的老人,不能按正常婚配算,不犯法,可說出去不好聽。
周夫人臉都氣成了豬肝色:“你別血口噴人!我們怎麽虐待他啦!我們也沒賣他啊!誰家管教孩子不罵幾句!倒是你啊唐大公子,跑到我們家裏來無故挑釁,安的是什麽心!”
“當然是好心,”唐樂山大言不慚,“我先看看他身體怎麽樣了,等會兒再跟你們……”
他話沒說完,身後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唐樂山應聲回頭,一個瘦削的人影,從幽暗的門口走了出來。
邢漣從小被姨母和姨丈苛待,身量比同齡人瘦小一些,穿的也只是普通的粗布衣服。因為落了回水,衣服皺皺巴巴得半幹不幹,頭發也一縷一縷地虬結在一起,整個人落拓又邋遢,跟路邊的乞丐不遑多讓。
可是盡管如此,依舊難掩他驚人的美貌。
他皮膚白得通透,雙唇瑩潤殷紅,高挺的鼻梁延伸出秀氣的鼻尖,兩只眼睛被濃密的睫毛襯得黑亮,配着的精巧的長眉,明豔逼人。也許是年紀尚小,這張臉還沒有性別的區分,美得雌雄莫辨。
唐樂山的視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跟邢漣相撞,邢漣眼裏無喜無悲,平靜地跟他對視着。
唐樂山心狠狠一揪。
不是因為邢漣的美貌,而是這個瞬間,他好像看見了年少的自己。
唐樂山出生後,父母因為生意忙,把他扔在鄉下被姥姥姥爺帶。老人年紀大,帶娃全靠直覺,管口飯就算不錯了,親戚鄰居時而嘲笑他爸媽不要他,老人也跟着笑,只有小小的他誠惶誠恐。
野蠻生長到上小學,唐樂山被父母接回城裏。那時他才知道,父母在城裏還生了個弟弟。
跟弟弟比,在鄉下長大的唐樂山灰頭土臉,遲鈍木讷,父母的注意力都放在弟弟身上,時常忽略唐樂山。
唐樂山得不到父母的關注,在學校也融入不到集體,他性格孤僻,成績墊底,老師跟父母的溝通,換來的只有父母的埋怨和責備,沒人問他能不能适應快節奏的都市,沒人問他能不能跟上學校的進度,他好像辜負了所有人,可他,明明只是個小學生。
記憶的碎片只是一閃而過,唐樂山卻像理解了邢漣。
邢漣的平靜,是經歷過諸多失望,跟這個世界徹底決裂的狀态。
“你好。”
唐樂山走到邢漣面前,弓腰跟邢漣平視,用柔和的語氣道:“我是唐樂山。”
上輩子他也救援過青少年,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多數敏感,最忌諱高高在上的姿态。所以他努力讓自己親切些,笑得也真誠些:
“是我把你從水裏撈上來的,我是好人,你別害怕。”
話音剛落,邢漣果然如他預想的一般,後退半步,目露警惕。
可惜唐樂山肉眼凡胎,看不見邢漣指尖纏繞的靈力,頃刻就能要他的命。
唐樂山沒動,怕給邢漣造成壓力,站在原地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府裏有很多好吃的,我給你買新衣服,送你去學堂。”
“唐樂山!光天化日,你們想搶人不成?!”
周夫人先急了,要不是有唐府的家丁攔着,這會兒都要沖上來了。
過去她盼妹妹争氣,這孩子說不準能做個官家庶出,她便還算善待,沒讓邢漣挨冷受餓。當然,打一打,罵一罵,算不上什麽,稚子都是要管教的。
可她那妹妹實在晦氣,十幾年了,屁都沒争出一個,一年前還幹脆消失,連養孩子的錢都不給他們。他們又不是開善堂的,難道白養一個半大男丁?
好在邢漣長得好看,從小到大沒少讓人惦記。那王員外至少是個正經人家,她念着往日情分,才選了王家,否則勾欄院的老鸨,能出到二百兩銀子買人呢!
周老爺也跟着幫腔:“站着說話不腰疼,你知道養個孩子得花多少銀子?”
周夫人:“你想帶人走可以,得拿五百兩銀子!”
唐樂山完全不搭理他們,仍舊笑盈盈地看着邢漣。邢漣白皙的臉色露出一絲疑惑,似乎不懂唐樂山說的話。
其實邢漣在想,此人上輩子救過他,他這輩子也救了對方,算是兩清了,此人還來幹什麽?反倒把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說起來……
邢漣睫毛顫了顫,轉移視線,看向外面的姨母和姨丈。
此等蝼蟻,不若殺了痛快。
殺念剛生,只見唐樂山直起腰,廣袖一甩,轉頭說道:“劉伯,給錢。”
邢漣::“……”
“公子!”劉伯驚了,瞪大眼睛重複,“您這是?”
“帶銀票了嗎?”唐樂山完全沒猶豫,還有比“把反派帶在身邊”更安全的方法嗎?
沒有!
唐樂山覺得主意不錯,見老管家點頭,便怕周家反悔似的:“周老爺,筆墨伺候吧,咱們立好字據,五百兩,人歸我,不得反悔。”
周家人也是懵逼的狀态,什麽樣的傻子能花五百兩買人?瘋了嗎?
周夫人先反應過來,催促下人道:“還不快去!”
這可是五百兩啊!錯過了這個傻子,可找不到另一個了!
下人動作很快,取來筆墨,由劉伯執筆,拟了一份賣身契——
主要是唐樂山不會用毛筆,也不會那些文绉绉的句子。
寫完後,雙方無異議,劉伯給銀票,周家簽字按手印,唐樂山拿走賣身契。
“去吧小漣,”周夫人一改愠怒,笑容可掬地說,“到了唐府,聽唐公子的吩咐啊!”
唐樂山放了心,再次笑對邢漣:“跟我走吧,咱們出去再說。”
邢漣全程看他們忙碌,心裏只覺可笑。幾個凡人,居然妄想決定他的去留?
他手指微動,一個凡人看不見的符咒,隔空貼上姨丈的手背。姨丈毫無所覺,已經喜氣洋洋地準備送走他了。
然後他什麽都沒說,看了唐樂山一眼,擡腳就往門口走。
唐樂山随之跟上,唐府的家丁也陸續撤出了周家。
等到周家大門在身後關上,唐樂山把賣身契遞給邢漣。
邢漣再次朝他看來。
“收好,別丢了。”唐樂山說,“要是以後他們找你耍無賴,這就是你跟他們沒關系的憑證。”
說完,他拍了拍門口的馬車:“上車,咱們回家。”
唐樂山倒是挺怕邢漣脾氣倔,不肯跟他走。他雖然花錢買了邢漣的人,但他的意識卻還是現代人,那錢只為脫困,并不應該限制孩子的自由。所以就算有賣身契,邢漣也不是他的附屬,而是一個獨立的人。
勸慰的話他都想好了,如果邢漣要鬧,他也有準備。
結果邢漣非常配合,思忖片刻,就上了馬車。
唐樂山暗暗松了口氣。
邢漣話少,一路都在沉默。唐樂山不想吓着邢漣,也一起念閉口禪。
回了唐府,下人們就紛紛被唐樂山催着動了起來。
老管家安排着,有人燒水伺候邢漣洗澡,有人去廚房做飯,他自己親自去庫房,找唐樂山當年的衣衫。
像唐府這樣的人家,主人的衣衫是時換時新的。穿過的,或者做了沒來及穿就小了的,就會登記入庫。
下人帶邢漣去梳洗時,唐樂山就邊等,邊捋思路。
他遇到的這個反派既然不是天生反社會,那麽還是有很大可塑性的!唐樂山自己,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裏,骨子裏還是覺得,年紀小就應該上學,只要回到正常生活,加上一定的關懷,肯定能走上正路!
就讓他給邢漣,送去來自社會主義的溫暖吧!
等到邢漣梳洗妥當,來了正廳,飯菜已經布置好了。
原主少年時的衣衫,雖然略有舊色,但華貴的面料還是雍雅大氣,穿在邢漣身上,把邢漣襯得更加漂亮。
小桃甚至驚呼:“哇,小公子真好看!”
唐樂山這會兒才發覺邢漣确實好看,如果放在現代,就是能靠臉出道的水平。
長成這樣當什麽反派?随便做個纨绔也行啊。
唐樂山笑了笑,格外溫和道:“坐,餓了嗎,吃飯吧。”
邢漣看明白了,唐樂山應該就是傳說中喜歡行善的爛好人,為了他一個陌生人,又是下水,又是花錢。
這種人還不好打發,就算殺了,也只能徒增麻煩。
所以他就裝一裝,配合下對方,把今日糊弄過去。
思及此,邢漣說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多謝公子搭救,銀子我會還你。”
“不用還,”唐樂山輕飄飄地帶過這個話題,轉而說到關鍵,“今後你便在唐府住下吧,你是想去私塾,還是想在府裏讀書?我可以給你請先生。”
邢漣:“勞公子挂心,我日後自有打算。”
唐樂山以為邢漣拘謹,畢竟環境改變,沒那麽容易适應。
他基于同理心,沒有逼迫邢漣,而是點點頭道:“好,待會兒我讓小桃給你收拾個房間,你暫且歇息幾日,不用急着打算。”
來日方長,相信唐府的安穩日子,會讓孩子放下戒心,慢慢接納自己的。
唐樂山信心十足,笑着用公筷給邢漣夾了一塊肉:“多吃點,你正在長身體呢,以後想吃什麽都可以說,我讓人給你做。”
這樣多好,只要邢漣不去修仙,留在人界過普通的有錢人生活,絕對不會去當反派殺人的。
問題解決了。
經過驚心動魄的一天,唐樂山睡了個好覺。
結果第二天一早,老管家就出現在門口,面露憂色道:“公子,出事了。”
唐樂山正坐在床邊穿衣服,聞言反問:“怎麽了?”
老管家張了張嘴,糾結道:“邢小公子……不見了。”
“啊?”唐樂山猛地站起來,“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老管家像牙疼似的:“就是,到處都找不到人。客房是空的,被褥都沒打開過,想來,是趁夜離府了。”
至于怎麽躲過巡邏的家丁、守夜的門禁,老管家也不知道。
唐樂山呼吸一窒,仿佛看到了血流成河的畫面。好家夥,才一天,他還沒開始呢,人就沒了?!
“找,”唐樂山沉聲說了一句,又拔高了音量道,“趕緊找!全府都去找!一定要把人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