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風雲
第97章 風雲
一入多倫鎮,世外塵嚣仿佛都離我們遠去了。這裏太安靜,安靜得只有蟲叫鳥鳴的聲音,安靜得只有陣陣萦繞的花香。
悠然自在地過了十多日惬意的生活,滕郢舟的一包書信火急火燎從千裏之外傳來。潦草的字跡,半幹不幹的墨水暈染出一片又一片的黑斑。長恭的母親只輕輕擡一下視線,非常惋惜地嘆道:“沒想到多年不見,郢舟那孩子的字竟無半點長進。”
長恭的手顫了一下,穩住之後才把第一頁宣紙壓抽出壓到最後。
門外的潔白梨花瓣正輕悠悠地晃着,像微動的波浪。我失神好久,耳畔突然傳來長恭母親的聲音:“你們回去見到郢舟,可要告訴他好生習字,不若滄州滕家家傳的那一手好字就要失傳了。”
回過神來,我連連點頭:“您說得太對了,寫不好藥方的大夫一定不是好大夫!”
長恭母親愣那麽一下,轉瞬便笑了出來。
滄州滕家素來以醫術立世,雖然滕郢舟不好醫術好易容,但在濃濃醫學風氣的熏陶下,他怎麽也能開方治治風寒發熱,頭暈目眩。所以,這句話放在他身上還是相當合适的。
高長恭看信的時候,恰好到了正午,他母親要去後山前的溪水邊作畫,于是扔下我們先出去了。準确來說也不是她扔下我們,而是我不敢去,長恭不能去。
我不願意去着實有點戲劇化。私以為作畫是一件陶冶情操修身養性的事情,頭一次知曉要去,我興高采烈的心情從前一晚上就開始折騰人。然而理想和現實的差別注定出人意料,那座山很漂亮,那條河也很漂亮,花草樹木也很漂亮,可我偏偏對那簇簇嫩的黃色小花過敏,隔着十丈的距離就開始打噴嚏,而且打得一發不可收拾。于是,我再也不敢去了。
至于高長恭為什麽不能去,那就更戲劇化了。因為那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總有許多漂亮的姑娘吟詩唱曲,他一出現就要會被圍觀,然後桃花朵朵開,一朵比一朵麻煩。于是,他白天從來都不去。
長恭放下書信,無奈地搖搖頭,我好奇地湊過去:“郢舟說了什麽?”
“他寫的很急,所及字跡淩亂,他說他即将崩潰……唐姑娘一邊命人布置府邸,一邊命人去接雙方父母,打算十日之後拜堂成親。”
腳下一絆,我差點摔了:“這叫一不做二不休,還是煮熟的鴨子飛不了?唐姑娘太兇猛了!”做夢都想沒想到唐姑娘竟然是個雷厲風行的奇女子,我踱了兩步,驟然轉到長恭面前,“事情有些難辦,郢舟若是跑了,誰幫你在并州做掩護啊?”
長恭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盯着我看卻沒說話,但那雙眼睛明明在說他就是欲言又止。我拂開桌上的信紙,挑眉:“你想說什麽?”
他看了看我,悠悠道:“我以為你擔心的會是郢舟,而不是并州如何……”
我笑眯眯地坐下,學着他的樣子兩個指頭叩在木頭桌面:“我這是了解你呀!”
“嗯?”
我一針見血地反問:“別跟我說唐姑娘命的是誰的人你不知道!”
長恭似笑非笑地搖搖頭:“我真不知道。”
“你騙誰啊!”我才不信呢。
“騙你呢。”
“……”讨厭!
我們北上到多倫鎮的目的,主要是探望高長恭的母親。将滕郢舟留在并州坐鎮,還要時時與唐姑娘那麽聰明伶俐的人斡旋,對他來說确實有些不仁不義,但關鍵是一時間也找不到其合适的人幫襯,所以只能舍小我成就大我,對不起滕郢舟。
我一直覺得,以高長恭和滕郢舟的交情,這麽點小忙,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麽的。只是事實有變,因為唐姑娘的存在,變得很是棘手。
即便滕郢舟非常非常懂事,可婚姻大事畢竟不是兒戲,這樣一樁他不願意的大事即将壓上肩膀,我敢保證,他絕對是三十六計走為上!
所以接下來的幾日,我心裏始終都在暗暗着急。反觀高長恭,俨然與我形成鮮明對比,他過得不但悠然而且自得,既不急也不躁。他每日晨起陪母親到屋舍後的竹林散步,每日傍晚帶我去看夕陽落山。
我實在忍不住,憋不下去了,看着猶如鍍上爍金的山沿,我扯了扯他的手臂,擾亂他專心致志看風景的心思:“郢舟跑了,并州沒人,你怎麽辦啊?”
他按下我的手,貼向自己:“誰說郢舟會跑?”
“這不是明擺的事情麽?”
“小昀,我們若一直在此生活下去好不好……”
我沒反應過來:“什麽?”
高長恭的視線凝在遠處即将隐去的夕陽,嘴角帶着一抹淺淡的弧度:“離開鬧市的喧嚣,避開家族的榮耀和責任,我們就做一對平凡的夫妻,藏在塵世之外,看花開花落,魚躍鳥飛,聽蟲鳴蛙叫,溪水潺潺……”
我怔然地看着他,心中驀地想到歷史給予他的結局,頓覺百感交集。那是小橙與我抱怨許多天的故事,我不想記得也無法忘掉。那座城,那個家族,短短數載的榮耀,最後終于淹沒在亂世的塵齑,再也找不到什麽。
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臉,緩緩靠過去,手掌搭在他的肩頭,複而圈在他的頸項:“不論你怎麽想,要怎樣的生活,我都陪着你。”
才說完,又是一陣心酸。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許諾給他一生。可那又如何呢,只要我在一日就陪他一日;如果有一天不能再陪着他了,那我也要讓他知道我是迫不得已,就像迫不得已來到這裏一樣。
他抱了抱我,聲音都悶在衣料中:“自父親将我從這裏抱回邺城,就注定要承擔家族的責任……我很久之前就明白,有些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 ^ ^ ……
五日後,我們啓程回并州。
離開多倫鎮之前,高長恭果然陪我去了一趟張記酒樓。酒樓的生意依舊紅紅火火,但掌櫃夥計早就換了人,四年前的一切似乎都不複存在,很難找到熟悉的感覺。
我有點傷感,大概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工錢再無可能清算而感到無望吧。
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長恭,他的筷子抖了抖,剛剛夾起的一粒花生米,就那麽骨碌骨碌滾出桌子,而後又被路過的小哥踩碎。我惋惜地搖搖頭,真是一顆可憐的花生米。
并州城南的槐花開得正濃,素白的花瓣與梨花有着異曲同工之妙。我興高采烈地摘了一籃子,打算回去做些點心,犒勞随我們北上的一群人大家以及辛辛苦苦度日如年的滕郢舟。
不過,長恭說郢舟應該已經離開了,最晚的時間是昨天傍晚,最早的時間大概是昨天早晨,追上去十分有難度。如此,我想了想:“郢舟的那一份不如就分給唐姑娘吧。”
高長恭略顯無奈道:“小昀,你再好好想想,既然郢舟都溜了,唐姑娘還會留在并州麽?”
确實不會,這兩人歷來都是一個跑一個追,跑着的那個十分有力氣,追趕的那個也十分有力氣。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誰又能否定這不是他們兩人感情世界的情趣呢?
…… ^ ^ ……
高長恭在并州任職的幾個月裏,格外用心。帶頭修葺了并州的糧草庫,又開坑百頃荒地,所收賦稅和自己的千戶食邑全部拿來為将士改善夥食,為百姓置藥,購糧。這些都是去歲再次任職想做還未做完的事情。
從古至今,為官之人,上至宰相尚書,下至縣令父母官,能做到這一步的少之又少,大抵是萬中有一。這是好事,于百姓是福,我心腸雖然不硬,但絕不得博愛無私,換做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麽做。
這樣想,可我卻十分清楚,我自己不會做的事情,若他選擇做了,我除了支持還是支持,斷然不會阻止絲毫。作為他的妻子,我的心始終與他一致。
世間最美的便人情人心,悠悠五月,長恭生辰之日,并州百姓沿街步行幾裏,将一副底金字的“蘭陵王”牌匾送到府上?
我驚訝地在那副字前伫立許久,龍飛鳳舞的字跡,做工精良牌匾,顯然花了許多心思。轉頭之餘,恰好看到長恭稍側頭,擡起的手,毫不猶豫地将匾額推了出去。
這便是拒絕了。
我知道,他做這一切并不是為要得到一幅牌匾,若真想要,千金一擲,什麽樣的東西會得不到呢。他說過出生在高氏家族裏,他肩上便有必須要承擔的責任,他做這些只是因為想做,而不是有目性的得到。
再帶頭的中年男子再三懇求,高長恭最終決定将匾額賣掉,所得錢財用作置藥。對于這個結果,大家都沒反對,如此還算圓滿。
因為今天是高長恭生日,我轟走蓮洛和廚娘,親自下廚做了一碗長壽面。許久不動手,面條有點畸形,有點粗,不過幸好是一整根。
長壽面,要的就是長,寓意好。
因為我狐假虎威的身份,沒有人該說三道四,所以這一頓飯我吃得很高興,長恭吃的也很高興。
傍晚時分,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其勢如破竹,噼裏啪啦漸起一串串水花。長恭沒有出去,早早陪我睡下。
霧氣彌漫氤氲,更鼓打過,雨勢似乎愈演愈烈,一聲一聲好像都擊在心上。倏然從夢中驚醒,額頭已經沁着一層冷汗。一雙手臂從背後将我攬過去,仰起頭,正看到衣袍整齊得一絲不茍的高長恭。
暈黃的燭火下,他手中攥着張濕透的宣紙,墨跡将其染得一團黑。他指頭的力道太大,淡淡看去便見骨節分明。
疑惑地扯了扯他的衣帶:“什麽時辰了,是你起早了還是我起晚了?”
轉頭瞥一眼窗外,赫然一聲響雷,光亮霎時劈開天際的黑幕,我瑟縮一下,方才的那句話,顯然作廢了。
他沒說話,黑漆漆的目光緩慢地動了動,氣氛莫名的沉重起來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就繃成一根線,稍一用力便砰然斷裂。
他彎腰幫我擦了擦冷汗,随即翻身上榻将我緊緊摟進懷中,悶悶的聲音從頸後傳來,驚起一串再也不可平靜的動蕩:“大哥……去了……”
我的心一震:“什麽?”
突然感到有些滾燙的液體淌過頸側,慢慢滑落,消失在被褥中尋不見蹤跡,我抖着嘴唇,半響後才問出一個完整的問題:“何時的事……”
“……幾個時辰前。”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晚安~~~上一章用的“王爺”這個詞,大家自動替換為“殿下”,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