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要是能把一個人拴起來就好了,就不會患得患失了。
羅佑寧是被酒店前臺的叫床電話吵醒的,他昨晚喝了不少酒,宿醉的頭痛和胃裏沒有完全消化的酒精幾乎讓他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這間套房是長年租下來的,他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住酒店,對他來說酒店和家沒什麽區別,況且也方便他與各種各樣的女人厮混。當然,有時也會有男人。他無所謂,他是個愛無能的人,也許是天生的,但已經無從考究了。
作業去陪一個官員吃飯,晚飯喝了不少酒又轉戰夜總會,喝到眼前發飄卻接到一個情人的電話,說是跟父親吵了架,哭着要來找他。于是只能讓她來了。煤老板的女兒又笨又蠢,卻又大把的錢,比高利貸好用多了。當初要不是她給他注入資金,說不定他只能是那種抱着自制炸彈堵在白惜言出入的路口,找機會跟他同歸于盡的窩囊廢。
他是個有職業道德的人,既然收了錢,就要讓她開心。雖然那女人覺得她們是戀人,也無所謂,只要她高興,愛怎麽想都成。當然,如果她能稍微減一點肥會更好。女人把減肥挂到嘴邊上固然讨厭,可他不想抱着她的水桶腰還要贊美她的身體多麽令人血脈噴張。
說真的,有時候他自己都想笑場了。
回到公司,她的秘書已經準備好了開會的資料。
三角洲的樓盤開盤後銷售業績很好,讓那些原本擔心“商圈豪宅概念”投入龐大的資金卻超出了消費者的購買的股東們完全放下了心。如今二環的一座游樂場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那塊地皮也重新被拍賣,而源生地産也會參加這塊地的競标。
以往只要是源生想要的地,其他的地産公司只能望而興嘆,無論是口碑、資金還是人脈,源生地産都穩坐老大地位。
項目開發部的經理經過調查對這塊地的評估很高,經營管理部經理得知源生地産也想拿下這塊地。去年源生就在尋找合适的地皮,地段不能太偏,用來建大型的平民居住區。
“那個游樂場原來做的事叢林冒險主題,綠化環境那麽好,要真是讓源生拿來建什麽社區,這才真是暴殄天物,讓窮人住那麽好做什麽?”開發部經理一副輕蔑的樣子。
羅佑寧勾起嘴角,也輕蔑地看了一眼:“感情孫經理生下來就穿着禦賜黃馬褂,真榮幸,在座的各位估計往上追溯三輩子都是中下貧農。”
孫經理被說得臉上一熱,正想說什麽挽回,卻聽到羅佑寧又笑了:“開玩笑,孫經理說得很好,确實是暴殄天物。趙頭,具體的競标方案就交給你了。散會吧。”
風一陣雨一陣的,臉變得比四川變臉都快,所以在羅佑寧身邊工作的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觸了他什麽忌諱。
其實羅佑寧也知道他們覺得他脾氣古怪,私下喝酒也經常在背後罵他,可他喜歡他們的辦事風格,那種不擇手段利欲熏心。他們是同類。
苗桐看着面前束手束腳的小姑娘,眉目拘謹又認真,讓她似曾相識。
Advertisement
她重新看了下她的求職表,叢曼,二十一歲,中文系大四在讀。她當年也是大四時進了總社實習,遇見卓月後又受了她不少照顧。苗桐喜歡她眉目裏的那股子認真勁兒。
“你想做我的助理?助理的活兒可都是打雜的,不是在編輯部更能提升你自己嗎?”
“跟在您身邊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叢曼一絲不茍地回答着,“您在晨報的專欄我很喜歡,您的見地很獨到,看事情的視角和其他人不同。我想成為一個好的記者,而不是一個好編輯。”
這是想拜師的意思,苗桐不想把人想得太功利,而她被卓月收作了學生,又被她一手提拔,這件事不會刻意被複制。
苗桐點了點頭:“你大概還不太清楚,我們分社的周刊和晨報是不同的,娛樂生活類的刊物學不到什麽尖銳的新聞視角。你看我們的記者和編輯梅泰研究的都是哪裏開了什麽好吃的飯館兒,今年流行什麽衣服,要跟哪個明星約個專訪,還要走街串巷和人聊天。你想要成為的記者,這裏是培養不出來的。這樣吧,我推薦你去晨報實習,在那裏你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你看怎麽樣?”
叢曼臉上有一絲驚喜,還是搖頭:“不做助理也行,我就想跟您學習,在編輯部實習也行,請您給我個機會。”
中午和卓月在食堂裏碰面,苗桐說起她上午應聘時碰到的小姑娘。
卓月覺得好笑:“然後你就把她留下了?”
“啊,留下了。”苗桐說。
卓月扒拉着飯,特佩服地看着她:“你真行,這都要。”
“那孩子看起來不錯,是個真心想要做記者的人,我不會看錯的。雖然不知道是誰想把她安插過來,可她演技挺差的,又合我的眼,相處起來還簡單些。這次我拒絕,下次還會有別人,倒不如要了算了。她還年輕,也不能因為這個斷了她的前程。”
“我家小桐現在真是能獨當一面,老人家我也可以放心了。”
“又笑話我。”
“是誇你。”卓月說,“真心實意的。”
苗桐只能苦笑,練得這麽一身有勇有謀的好本事要碰得遍體鱗傷後才能練成銅皮鐵骨。
“對了,你前兩天去白惜言那了?”提起這個話題,卓月也有點小心翼翼的,看起來是憋了很久。
苗桐果斷地點頭,漫不經心地說:“沒辦法,他身體不好,又不肯好好治病。畢竟,我也是白家的老四,他的財産有一半是留給我的。我也不能太沒良心。”
其實整個社裏甚至名媛圈都知道,白家有個收養的四小姐。也有無聊的人掘地三尺要挖掘她的身世,卻發現她的身世清白道無料可挖。苗桐的記錄太好了,從小到大都是規矩認真的好學生,不早戀不惹事,還助養了十幾個西藏的孩子,身邊還有個收養的弟弟。她做的一切好像完全都是在回饋社會,她懂得感恩,又是個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身邊唯一來往親密的男性也只有謝氏的公子謝翎。可兩人舉止大方,完全沒有超友誼的舉動。
因為苗桐太幹淨了,所以有些不和諧的聲音,比如苗桐其實是白惜言的情人,苗桐父親的死是源生隐瞞了真相之類的,一下子就被湮沒,沒有人肯相信了。
“是嗎,你和他就這樣了?”卓月只想嘆息,好好的一對璧人。
“嗯,我已經放下了。”苗桐低頭吃飯,菜已經有點涼了,涼掉的雞肉有點說不出的腥味。
她第一次對卓月說謊了。
苗桐不願意說謊的。尤其是對親近的人。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謊言去圓,最後只能讓自己過得很累。
看她進門後一直沒說什麽話,臉色發白,連嘴唇都沒什麽血色。張阿姨說,外面這麽熱,這怕是要中暑啦。山上有野酸梅樹,障礙已每年都要摘了腌幾罐子酸梅湯。張阿姨做的酸梅湯是苗桐最喜歡的口味,非常酸甜爽口。
“不要給她喝冰的,來例假又要肚子痛。”白惜言給她倒了常溫的,“也不要坐空調口。”
苗桐軟軟地看了他一眼:“沒事,沒那麽脆弱。”
“你要記得你只有一個腎。”
“一個就夠用了。”
白素從另一棟房子過來,看到苗桐來了,愣了一下,親熱地招呼她:“小桐怎麽臉色這麽差。”苗桐擺擺手,“沒事沒事,就是外面太陽太毒了,有點中暑。”白素摸摸她的額頭,“那可不能坐在空調口,是要生病的。”苗桐一下子就笑了,不愧是姐弟,總說一樣的話。
在旁人看來還真是親密無間的一家人,可有些東西是不能碰觸的。三個人坐在一起,每兩個人之間都有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的秘密,說起來真是諷刺。飯桌上苗桐突然想起來前幾日白素讓她取個名字,說是老家有親戚生了個孩子,姓白,是個男孩兒。
“對了大姐,上次你讓我取名的事,我想了一個不知道好不好。叫夏生,白夏生。”
白素心裏“咯噔”一下,看了眼白惜言,尴尬地說:“好好,先吃飯。”她私下拜托苗桐取名字,卻沒想到苗桐會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個事情。白惜言突然鐵青了臉,重重地放下筷子,惡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姐姐:“怎麽回事?!”
白素連忙安撫他,使勁拽着他的下擺:“不就是老家的堂弟生了個孩子叫取個名字,我就拜托小桐想一個。沒有其他的。”她怎麽敢跟苗桐說起孩子的事,白惜言不瘋了才怪。他們之前也答應他,不讓苗桐知道,而這個孩子的身份只能是抱養的。
白惜言只覺得頭痛欲裂,心裏堵得厲害:“還讓不讓人吃飯了!真是倒胃口!”說完離開餐廳進了書房。
苗桐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搞得莫名其妙,料想着是他們姐弟之間的問題,也沒有過問。她晚上還要去趟倉庫那邊,吃過飯也就隔着門板和白惜言打了聲招呼就回去了。
後來她把這件事給忘了,更不知道白素家的戶口簿上多了個白夏生。再後來,當苗桐知道有這麽一個孩子,每次想到他,耳邊都是一陣子喧鬧的蟬鳴聲。
羅佑寧的電話打過來,絲毫沒有半分客氣:“游樂場那塊地皮,我需要你幫我打聽一下源生的競拍價。”
“他是個甩手掌櫃,源生的所有工作全都交出去了,我也只能盡力而為。”
電話那邊的人倒是幹脆,低低地笑:“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就算打聽不到也沒關系,反正我還有其他門路。”苗桐想起那個上了年紀的貴婦,除了她還有其他人,都是羅佑寧的門路。
“怎麽不說話了?”
苗桐問:“你還有其他事嗎?”
羅佑寧啧了一聲:“你就不能跟我說點別的?我們怎麽也算朋友了吧。”
他們這算哪門子的朋友?也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苗桐只能說:“沒什麽事我急挂了。”口氣硬邦邦的,沒絲毫情緒。羅佑寧趕緊說:“好了,別着急,還有一件事。吳小芳派了人去你那裏,你留意一下這兩天進的新人。具體是誰我不知道,你自己多注意。”
“她在我身邊安排人做什麽?”
“以前她不久幹過這種事麽,挖掘你不想被別人知道的隐私,然後想辦法宣揚出去,搞得你名譽掃地。”羅佑寧冷笑,“你以為婊子還能派人來給你當保镖?”
挂了電話,苗桐正垂頭沉默着,外面有人敲門,新來的實習生叢曼正抱着一堆打樣進來:“苗總編,這期的打樣責編已經看完了說沒問題,您再過一遍,可以的話就簽字送印刷廠了。上期封面印得太暗,印刷廠那邊問要不要派人過去看樣。”
“知道了,我會安排下去的。”
叢曼出門時,苗桐突然叫住她:“叢曼。”
“還有什麽事?”女孩看着她,幹幹淨淨地帶着點警惕,卻沒有什麽惡意。
還是個單純的孩子呢,苗桐一下子洩氣了,擺了擺手:“沒事了,你去做事吧。”
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變成懂得去憐憫和寬容的人了?
不記得是在哪裏看到過,對別人刻薄的人多半是被刻薄對待過,對別人殘忍的人也多半是被殘忍地傷害過,懂得憐憫和寬容的人時被人深愛過的。
她是被深愛着的人。
苗桐慢慢捂住眼睛,這就是她縱使隐藏在黑暗中對全世界撒謊也要抓緊他的原因。
白惜言沒想到苗桐傍晚會突然過來,他有些吃驚更多的是開心,他只要看着她團在沙發上抱着罐子一顆接一顆地吃腌酸梅,就能看上一整天了。
“天氣越來越熱了。”白惜言把空調又調低了一度,“我準備去山上的木屋過三伏天。酒店自從建成後,那木屋就一直閑着,我也沒去過兩次。酒店的醫療環境不錯,也省得去醫院來回跑。”
“那大姐和二姐呢?”
“我去哪裏她們就跟去哪裏。”白惜言添了一句,“煩得很。”
“你現在怎麽這樣,上次也是吃飯的時候突然發火,大姐心裏會很難過的。你不是最怕你姐姐們擔心嗎?原來那麽聽醫生的話也是怕姐姐們整天在傷害提心吊膽的,現在怎麽又讓她們難過成這個樣子?就算她們做了什麽多餘的事情,也是為了你好。”苗桐猶豫了一下,也就兩秒鐘,還是沒忍住,“即使那個腎是我給你的,但沒用的話就沒任何意義。難道你想要的生活除了等死就別無所求了?你這不是想要自由,你就是在報複。”
白惜言站起來走到窗邊,又走回來,來來回回的,像個精神病人。報複?她竟說出報複兩個字。全世界都是好人,只有他一個人是壞人。他突然覺得傷心,雙眼藏進垂下的陰影裏,說:“好,你這麽想我也可以,反正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沒什麽好辯解的。”
他這麽說,苗桐反而難受了,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緩和。
其實白惜言的脾氣并不好,他那幫子常來往的朋友都知道他惹不得,不高興了,就不鹹不淡的一張臉,那眼皮兒不輕不重地撩着你,雙唇吐出幾個字就讓人火燒火燎,才不是什麽好相處的人。兩個人幹坐了半晌,苗桐看他恹恹地翻着資料,突然有幾頁滑到地上,她撿起來,竟是游樂場那塊地皮的競标書。
白惜言從她手裏拿過來,将資料随便一整理,往茶幾上一扔,口氣仍然不善:“你該回去了,我打電話叫小莫來接你。”
“惜言,你別生我的氣了。”苗桐抓住了他的手腕,“剛才是我錯了。你才不是什麽壞人,反正對我來說不是。”
“不,你不懂,現在順其自然對我才是最好的。換腎沒有那麽簡單,我沒理由做這種類似于賭博的事情。現在無論如何你還在,如果像以前那樣你知道我好好的,你會來找我嗎?你之所以站在這裏,是因為我病了,你覺得你要報恩。”白惜言看着她,想起他在外面還有個見不得人的孩子,覺得口腔裏苦澀得厲害,“而且,時間長了,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倒不如......好聚好散。”
什麽叫好聚好散,這算哪門子的好聚好散。苗桐一下子想要跳起來,可她從來沒那麽激動過,所以也不知道怎麽做出激動的表情,只是怔松半晌,跟大夢初醒似的,手指都在發抖。這頗受打擊的樣子讓白惜言很心疼,他不該說這些話的,明明知道苗桐會傷心。
已經報恩了。她有種無可奈何的沖動,想到某個人就無法自控,她知道這事因為病入膏肓的愛情。
其實他們都是。
“我不想聽你胡說,我今天先走了。”苗桐走到門口,又艱難地說了一句,“不要把我想得那麽高尚,對你的事,我已經完全放下自尊投降了。你再說好聚好散,我又能說什麽呢?”
只要他一句話,她就元氣大傷,本以為自己是銅皮鐵骨,可就像蚌殼和海膽,睜開殼子才能擁抱,可又會被攪得一塌糊塗。不是什麽修煉不到家,說不定他們在眸中程度上也是相生相克的天敵。
謝翎打電話給苗桐,張嘴第一句就是:“下班後陪我去吃飯吧。”
苗桐聽他情緒不太好,她恰好也是。白惜言現在不知道被什麽蒙住了眼,竟然連她在他身邊也無法阻止他那沉入骨髓的憂郁和絕望。
一頓飯吃得無比沉悶,謝翎那張風流媚氣的臉生硬得可以當板磚用,而苗桐的頭頂好似團着能看得見的沮喪的黑雲。餐廳的服務員打賭他們在談分手,而且是女人出軌被抓奸,男人興師問罪的那種。
吃過味同嚼蠟的飯,謝翎終于從自我厭棄中稍稍走出來,看着面前比他還垂頭喪氣的人,問:“你這是怎麽了,一點精神都沒有,跟惜言吵架了?”
“我怎麽會跟他吵架。”苗桐的臉繃得像打了石膏,話裏還都是賭氣的意味。
謝翎笑了笑,也就識相地不再問了。他們倆的事,也沒人能說得清。現在折騰成這樣,也只能算他們倒黴,偏偏這麽陰差陽錯的,電視裏都沒他們這麽狗血。不過他謝翎比他們也好不了哪裏去,三流言情小說的戲碼,先被唱出“從良計”娶了自己一直當妹子疼的女人,又愛上了兄弟的女人還争不過,原本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現在大徹大悟摘了纨绔子弟的帽子,用心經營父輩的企業。如果沒有應酬,下了班他就回家,潔身自好得讓他從前那群狐朋狗友猜測他是以前玩得太厲害,現在不行了。公司的女員工們都在傳,謝總是結婚後收了心了,對浪子終結者的謝夫人羨慕嫉妒恨了許久。
其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結婚後和謝夫人就從來沒在一起過,謝夫人每天在做什麽,他不過問,也不想知道。反正她想要他,他也只能給她個頭銜。除此之外愛也好,真心也好,都不是一杯摻了藥的酒能換來的。
事到如今,謝夫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被化妝品裝裱得美豔動人的臉,理直氣壯地一句話:謝翎,我懷孕了,現在不知道怎麽辦。看着她依舊平坦的小腹,謝翎覺得他的謝夫人簡直就是在耍他,有這種跟別的男人有了孩子還要問老公意見的女人麽。
兩個人不是在吃飯,好像是在添堵。
“實在不盡興,幹脆去酒吧好了。”謝翎提議。
“随你。”現在苗桐的酒量用卓月的話來說,那是水漲船高,離千杯不倒差了些,不過不要命地喝起來也是可以喝倒兩個壯漢的。
喝了兩杯酒,音樂聲稍稍喧鬧一些,謝翎的話就多了一些。苗桐只沉浸在自己的壞心情裏,猛地聽他說起他的謝夫人的事,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她和劉煙煙曾有過不錯的交情,用“曾”這個字的意思就是現在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她懷孕了,那小子是個法國交換留學生,知道後就被吓跑了。她想把孩子生下來,還要我給她孩子當爹。”謝翎說,“我倒不在乎頭頂綠得多可憐,只是生下來一個混血兒,爹媽都是中國人,孩子明顯的是一個黃毛兒,說基因突變有誰能信?”
“煙煙她喜歡上別人了?”
“我倒是這麽指望。”謝翎點着根煙,“大概就是報複我吧。”
苗桐想起劉煙煙那雙澄澈的眼睛,說起謝翎時的神采飛揚,為了愛不顧一切,像只小獸般猛沖猛撞,消磨盡了謝翎給她的溫情,也讓自己遍體鱗傷。她扶住額頭,難過地說:“她會後悔的,她那麽愛你,簡直是亂來。”
謝翎一攤手,眼眸融融的帶着點纏綿的意味,望着她笑:“呵,又能怎樣,我和她還能再糟糕到哪裏去?孩子是她自己的,她要或者不要,都由她。其實每個人的人生掌舵的都是自己,旁人都幫不了。”
苗桐沉思了半晌,點點頭:“你說得對,掌舵的是自己,就算翻船也要心甘情願。”
謝翎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長發半掩着臉,長睫毛沉沉垂着,又在胡思亂想了。他趕緊說:“你不要我那個自己身上套啊,很危險的。”
那姑娘也一攤手:“我現在還能糟糕到哪裏去呢?”
他們實在是都不能糟糕到哪裏去了。年輕的酒保湊過來問,要不要來一杯“tomorrow”。謝翎挺奇怪地問他這個酒名為什麽叫“明天”。酒保回答說,這酒勁兒大,一杯下去醒來就是明天早上了,所以叫tomorrow。酒保微笑道,這也叫一醉解千愁。謝翎叫着,好歌一醉解千愁。
苗桐不會像他那麽放縱,她可是有門禁的人,回去太晚又喝了酒,不知道會被洛雨小和尚念多久。謝翎倒是一醉解千愁,喝下去沒多大會兒就趴到吧臺上不怎麽動了。不過幸好他酒品不錯,喝醉了也不吵不鬧,苗桐擺脫酒保扶着他到了對面的酒店開好房間,把他稍稍收拾好,這才準備回家。
走到電梯口,一個人影從裏面晃出來直接撲到苗桐身上。迎面撲來足以把人熏暈的酒氣。這家酒店開在酒吧的對面,不少酒鬼來投宿,于是酒店服務員,幾乎每天都要打掃客人的嘔吐物。
“抱歉......”那人聲音都模糊了,不過苗桐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苗桐正要推開他,卻發現他已經完全癱了下去。這人到底喝了多少?她蹲下身邊扶着他便左右找服務商,可恰好服務生不在。醉鬼抱着她的腿不肯松開,他用了大力拍打他的臉:“羅佑寧,你醒醒,我去叫服務員。”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哦......我知道了......你看上我了......你能給我什麽啊......我可是很......貴的......”羅佑寧努力支起混沌的眼珠,施展他無敵必殺的笑容,“你想先試用一下?”
跟醉鬼是沒有什麽道理可講的,苗桐叫來服務員,正要在他身上找房卡,服務生一看到他的臉就說:“哦,羅先生有長期包房的,我帶你們過去。”看樣子是把她當成羅佑寧帶來過夜的人了,而且還這副見怪不怪的表情,想想也知道他平時的生活有多亂七八糟。
苗桐也不占地今天出門得罪了哪路神仙,一個個的都可以一醉解千愁,而她恐怕就算在熟睡中也無法安生。不過心裏再讨厭,她也無法扔下他不管。羅佑寧的事情如果對她來說完全沒觸動,那是不可能的。這種心情很複雜,她不想對他産生同情,可是又無法不聯想到他失去家人的事,她經歷過,她知道那有多痛苦。
她先喂了他水,再用溫熱的毛巾耐心地擦幹淨他臉上的污物,就算一點點也好,苗桐希望他此刻能舒服些。在毛巾離開他的臉時,羅佑寧突然死死地抓住她的手:“別離開我......”這種人真是半點同情都給不得的,苗桐正想将毛巾狠狠地扔他臉上,卻聽羅佑寧模糊不清地喊,“媽......媽......”聲音越來越低,很是凄慘。
苗桐靠着床慢慢坐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止住噴湧而出的眼淚。真是的,這都是什麽事兒。
第二天羅佑寧醒來,發現床邊伏着一顆黑色的腦袋,而自己的手還扣着一只白皙的手腕子,上面勒得四條整齊的手指印。昨天他喝了酒,然後回了酒店,再然後記憶裏有人溫柔地替他擦臉擦手,毛巾是熱的,擦過去皮膚卻涼爽得讓人想嘆氣。
羅佑寧一動,苗桐就警覺地醒來了,擡起頭跟她跟他四目相對,一瞬間他竟啞口無言。她先開口說:“放開我,我全身都麻了。”
他針紮似的放開苗桐的手腕,她揉着手腕緩了緩,回頭對呆愣愣的男人說:“既然你沒事了,那我就走了。”苗桐簡單地洗了把臉,準備離開時,羅佑寧面色複雜地叫住了她:“昨晚受你照顧了,改天我請你吃飯。”
苗桐背對着他擺了擺手:“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
半天回家換衣服的時候,自然是被洛雨跟着數落了整整半個鐘頭,一直到了他的上學時間,苗桐才從狂轟濫炸中解脫出來。
中午謝翎打電話跟她道歉并問她昨晚休息得好不好,看樣子已經完全恢複了精神。苗桐自然不會把昨晚被醉鬼糾纏坐了一晚冷地板的事情告訴他,随便聊了些其他的就糊弄了過去。
她睡得不好,頂着雙無神的熊貓眼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不過下午安排的財富還是要繼續。周刊每期的人物專訪,是由編輯部開會制定出每期的人物名單并由專門的記者去約,确定接受采訪後再排期。
這期約的是綜藝節目《名媛》的支持人朱玉珂。這個節目專情女明星,名媛還有時尚圈的設計師、造型師們來聊當季時尚流行或美食,收視率很高。朱玉珂唯一的條件是要求苗桐來采訪。于是他們約了在雲色西餐廳喝下午茶。
朱玉珂生了張上鏡的小巴掌臉,随時單眼皮卻是好看的,旗袍領半掩着脖子,文雅端莊,像從江南煙雨畫裏走出來的仕女。
“朱小姐,久仰大名,初次見面,希望以後多關照。”苗桐說。
朱玉珂抿唇笑着:“苗小姐哪裏的話,我才是久仰大名。提出讓總編親自采訪這種無理的要求是我太唐突了。只是報紙媒體不分家,我們也算同行。我的節目也想請苗小姐做客去參加一期,所以也早就想拜訪了,不如趁此機會見個面。”
原來不是耍大牌什麽的,苗桐對朱玉珂的印象不錯,為人謙和又有眼緣。不過像綜藝類的節目她肯定是沒辦法的,對時尚的東西她可真是半點都不懂,空戴着白家老四的頭銜,其實也沒有那麽光鮮。
整個下午很愉快地度過,朱玉珂很好采訪,有內涵有品位口才好,會是篇不錯的專訪。分開時,朱玉珂說:“跟你聊天真愉快,下次我做東。”很多人說“下次”都是場面話,可苗桐卻感覺到了她的真心實意。
那期訪談出來,朱玉珂坐在床邊,攝影師找的角度很好,光透過玻璃柔柔地撲在她的側臉上,背後是一蓬紫紅色的三角梅,眼中溶溶月,眉梢淡淡風,她本人被這蓬喧鬧的花襯得更加的婉約素雅。
收到樣刊的朱玉珂就打電話給苗桐,為了感謝她把自己寫得那麽美,晚上請她去西江月喝茶聽蘇州評彈。苗桐去過的地方多眼界寬,朱玉珂看的書多有見解,放下工作不提,兩個人倒是志趣相投,一來二往地就成了朋友。
苗桐身邊沒什麽同齡的女性朋友,以前也曾經有幾個,可女孩子的心思太敏銳藏得太深,她不能應付,往往不知怎的就得罪人遭了記恨。卓月也說過她,你有心事倒是可以跟我說,但有些事情你不會想讓我知道的,身邊又沒有傾訴的朋友當獨行俠是很傷身的。
所以卓月聽苗桐說“周末和女性朋友約好喝下午茶”簡直就有種白日見鬼的感覺。
喬豆丁在家翹首期盼家庭聚會時,卓月就用憂郁的口吻告訴她,你桐姐姐有新歡啦,不要我們啦。
去山頂的森林木屋度假酒店,坐在酒店接送客人的電瓶車上,一路上涼風習習鳥語花香,巨大的亞熱帶樹木遮天蔽日,從縫隙中落出疏淺的光影,山下悶熱得像個蒸籠,山上卻是另一個世界。
“苗小姐,請噴好防蚊水哦,這裏的蚊子是很毒的哦。”來山下接她的女服務生,聲音嗲嗲的,帶着點臺灣腔,“我是白先生的二十四小時管家,有什麽需要都可以按鈴找我哦。”
白惜言自留的這間屋在山頂風光和位置最合适,天氣好的時候,周圍一片清晰的綠海,最遠處影影綽綽的是高摟大大廈。讓人不得不感嘆有錢的好處,怪不得以前的皇帝都要在皇城外修避暑行宮呢。
苗桐剛走到門前,就聽到裏頭的嘔吐聲,摧心撓肝的。她推開門看到白惜言跪在馬桶前,地上一塌糊塗,人都有些失神了。管家冷靜地用對講機叫醫生過來,苗桐從背後抱住他的腰,讓他側躺在自己懷裏,以防止嘔吐物嗆進氣管窒息。
白惜言并沒有喪失意識,只是乏力得很,頭又昏沉,雙手推着苗桐啞着嗓子說:“不要碰我……髒……”可苗桐沒有聽他的話,他頭暈得厲害也沒有力氣再說話。醫生很快趕過來,可他吐完已經恢複了些,木然地斂着一雙眼說:“你們都出去,我要洗澡。”
此刻他的心情很差,狼狽得簡直想要自暴自棄。
他本來打算再見到苗桐告訴她,他根本就不想什麽好聚好散,就算自私也好,反正他現在不能沒有她。可現在事實橫亘在眼前,讓苗桐看到他的狼狽和醜陋,讓她的身上沾滿嘔吐物,而自己這樣患得患失簡直就變成了精神病人真的好嗎?
前幾日一個生意場上的朋友來看他,說起自己家中的老母已經去世,阿茲海默八年,吃喝拉撒都如同幼兒需要人照料,她合眼的時候全家心裏只有解脫。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以前覺得這話要因人而異,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是對的,像這種富貴人家都覺得無比疲憊,何況是那些還要忙碌賺錢的平常人家。
不僅會輸給時間,還會輸給病魔。
他從浴室出來,苗桐也已經沖好澡換了衣服,正翻他書桌上的資料。
“你怎麽樣了?”她走上來要扶他,卻被自惜言擋開了,口中冷淡淡地說:“我沒那麽虛弱。”
他身體不舒服,心情就不會好,苗桐沒從他的話裏聽出更多的意思,只是有點為他擔心:“醫生說你要吃點藥,我給你倒水,不舒服就說,不要逞強。”她把藥和水準備好,白惜言卻不接,只是呆呆看着落在窗口互相梳理羽毛的兩只藍綠色的小雀兒。苗桐把水杯湊到他嘴邊,說:“惜言,來喝一口。”
白惜言突然打掉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