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孤立的危險
知道唐束楚想要搬家的時候,時崇丘并沒有做出任何挽留的行舉。也許是知道唐束楚不會成功,依據他對邊敘的了解。果然,新房還沒找好,唐束楚就先垂頭喪氣地在一個平常的晚上回到他們的租房。“怎麽了,把自己搞這麽頹廢。”時崇丘放下包,他也剛剛下班,跟着唐束楚來到他的房間,不打招呼,就坐到唐束楚床上,“被學生投訴,還是被男朋友甩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唐束楚看起來不是很歡迎他,甚至難得瞪了時崇丘一眼——雖然只是短暫的幾秒,“邊敘還有個女朋友。”
“嗯?”
這和時崇丘想得不太一樣,他确實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只是知道,邊敘交往的所有男友都不會太過長久。他沒有深究過原因,沒想到是這樣。一不小心通過室友知道好友的隐秘,他倒真有點無措,不過很快就恢複鎮定,恢複他在人前慣來的模樣。我不知道。他實話實說,然而唐束楚這次是真不太信他。說不出一個邏輯嚴密的理由,就是憑借最簡單的直覺,憑借海洋下潛藏的冰山。他抱着被子,瞪完人,就把自己埋到裏面,與此同時,他讓時崇丘滾遠一點。
也不一定是真生了時崇丘的氣,只是需要這麽個人作為容器承載他的感情。畢竟邊敘是時崇丘給他介紹,而介紹之前,也沒給他做好該有的預警。明明知道邊敘不是個靠譜的男人——唐束楚就算相信時崇丘不知道邊敘女朋友的事,也不相信他對邊敘的人品一無所知。甚至,他覺得時崇丘和邊敘就是一樣的男人,讓他好不容易邁出去步伐,又被太陽灼傷眼睛,從而縮回他的避難所裏。
哲學是他的避難所。內心的洞穴,胸中的迷宮——是尼采發明這樣的形容,讓被窩裏的唐束楚給他的思緒找到個落腳之處。他感受一點點的孤獨,不那麽純粹,但給他一點勇氣,讓他覺得尼采犯了錯誤,1和0之間不是一個無限大的裂隙,中間還安插了一個唐束楚,各種意義上的0.5。這個想法的冒出讓他在難受裏感到一點好笑,于是被窩動了一下,時崇丘以為他在抽噎,掀開被子的一角,才發現這人是在偷笑。
“你笑什麽?”
“誰讓你偷看了。”今天的唐束楚确實有那麽一點脾氣,發現時崇丘的目光,他從被子裏重新探出個頭,又瞪起還沒走的男人,“笑我解脫了不行嗎?”
“剛不還很失落嗎?”
“……怎麽,你很喜歡看是吧?”他想再強硬一點語氣,但沒能成功。不過說出來這樣的話,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進步,讓他感覺自己還是個能正常發洩情緒的存有。“出去,別讓我說第二遍。”
“出去了,方便你偷偷看邊敘照片?”
“誰、誰要看他照片!”這次的語氣達到了預期,而唐束楚是真想生時崇丘的氣。盯準時崇丘腰的方向,他一腳踹了過去,沒把人踹下床,反而是把腳送到對方懷裏。時崇丘抓住他的腳踝,把他朝他拖過去一點,讓他的腳搭在他的腿上,他給人捏了兩下。不等唐束楚嘗試說出更多激烈一些的話語,時崇丘低下頭,湊到他的面前,“我真不知道邊敘那麽差勁……”
“哦。”
“不過确實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時崇丘理所當然地說着,又笑了兩下,笑容讓唐束楚很想一拳揍到他的臉上。拳頭還沒開始出去的嘗試,時崇丘卻先吻到他的臉上,“我沒想那麽多,只是看你當時太難過了而已。”
一個親吻之後,總是會自然而然地發生更多的事情。唐束楚緊緊地抓住時崇丘的襯衫,很快抓住的只剩下一條領帶,再往後,只剩下一具難以被抓住的軀體,具有危險性的軀體。它屬于個人,伴随着證明它存有的情緒,安全套被戴上,安全性被剝離,裸露出的是最危險的真理。只因為真理是否是真的真理,這在康德之後,已成為一種絕望的命題。神聖的深處受到傷害,被最猛烈的沖擊搗弄,由于激烈的情緒而成為一片廢墟,鑄造白色的墓地,沉積未完成的生命。然而絕望又不是完全的絕望,真理仍有出走的可能,唯一的甬道在那,如何進入,就如何離去。
自由是真理唯一的可能性。
性事總讓唐束楚有一種被向上抛擲的錯覺,讓他感到肉體和靈魂一并被抛向空中虛幻的領地。這樣朦胧的感覺真切地安慰到了他的心情,像是一種退路,一種逃避,一種不落地的快感,一種牙齒掉落的錯覺。他所有的狼狽足以只為自己展現,哪怕是在當下掌控他的時崇丘也無法完全了解,“我的意識對他人而言原是一種缺席”②,同時,他也完成一場自我蒙騙。他一邊供認自己同性戀的傾向,一邊完成一場雞奸的行為。也許就是從這一刻開始,他開始恐懼被面前的男人嘗盡。他的顫抖傳達了他的恐懼,而時崇丘,只将它看作一種伴随高潮的本能戰栗。
這是錯的。唐束楚靠在時崇丘的懷裏闡述。他又一次地在一段感情結束的時候用性交作為逃避的手段。他有些沮喪,即使知道他不能堅持這種沮喪,甚至無法像薩特那樣将沮喪清晰地描述。好在沒有人對他有這樣的要求,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連自己的事業都漫不經心的人,他的死亡也不會擁有慶典。他有的只是來自另一個普通人的安慰。時崇丘的手沿着他的脊柱,從上而下地撫摸着他的背部,這一刻,他仿佛真的成為一個比唐束楚年長的男人,他問,“要我幫你找邊敘點麻煩嗎?”
“……不了。”猶豫之後,唐束楚最終還是拒絕,“我害怕。”
他害怕麻煩。
沒有戀愛,生活自然還是繼續進行。只是飯做得有點沒滋沒味,時崇丘這麽評價,本想再收獲一些來自他的室友的憤怒,然而唐束楚只是在第二天,抱了本食譜研究該給他們做什麽樣的晚餐,回歸他那副毫無脾氣的順從模樣。也是他本來就更喜歡花時間看這樣的東西,而不是那些枯燥乏味的哲學原著。以前怎麽會覺得它們有趣呢,唐束楚偶爾會思考這個問題。答案顯而易見,因為他那時能弄懂他研究的東西。
有些路是不能走太深的,如果沒有一個足夠清晰的頭腦,只會迷失在深林之中。唐束楚自認為足夠敏銳,能及時止損,就像他的感情。這一次,他的消沉只持續了一周的時間,只不過他的消沉與否似乎沒有太大差別。比如星期六的下午,他又是撐着下巴,坐在沙發上發呆,“哎,”至少時崇丘沒看出來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因此他走到唐束楚身後,伸手到他眼前打了個響指,“跟我出去玩嗎?”
“要花錢嗎?”
“……”時崇丘對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有幾分無奈,“不用。”他把下巴支上唐束楚的頭頂,手伸進唐束楚的領口,捏了幾下這人的胸肌,“你出個人就好。”
感覺是什麽色情游戲。時崇丘的話,配合上他的動作,唐束楚沒感覺到其中的暧昧,他還在糾結要不要放棄一個能夠發呆的下午,陪他的室友打發時光。這樣來看,他那些失敗的感情實在不是毫無緣由,他的遲鈍和笨拙可以是攻擊用的利器,也可以做最好的防禦。
他思考了一分鐘的時間,又是106個靈魂向上漂浮離去。時崇丘有點等不及,他想直接把唐束楚拽走,好在唐束楚沒給他這麽個暴力的機會,他回歸現世,他點頭答應。就是忘了自己腦袋上還頂着個人,一點頭,時崇丘下巴一疼,又掐了兩下唐束楚。“行了,那就趕緊去換衣服。”他把人推進更衣室,不客氣地上手翻了下唐束楚的衣櫃,比他想象得好,不是太過老土——可能因為裏面大部分都是難以出錯的襯衫和西裝。只是不太合适,對他們今天要去的地方。看了一圈,他把唐束楚推到自己的衣櫃面前。“穿我的好了。”他自顧自地替人決定。
有時,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事情。
--------------------
②:薩特《存在與虛無》
參考:
尼采《不合時宜的觀察》《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于連《本質或裸體》
薩特《存在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