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宴
他和楚尋都是楚家從福利院領養的孩子。
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原來叫什麽名字,從他被帶回楚家,被父親賜名“楚雲”的那天起,他就是楚雲,楚家的楚雲。
父親雖然是上門女婿,但自從楚老爺逝世,母親常年躺在病床上,楚家裏裏外外實際上父親一人說了算。
楚家的那些親戚從來不敢在父親面前多說一個字。
父親和他說,這些人曾經都是餓狼,如今全是被馴化的綿羊。
而父親就是圈養這群羊的飼主。
年幼的他天真地問過父親,如何馴化羊?
而父親只是微笑地摸着他的腦袋,什麽也沒說。
在外人眼裏,父親很愛母親。他事必躬親,照顧着病弱的母親,還為她蓋了現在他們住的楚家大宅,只希望她住得舒适。
最重要的是父親一人撐起了楚家瀕臨崩潰的家業,使得楚家能夠繼續維持它的門面。
遺憾的是,楚家沒有血緣意義上的繼承人,不過父親對此并不在意。
“你和楚尋就是我和阿玉的孩子。”父親按着他的肩膀,溫柔地告訴他,“這裏是你們永遠的家。”
他其實很想問父親,永遠是多遠?
“雲兒,你回來了。”
與初次見面時的拒絕不同,母親對他的态度變得溫和起來。服用主治醫生開的藥物以後,母親腦中關乎過去的記憶就像被橡皮擦去了一般,她記不得很多事也記不得很多人。但她慢慢地開始接納他和楚尋,因為她不記得他們是如何來到這個家,她以為他們真的是她的小孩,只是她忘了。
“媽。”他像一個女兒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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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她關心地詢問表情看起來有些疲倦的他。
“沒什麽,就是有點累。”為了盡早學會商業上的知識,替父親分擔工作,他報了一個他根本不喜歡的專業,結果就是他每天都覺得腦細胞要消耗光了。
“我叫阿嬷給你熬碗參湯,你喝了補補身子。”
“不用了,媽,太麻煩了。”
“怎麽會麻煩呢,你可是我的寶貝女兒。”
聽見母親的話,他微微一怔。
失去過往的記憶後,母親不再每天喊着要見那個他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女兒。母親将他當成了女兒,她唯一的女兒。
他應該高興才對,母親終于接受了他,這樣父親也會滿意。
可他卻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他明白自己至始至終都只是替代品。
“我聽你老師說了,你的課業完成得都不錯。”
書房裏,父親坐在書桌後邊注視着站在書桌前面的他。
“我覺得你不用多久就能接手我的生意了。”
父親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在他印象裏父親似乎是一個沒有情緒波動的人。父親臉上的微笑好似一張完美的假面,時間久了以後,就再也分不出來這是不是面具,就像楚尋那樣。
“可惜你哥對經商不感興趣,不然你們倆還能互相幫襯着。”
一心只想做個助教的楚尋已經搬出了楚家。
他當然希望楚尋回來,可他也知道楚尋他不想回來。
楚尋想做他自己,而不是楚家的大少爺。
他呢?
他想做誰?
母親的生日宴會,父親特意包下了酒店,宴請了許多商界名流以及一些想要結交名流的小商戶。
比如現在這位攔住他的中年男人:“楚雲小姐你好,我姓陸,是負責酒店承包生意的。這是犬子。”
中年男人拉着一個腼腆的少年來到他面前。
“快和楚雲小姐打招呼。”中年男人催促着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少年低着頭,朝他小小聲地問候道:“楚雲小姐你…好,我叫陸豐…你可以叫我小陸。”
自稱“小陸”的少年像商品一樣被這位陸姓承包商推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這個小陸,又看了一眼這個小陸身後的中年男人和對方臉上谄媚的笑容。
他清楚中年男人的目的,甚至了解這個小陸的處境。
因為他也是一樣,只不過他父親會将他引薦給更往上一層的達官貴人。所以他和這個小陸或許沒什麽不同。
正當他準備禮貌地回應這對父子時,背後傳來父親溫和的嗓音:“雲兒,你在做什麽呢?”
他轉過身,看見父親正朝他們這邊走來。
在他回應父親之前,那位中年男人就激動地上前握住父親的手:“楚先生你好,我們好久沒見了……”
父親掃了一眼中年男人的臉,接着微笑道:“陸先生,我很高興你能在百忙之中來參加內人的生日宴。”
“哪裏的話,能參加尊夫人的生日宴是我的榮幸。”這位陸姓商人似乎十分高興他父親能記住自己。
“陸先生客氣了,這是我的榮幸。”父親不鹹不淡地笑道。
“對了,這是犬子。”果不其然,陸姓商人又将那個小陸拉到了他父親面前。
他看得出這個小陸眼底的不情願。他都看得出,父親自然也看得出。有意思的是,父親好像很喜歡這個小陸,他可能在這個小陸身上看見了點別的什麽。
在客套的寒暄之後,父親狀似随意地說了句:“那邊那位是郭老板吧?”
聽見父親的話,陸姓商人難掩興奮:“郭老板?那位飯店大亨麽!哎呀,楚先生,不好意思啊,我先過去和郭老板打聲招呼。”
“去吧。”父親一點也不介意地目送着那位陸姓商人帶着兒子離開。
待他們走遠,父親宛若嘆息般地說:“可惜了他兒子。”
他沒明白父親的意思,就看見父親從褲袋裏拿出手帕擦了擦剛剛被握過的手。
“如果是我教育那個孩子,一定會比他現在更好。”
父親輕笑着,然後轉向一旁的他:“不過我有你就夠了。”
父親稀疏平常的話卻令他在心底打了個冷顫。
有他就夠了,那楚尋呢?
今晚的生日宴楚尋應該也會來。可現在這裏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跟着父親穿過人群,與身穿純白晚禮服精心打扮過的母親擁抱,接着又招呼前來祝賀的客人,他扮演着一個舉止得體又大方的千金小姐。
他不能把內心的煩躁表現出來,他沒資格也沒權利這麽做。他沒辦法像楚尋那樣去做什麽自己。
他沒有自己,他只有楚雲這一個身份。
如果連這個身份都失去了,他會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不想再回福利院,不想再做沒人要的小孩,即使要他做一個女孩子,永遠做一個女孩子……
穿過觥籌交錯的宴會廳,好不容易得空的他獨自來到飯店二樓的露臺透氣。
這時他看見了飯店大門口剛從車上下來的楚尋。
姍姍來遲的楚尋身邊還跟着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那個女人長得很漂亮,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會被她吸引住視線的美麗女人。
這就是他遲到的理由麽?
握緊露臺的欄杆,他望見楚尋從那個女人手裏接過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紅禮盒。在遞給楚尋禮盒後,那個女人俏皮地踮起腳尖湊近楚尋的臉頰,她似乎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什麽。而楚尋聽見那個女人的話以後,露出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那個他印象裏永遠只會對別人溫柔笑着的楚尋,竟然也會露出那樣似窘迫似無奈的表情。比起驚訝,他心中湧現出無名的怒火。為什麽只有楚尋可以擺脫這個家,為什麽只有他能以一個男人的身份活着,做着自己喜歡的工作,遇見屬于他的女人,一個使人驚豔、過目不忘的女人?
他忘了自己是怎麽離開露臺的,這并不重要,是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看見了楚尋和他身旁的那個女人。回到母親身側,他目光冷漠地看着杯影交錯、燈光絢爛的大廳,仿佛這裏的人這裏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除了即将發生的混亂。
楚尋一個人出現在宴會廳裏,帶着精心準備的禮物。
母親看到楚尋出現很開心地上前擁抱住他,那是她認為的兒子,一個優秀的兒子。
“媽,生日快樂。”這個兒子将手中的紅色禮盒交給了她,這本該是溫馨的一幕。然而,所有的虛幻截止在母親打開禮盒的瞬間。
那是一對白玉燒制的镯子,镯子本身晶瑩剔透,折射着頭頂上方水晶吊燈灑落的光,靜靜散發出柔和的光暈,教人移不開目光。
母親也确實移不開目光,不過并不是因為綢布上的白玉镯。她死死盯着那對白玉镯子…旁邊的紅色卡片,伸手将它拿了起來。越過母親的肩頭,他瞧見卡片上面印着四個燙金小字——…
“白玉…無瑕。”母親喃喃地念出這四個字,溫熱的眼淚也随着她的聲音奪眶而出。
母親落淚了。
她控制不住情緒地失聲痛哭起來,那張卡片也從渾身顫抖的母親手裏飄落至鋪着紅毯的地板。
站在母親身後的他,和母親身前的楚尋都錯愕地望着母親的眼淚,只有父親像什麽也沒發生般地側過身擋住衆人視線。
“你們媽媽有些累了,我扶她去後邊休息。”父親攬住失神的母親,交代他,“替我好好招待客人,雲兒。”
“好的,父親。”他機械式地點頭。
父親扶着母親繞過楚尋往飯店的休息間走去,父親看都沒看楚尋一眼,就好似他不存在。
而楚尋筆直地站在原地,手裏仍拿着那份沒有送出去的禮物。
他走近楚尋,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卡片,将它放回敞開的禮盒。
睨着楚尋,他輕輕地問:“哥,那個女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