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棗木(上)
七月初秋,紫蔚花開。風送清爽,竹葉搖動。
踏過碎石路面,繞過茂盛一塊巨大山石,我同沈易終于到了一處院落。
竹籬笆裏裏外外繞了三圈,推開柴扉小門,有一人合抱粗的古樹下正席地坐着一個青年。
沒錯,他真真是個青年,水色的長袍鋪在身前,手上握着一柄小巧的刀,深綠的草地上還放了幾截勻稱的小木樁。
“姑娘找誰?”
迎上他看來的視線,我有點傻了,那傳言中德高望重的巧匠不該是一位長須白鬓,滿臉周圍的老人嗎?誰能告訴我,為什麽眼前的人這麽年輕啊,不僅年輕而且長得還不錯呢?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受騙了,可究竟是被謠言騙了,被滕郢舟騙了,還是被慕容羿騙了,這還真是不得而知。
想到慕容羿給我的紙條上煞有介事多出來的幾個字——行蹤不定,來去無依,只此一人,寄身于燕……這個人不是王仁信又會是誰呢。
其實,我還真未聽人說過王仁信乃一個花甲老人,所有的我以為都是毫無依據的猜測和想象罷了,我苦笑,以後一定不要再胡亂猜測了,畢竟想象和現實的落差太大了啊。
走神之餘,對面的人已将視線收了回去,繼續專注着自己手上的活計,我幹笑兩聲,試探地問:“您好您好,請問您可是王……王……”
一聲犬吠響起,我哆嗦一下,原本就非常緊張,現在被吓得連腦袋都不靈光了,王了兩聲,我也沒想起來改用什麽詞比較合适。尴尬地噤了聲,這時,跟在身後的沈易就開始扯我袖子。
這個節骨眼上,真是不識大體的小孩子,我把他手給推開了。偏偏沈易的脾氣若是倔起來,估計好幾頭牛都拉不回來,現下沈易正锲而不舍再拽我的袖子。
我回頭瞪了他一眼,示意讓他安分點,可沈易望着我又是擠眉又是弄眼,把我搞得非常疑惑,我咦了一聲,年輕人就在這時溫和地開了口:“在下王仁信,不知姑娘前來所謂何事?”
如此開門見上的性格,這世上恐怕也很少見,幸好我不會拐彎抹角,也不會拐彎抹角,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再好不過了。
“一份薄禮,還望先生笑納。”我從沈易手裏取過早先準備的一籃桃子,一升鬥酒、一根上好的棗木,盡數放在距他不遠的地方,又禮貌地行了一個禮。
王仁信非常不解,皺了皺眉:“姑娘這是何意……”
我很清楚在他這般見過各種大世面的人面前,這點小禮不但微不足道入不了他的法眼,可能他都不屑一顧。但是沒辦法,以我的能力,備上這些東西,又不遠百裏的運過來,确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禮雖然輕,卻是我一片的赤誠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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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禮物輕薄,我原本想請慕容羿引我前來的,有他同王仁信比較熟的這層交情,我想問的事情一定都算不得是事情了。偏偏慕容羿在這時候失蹤了,高長恭走後的第二天他就莫名其妙地不見了,連慕容府的管家都不知道他去了何處,可想而知這次有預謀有計劃的失蹤是多麽的徹底啊。
求人不成,一切只能求己,我忐忑地看着王仁信,努力讓自己顯得非常楚楚可憐,如此被掃地出門的幾率才會小一點。
自頸間取下棗木墜我小心翼翼遞給他,纖細的線繩繞過圓孔正垂在半空,随着緩風飄飄蕩蕩,我說:“先生豪爽,小女子便也就直說了,聞先生乃制棗木物件的高人,此次前來,望先生能指點一二。”
王仁信接了過去,端詳片刻:“此乃百年上等的棗木所制,有驅魔辟邪之效。”
如此他一定是知道了,我激動地點點頭,順道擰了沈易一把,不管他懂不懂只要不開口拆了我的臺就好。我将打了數次的草稿搬出來:“實不相瞞,我自小便與父母走失,此物是唯一的聯系……不知先生可否指點一二,這樣的圖案和手法,像何處之物,又像什麽家族的東西?”
我問的太過急切,甚至應該注意的禮貌等細節都忽視了,可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口中的結果。我很清楚棗木墜屬于千年之後的二十一世界,但我想知道它與這個時代有什麽聯系,既然是我唯一帶來的東西,它一定有某種存在的意義。
這一刻,我多麽希望王仁信是知道這個隐秘意義的人,能給我答疑解惑,最好也能讓我重返家園。
王仁信已經坐在石桌邊,聰明的沈易似乎也懂我的意思,緘默不語,還善解人意地把我扶到石桌前坐下,他垂着頭,握了握我的手便躲在後面了。
棗木墜的線繩被解下來,王仁信捏着它來回仔細地翻看。看着他緊皺的眉頭和專注的神色,我覺得自己的心都随着身體在顫抖,心底頃刻間就開出一塊大大的空洞,漸漸吞噬着大部分的理智。
等待的感覺很不好,忐忐忑忑戰戰兢兢。
沈易的手壓在我的肩頭,輕輕拍了幾下,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勸我安靜下來,但是,到了這一步,想要安靜下來那真是天大的難事啊。我想知道答案,非常地想知道,這些日子的奔波與勞碌不都是為了這一刻麽。
…… ^ ^ ……
秋風漸起,日暮被黑暗扯出了一個偌大的缺口,放眼看去,那方缺口猶如墨滴融水一般慢慢擴散,直至天上再也找不到任何雜色。
烏雲蔽天,連月色都遮得無法窺見。
沈易披着鬥笠推門走進來,在滿室的黑暗中,我正趴在矮桌上閉目養神。
緩慢而輕盈的腳步移動而來,神經跳動一下,眼皮上随即就染了一片火紅,還帶着點點火烤的熱度,我沒睜眼,腦中卻莫名其妙地開始想象火焰的奇形怪狀……
随即胳膊被人戳了戳,沈易道:“阿姐,你為何不點燈?”
我想也不想:“節能。”
“……”
掀開眼皮,沈易就這麽對着燈火出神,鮮豔同那抹冷傲融在一起,将他的眸子襯得異常妖冶,像是開在血色中……我愣了一下,趕忙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麽,實話說,我覺得你這樣子像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走火入魔?”他挑眉,眸中的冷傲慢慢隐去,只剩零碎的火紅,“我若真的走火入魔,一定要去殺了所有的仇家!”
殺人報仇……我抖了抖。
下一刻便意識到這個話題太危險了,如此很可能一不留神就能将沈易的理智給破壞掉,我幫他倒了碗水推過去,開始轉移話題:“涼的行不行,暫且沒有熱的,你若是真想喝熱水的話,那便……”我頓了頓才道,“自己去燒吧!”
沈易也抖了下,端起茶碗仰首而飲:“……涼的就好。”
這樣毫無營養的對話不知不覺就被淹沒在潇潇秋雨中,有風掠過樹枝拍在縱橫交錯的窗格子,我裹緊衣服縮了縮。
其實自始至終我猜不到沈易現在每天出去做什麽,除了知道殺了他姐姐人是他的仇家外,我好想真不清楚他還有其他什麽仇人。這該有着多麽大的深仇大恨呢,能讓他日日夜夜都挂在嘴邊。
看着眼前這個小心翼翼撥着燈撚的少年,有些擔憂,仇恒是把雙刃劍,逼迫一個人報仇時同時也在消磨人的意志。這個好像真是弟弟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勸他,讓他活得輕松點。
畢竟他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可我自己的事情還是一團糟,如何管得了他呢。搖搖頭,我想,我絕不是一個無私的人。
…… ^ ^ ……
第二日一早起來,趙大娘照例送來幾顆雞蛋,毫無例外的,沈易又跑得沒了影子,我們似乎都已見怪不怪了。
趙大娘放好雞蛋,拉着我便開始聊最近街上的趣聞。
“阿昀你知道封家小姐吧?”
我點頭,當然知道了,她順走了我一個籃子,我可始終耿耿于懷呢。
“封家小姐出嫁那天可謂五裏十街,張燈結彩呢。”趙大娘側了側臉,悄聲道,“鑼鼓唢吶吹吹打打,到了封府迎親,卻不見封小姐的蹤影!”
這件事我自然也知道,畢竟都過去很久了。且不說高長恭離開的日子便是封小姐出嫁的前一天,這樣大的事情,早在幽州穿得沸沸揚揚,這樁神秘的失蹤案,當真成了方圓百裏的一大茶餘話點。
封家選的夫家是領軍副将的庶子,雖然庶子不如嫡子的地位高,可這庶子母親家族的地位頗高,嫁過去無論如何也差不到哪裏去。封小姐逃婚了我可以理解,畢竟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每個姑娘都不願意。
不過早先傳言她同定親男子相遇薔薇林的事情,也是事實,如此想來,這不願委實牽強。其實喜不喜歡都是一夕之間,搞不好封姑娘在出嫁當天發現自己不喜歡未婚夫,這也未可知。
趙大娘神秘道:“街上傳言,封小姐去慕容府找慕容公子,至于找沒找到,無人可知,但兩人現在都不見了卻是事實!”
我剛喝下的水就這麽一口噴了出來:“慕容公子……慕容羿?”
趙大娘趕忙把手絹遞給我,磨叨着:“這麽不小心,無礙吧,不過阿昀,你知道慕容公子的大名?”
如此……我想,世界真奇妙!
原來事實就是這樣的啊——封姑娘出嫁前夕溜出府邸投奔慕容羿,情誼深深的兩人會面之後,當即決定一不做二不休,雙雙私奔去!
怪不得沒人找得到慕容羿,連他的管家都瞞在鼓裏,私奔這等事,弄得人盡皆知,那還叫什麽私奔?!
這廂推測着,趙大娘的話題已經從家長裏短升級到國際交流。
她說,最近北面的突厥很猖狂,常常來齊國境內燒殺搶掠,搞得人心惶惶,可惜都城裏面皇親貴胄窩裏自鬥,玩得不亦樂乎,根本沒精力管這些事。
我聽得瞠目結舌,幽州山高皇帝遠,她是如何得知的啊!适才消化前一個話題的內容,她已經将話題扯到周國梁國持續很久的征戰上了……
我自汗顏無地自容,為什麽同樣身為雌性生物的我,每日過得好像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睡大覺呢?比起萬事皆通的趙大娘來說,我什麽都不知道,這算是很挺失敗還是很失敗呢。
…… ^ ^ ……
晌午吃過飯,我倒在榻上睡覺。因為整日不知自己要做什麽,所以除了睡覺便是睡覺。一個時辰或是兩個時辰後,我終于幽幽轉醒,沈易恰好從外面回來了。
隔着一板房門,我敏銳的鼻子一動,毫不例外地聞到噴香的包子味。
熟悉味道頓時就勾起許多回憶。在多倫鎮的酒樓裏,我吃了某人兩盤包子,在邺城的府邸,某人為我帶了多次張記包子……我唏噓,一切好像都是昨日,其實大半年的時間已經蹁跹而過。
足足愣了半響,沈易的聲音将我從回憶中拉回:“阿姐,我買了包子,就是你說的那家!”
我一邊應着一邊向外走,桌上放着一個暗色的油紙包,想必就是沈易買回來的包子,這時沈易的聲音突然高了一下:“可是有客人來了?”
“沒有啊。”我疑惑,“為什麽這麽問?”
沈易指了指架在瓷碗上的筷子道:“兩根筷子交叉,便是有客要來了的征兆。”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跳,雖然有點懷疑沈易觀點的可信度,可一想到可能是高長恭要回來了,就覺得非常高興,不只高興,甚至是激動,因為馬上就要見到他,也不知這些日子他過得好不好。
沈易解開油紙包遞來一個包子,我咬了一口,還未下咽,一個清脆女聲劃破寧靜的午後從院落外傳來。
高高的一聲“小昀姐姐”,仿佛讓時光跟着倒退了一年,驚掉了手裏的包子。
我想,去年的這個時候,若是沒記錯的話,我同高長恭好像正在長安。吃喝玩樂,奢侈揮霍,當然我絕對不會記錯,那時花的都是他的錢!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一直沒更新,面壁思過……書名稍作修改,添加一個前綴。初步預想,長恭的故事完結後,我會寫孝珩的故事,前綴是『廣寧王』公子**
明天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