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緣起緣滅3
複滄已經隕落了, 已經隕落的神沒辦法再帶給人信仰。
思弦摩梭着手中只有巴掌大小的萬物鏡，問晏回：“如果我把自己當作容器呢。”
如果她把自己當作神格的容器，那她是不是就能代替複滄去獲得信仰, 然後修複神格。
晏回張大嘴巴：“你瘋了嗎？”
她只是個普通的魔族，現在神格破碎還好, 如果神格真的能得到修複, 她的身體絕對承受不住神格強大的力量, 她會死的。
思弦卻似乎壓根不在意：“沒關系，你不是說過嗎？是我欠他的。”
她欠了複滄兩條命。他在戰場上救了她一次，為她種涅槃花又救了她一次。
如今, 最壞也不過是将自己這條命還回去。
晏回偏過頭去不再說話。
他心裏對思弦其實已經改觀了很多，但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讓他沒辦法說出矯情關心她的話，他別扭地說道：“你不要亂來。”
又說：“我才是神域的神官，這件事情就算要做也輪不到你。”
“怎麽，關心我？”思弦笑了一下，眼眸裏帶着堅定，“萬物鏡已經認我為主，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你現在是天宮的人，你得幫我。”
萬物鏡外, 墨昀的一顆心高高提起。萬物鏡裏，畫面卻開始變化得很快。
思弦是魔族。神魔大戰之後, 魔族在六界幾乎沒有了立足之地，除了魔族自己, 沒有人會信仰一個魔族。
所以思弦轉生去了凡間。
要論人口, 凡間才是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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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六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除非特殊情況，上界之人不可随意插手凡間, 否則容易引發大亂。思弦并不想擾亂六界秩序，更不想引起天宮的注意，所以她在晏回的幫助下直接選擇了轉生。
但是，轉生之後，所有人都是沒有記憶的。
為此，思弦讓晏回幫她将記憶抽掉，等她轉世投胎了，再去凡間找她，将記憶還回來。
晏回覺得思弦簡直就是瘋了。
自古以來，所有逆天而行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晏回曾經在神域見識過無數想與天争命的人，最後無一不是慘烈收場。
遠的不說，就說神族。曾經六界最強大的種族，如今也不過成為了歷史塵埃，永遠留在了過去。
他們拿什麽去和神族比。
複滄已經隕落了，晏回固然是怪思弦的，甚至私底下沒少嘲諷數落她，但他知道複滄是心甘情願的，他也沒想過要讓思弦償命。
他并不覺得思弦會成功。想修複複滄的神格，需要的信仰不是一星半點，而不斷的轉世投生會讓思弦逐漸染上凡間的濁氣，慢慢的變成一個真的凡人。
即使她真的成功了，神格的力量也不是她能駕馭的，也許成功的那一刻便是她自己灰飛煙滅之時。
然而，在複滄和思弦之間，他那時始終是向着複滄更多一些，即使覺得思弦只是在飛蛾撲火，出于私心，他還是答應了思弦。
晏回在天宮謀了一個閑職，因為自稱是神域來的神官，并且修為不低，對神族之事了如指掌。哪怕神族已經全部隕落了，其他仙族對他也始終存了一分敬畏。
借着職務之便，晏回将思弦放入了輪回道。
進入輪回之前，晏回說道：“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不會。”思弦甚至還有心思調侃他，“晏回，你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優柔寡斷了。”
晏回抿了下唇，再不說什麽，看着她入了輪回。
第一次轉生，思弦轉生成了陳國将軍府獨女楊錦，女扮男裝上戰場的将軍。
将軍府子嗣凋零，楊錦從小女扮男裝，在馬匹上長大，十三歲随父出征，十七歲便成了赫赫有名的少年将軍。
當時陳國弱小，外族屢屢侵犯邊境，楊錦長年随父征戰在外，年少成名。
然而，陳國的積弱卻不是多了一個少年将軍就能改變的。當時的皇帝弱小無能，遇到外敵只會求和，武将在朝堂上一直備受打壓，得不到重用。
無數的真金白銀從積弱的陳國拿去上貢給了周邊強國，陳國愈加積弱，而周邊的國家卻越來越強大。
終于，陳國迎來了它的滅國之戰。
和陳國接壤的兩個強國聯手準備瓜分陳國。
陳國雖然弱小，但是軍隊訓練有素，尤其是楊錦和她的父親所在的楊家軍，在敵國有殺神之稱，哪怕是強國也不敢大意獨吞陳國，怕其他強國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權衡利弊之後，他們最後選擇了聯手。
這場戰役打得風雲變色、日月無光，皇帝早就逃到最安全的地方躲着，将士征戰在外，用血肉之軀将敵軍擋在了陳國之外。
原本兩個大國以為不出一個月就能聯手将陳國滅掉，沒想到陳國頑強抵抗了一個月又一個月。軍饷不足，百姓省吃儉用，自發将糧食留出來送往軍中。
年輕的小夥子們都以兩位楊将軍為榜樣，主動投軍，上陣殺敵十分英勇。
一次攻城守衛戰中，楊錦的父親楊老将軍身先士卒，不幸中箭身亡。敵軍士氣高漲，本以為陳國大勢已去，但是第二天，陳國的所有将士依舊堅守在城牆上，甚至相比之前，戰意更甚。
當時楊錦還不滿十九，身穿銀色铠甲站在了城樓之上，在國破家亡的危難之際，接過了父親手中的重擔，成為敵人的又一噩夢。
兩個強國堅持了大半年，損失慘重，最終也只打下來兩座城池，而且都是空城，百姓和糧草早就提前搬空。
再打下去這場戰争已經沒有了意義，對面遞來了休戰協議，協議第一條便要求陳國國主将楊錦交出去給他們處置。
軍中将士激憤，然而國主卻迫不及待答應下來。
為了不讓軍中生變，國主連夜送來了自己的心腹大将軍來軍中鎮場，然後派來了安撫的說客，從家國大義講到民生凋敝——陳國已經再打不起仗了，少将軍是主動為國捐軀。
而楊錦早就被他們押往敵國。
為了防止她逃跑，國主派來了名為送別實則看守她的一整隊暗衛，個個武功高強。
她是陳國年少成名的少将軍，百姓的保護神，在敵國卻是殺了他們無數将士、讓人恨之入骨的殺神。她被綁在了木樁之上，被敵國将士羞辱、扔石頭，最後，當着數萬将士的面，被敵國處死以撫慰亡靈。
她死後，敵國将軍敬佩楊家滿門忠烈，讓人收斂了她的屍身，這才發現陳國的少将軍竟然是個女子。
戎馬一生，死前甚至還沒過完二十歲生辰。
楊錦的死訊傳回陳國，陳國舉國同悲，就連敵國，也有人在聽說楊錦的事跡後，将之改變成了話本和戲劇，在各國之間傳唱，流行一時。
思弦的第一世死得極為慘烈，但也因此讓她獲得了無數信仰之力。
這些信仰之力進入思弦的身體，被她體內的神格盡數吸收。
是有用的。
思弦在忘川河邊哭得不能自已，地府的人都以為她是因為前一世死得太慘，誰能想到思弦只是太高興了。
晏回匆匆趕來地府，問她：“要不要先休息一段時間。”
很多人死去一次之後都會患上類似恐懼的病症，尤其是死去的方式太過慘烈的時候。雖然只是轉生，但每一次轉生對思弦而言都是真實的。
那是她真實的一輩子。
思弦搖頭，她的眼睛裏還閃着淚光，她說：“我等不及了。”
第二世，思弦轉生成了西域國聖女白芷。
聖女是西域國最神聖純潔的所在，聖女之血擁有強大的力量，也因此，西域國能一直屹立不倒。
如果遇到和平時代，聖女要做的就是節假日慰問百姓，偶爾去各地巡查訪問，然後安然度過此生。
然而，思弦轉生的時候，恰好遇到西域國天災，民不聊生。
一個國家一旦遇到困難，對它虎視眈眈的敵國也開始動作頻頻。最終為了保護國家百姓，白芷跳下了祭壇，獻祭了自己的生命。
第三世，思弦轉生成了一個醫女，一生救死扶傷。最後在一場瘟疫中以身試藥，研究出了抑制瘟疫的藥方，卻也在那場瘟疫中，身體損耗過度，死在了瘟疫結束之時。
第四世，她轉生成了小村莊裏面黃肌瘦的村民。
村子地處偏僻，而且條件不好，村民們食不果腹，遇到饑荒時候更是餓死人。
貧民命如草芥，思弦擁有萬物鏡，知道哪裏适合種植什麽作物，哪裏可以開荒。
她将最先進的種植和灌溉技術傳授給了村民，帶領他們開墾荒地，去山上找能吃的作物，再帶回來種植。
她依靠萬物鏡裏的知識因地制宜，很快帶領村子脫離了貧困。其他村子聽說後也紛紛過來取經。
這算是思弦難得有個好結局的一世。
她帶着大家種田，在最合适的地方種最合适的作物，提高作物産量。直到她死去，很多地方仍然會在家裏放上一塊她的牌位，用來保佑豐收。
唯一不變的是，每一世她都孤苦伶仃。
她周圍的人紛紛成家立業，有了丈夫孩子之後逐漸回歸家庭，只有她始終都是一個人。
她一個人走過了一世又一世。
……
晏回看着她不斷的輪回、死去，再輪回。
晏回以為她會堅持不下去。
随着轉世的次數越來越多，她和複滄的經歷也只能算是她衆多輪回中的一世罷了。
每一次晏回去凡世找到她，将記憶還給她的時候，他都以為思弦會說放棄。
她和複滄的記憶其實已經很遙遠了，遠比不上眼前的世界真實，而且，對轉生後的思弦來說，眼前的這一世才是現在真實存在且經歷着的。
但是她沒有。
她很平靜地接受了曾經的記憶，甚至沒有多問一句什麽，然後選擇了繼續收集信仰。
她從不曾放棄。
晏回一直在天宮任職。
神族隕落後，仙族代替神族成了六界統治者。有了權力就有了紛争。
晏回避開了所有可能的紛争，也不加入任何派系。
他甚至忍住了自己所有的好奇心，只關注着思弦的進展。他深知，想要活得夠久就不能有任何好奇心，也不能參與任何權力的争鬥。
他表現出一副淡漠名利的模樣，始終飄忽在天宮的權力體系之外。他只想活得夠久，在思弦每一次回到地府的時候，至少還有人在那裏等着她。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原本破碎的神格逐漸恢複了流動的銀色，而思弦也開始變得越來越虛弱。
就像晏回早就預見的那樣，随着神格的恢複，思弦的身體開始逐漸破敗。她并不是神族，神格強大的力量根本不是她能承受的。
而這個時候，思弦迎來了雷劫。
修複神格本就是逆天而行，會迎來雷劫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然而，思弦此時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雷劫的一擊。
晏回看到雷雲的時候匆匆往那邊趕，卻沒能趕上，等他找到思弦的時候，看到她靠在一棵大樹下奄奄一息，脆弱的樣子仿佛一碰就會消散。
晏回停下了腳步，甚至有些不敢走上前去。
他的聲音隐含顫抖，只克制地問道：“你怎麽樣？”
“我沒事。”她笑着搖了下頭，“萬物鏡碎了。”
整整四十九道雷雲，并沒有劈到思弦身上，被萬物鏡全部接了下來，鏡子碎成了一大一小的兩半。
“它陪了我這麽久。”思弦此時已經沒有了多少力氣，就連說話也顯得尤為艱難。
她心疼地摸着手上的鏡子，除了斷裂的地方，鏡身上也充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痕，她問道，“它會不會怪我。”
“你別說話。”晏回将自己從天宮帶下來的丹藥喂給她。
思弦吃了下去，但是身體卻并沒有得到改善。
原本破碎的神格已經恢複了八成，而思弦的身體也已經接近極限。
“只差一點點了。”思弦臉色蒼白，但仍堅持着想要站起來，“晏回，你送我回輪回道，為我選一個好一點的身世……”
“你不要動。”晏回紅了眼眶，甚至控制不住地有些生氣，“你現在就和我回天宮，我認識一個會煉丹的老神仙，我讓他救你。”
晏回想要抱她起來，卻看見思弦擺了下手。
“沒用的。”她笑了下，臉色蒼白地說道：“晏回，我快死了。”
她輪回的時候已經死過很多次，但這次不一樣，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原來臨死之前是這樣的感覺。其實也沒有多可怕，就是……”她眼睛眨了眨，“我還想……再見他一面。”
她好貪心，她不甘心現在就死去，她還想撐着再活一點時間，想看見神格被修複，她還想看見他回來。
晏回偏過頭去，不忍再看她。
如果說很久以前，他曾經怪過思弦，也讨厭過她，現在的他只想讓她好好活着。
他甚至想勸她放下。
過去這麽久，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神族早就成為了歷史，連他都接受了複滄隕落已久的事實，為什麽她還要這麽固執。
他第一次如此強烈的希望時間可以倒流。
若是如此，他不會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對她說那麽過分的話，不會在複滄隕落後氣急敗壞遷怒于她，也不會在以前因為個人情緒事事和她對着幹，他甚至，會在更早的時候就阻止她……
他重新看過去，發現思弦已經睡着了。
他沒有送她去地府，而是帶她回了北域。
魔域早已不是曾經的模樣，仙族和妖族的争鬥給了魔族喘息的機會，在複滄和思弦離開之後，大家也相繼離開了北域，去其他地方謀求發展。
晏回将她送回了她曾經的屋子，這裏一直由晏回打理，至今仍是老樣子。
思弦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卻發現原本寄放在身體裏的神格不見了。
她到處找沒有找到，萬物鏡裏也沒有，思弦慌了。
晏回說：“也許是他自己離開了。”
“他回來了嗎？”思弦問道。
晏回也不知道，但是看到她期盼的眼神和蒼白的臉色，他說道：“回來了，我能感覺得到。”
神格只是死物，不會自己離開，複滄說不定……是真的回來了，所以才會第一時間脫離了她的身體，避免給她造成更大的損害。
若是神格真的被她修複完全，思弦恐怕連一片灰都不會剩下。
思弦聞言笑了一下，“那就好。”
她忍受着身體和靈魂雙重的疼痛，希冀地望着窗外：“那我在這裏等他，等他回來。”
思弦的身體變得十分虛弱，不光是身體的問題，她的魂魄同樣受損嚴重。
身體上的疼痛，讓思弦不得不說點什麽來轉移注意力。
“他還欠我一個願望。”思弦想起以前，和晏回說道，“以前在凡間的時候，他曾經答應過我，結果他就消失了。”
“如果可以，真希望他……不要再是神族。”
思弦的話說得斷斷續續，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往外蹦。
過了一會，思弦沒有了聲音，晏回的手顫抖地探了過去，發現思弦已經沒有了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