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知(下)
藥罐突然突然炸出一聲響動,我立刻掀開蓋子加了些水,這麽熬着,再添兩次便大功告成,才坐下就聽見屋裏有什麽東西墜地。
沈易就是這個時候從昏迷中醒來的,蒼白着臉,蒼白着那雙冷傲的眼睛。地上碎了一顆趙大娘送來的雞蛋,我激動地看着他,不可抑制的高興:“你終于醒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笑非常難看還是笑得非常驚悚,總之沈易哭了!幾顆眼淚從他的眼角跌下來,我愣了很久,這對一個姑娘來說是多麽大的侮辱啊!他竟然因為我的笑容哭了,哭得讓人一陣發堵。
可他是病人,我其實不該和一個病人斤斤計較的。斂起笑,妥協地拍了拍他的後背,盡量讓自己變得很和藹可親,碰了碰他的額頭,掌心一片溫涼一片,我說:“醒了就好,你哭什麽?”
燒也退了,現在真是沒有大礙,可他偏偏用着一雙淚眼婆娑地将我看着,自己委屈得像一個小妹妹,我一陣頭疼:“難道是餓了?也對……你都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等等啊,我這就去給你端食物。”
轉了身還未走兩步,袖口便被一雙手扯住,沈易的聲音非常低啞,又格外虛弱,他說的話,字字句句如同淹沒在滾滾塵埃裏再也尋不見,我反應了好半天,終于意識到那是兩個字,他慣常喚我的兩個字。
轉身靠過去,我側了側臉,恰好擋住投向他的一記陽光:“嗯,我在。”
沈易臉上帶着蒼白的病态,長發微亂,而那雙澄澈眼眸似被霧氣籠着,怔忪間,衣帶清風,他已向我撲過來。
踉跄兩步才穩住腳,沈易卻勒着我不松手:“阿姐……我難受……阿姐……難受……”
我有點吓傻,同異性間這麽近距離的接觸,這輩子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裏面除了高長恭他是第二個,我尴尬地将他推開:“沈易,發生了什麽事?”
隐匿在角落的黑衣男子突然飛身而出,立刻沈易将沈易扶坐在榻上,眉眼低順而恭敬:“少主……請節哀。”
晴天霹靂,我立刻抓住沈易的胳膊:“誰死了……誰死了?”
可是,沒有人回答我,因為沈易已再度陷入了昏迷。
…… ^ ^ ……
沈易昏迷三日後,終于徹底轉醒,除了臉上挂着幾道青痕外,精神已經接近常人。
佛家講究因果循環,而我的祖母正是佛教的忠實信奉者,她總說,生生死死其實都逃不開因果命運。所以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并不是空穴來風。我想,再過一兩日,沈易大概可以活蹦亂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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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神秘的黑衣夜行人已被他交代正事打發走,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屋中密謀了什麽,不過少了兩個人夥食的負擔,我樂得開心。
那個所謂的“節哀”,我問過三次,奈何他始終守口如瓶不發一言。俗話有說再一再二不再三,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此時就此作罷。其實我也明白,需要節哀的傷心事,沒有人願意提起,而我這般戳人傷痛的做法,确實很不厚道,所以以後,除非他想說,否則我絕不會再問。
雲淡風輕,庭前的梨子倒挂在枝頭,果香随風淡淡飄散,突然想到春暖花開的一樹潔白,我不禁晃神了許久,想到那個有着姣姣梨花香的男子。
沈易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蹲在庭前的土地上,手裏握着一根細長小木棍塗塗畫畫。雖然體力不是很支,但傷病之後的輕松挂在臉上,一張臉顯得有點紅潤。
我放下手裏的熟雞蛋湊過去,只見松軟的土地上赫然映着一個長裙的姑娘。雖然是一副土畫,可筆筆觸觸都透着一絲精致。我知道,只有飽含深情的心才能畫出這樣漂亮的畫,于是我怕不懷好意地戳了戳他的臉蛋:“快說快說,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沈易冷然的臉瞬間變得蒼白,手中的小木棍應聲折斷。我愣了愣,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什麽可怕的事情,急忙找其他話題扯走:“今天天氣不錯啊,呵呵……”
沈易看我半響,終于,眼中的冷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傷痛:“這是我的姐姐……”
“姐姐?”臉上一熱,我居然猜錯了。
他繼續道:“周國皇帝莫名死亡,新帝登基,朝野之內一片混亂;齊國皇帝懦弱,叔輩權勢滔天,漢人同鮮卑人的鬥争越發激烈……”
他的話題轉得太快,而且沒有任何聯系,而我向來又是只關心自己事而不關心天下事,就算明白了他話的字面意思,也不知道他隐含的意思就是是什麽。
我茫然地看着他,撿起他折斷的木棍,在地上蹭了蹭:“所以——”
他說:“你看,天下都這麽亂了,偌大的幽州死上一個人甚至十幾個人其實都不會有人顧暇。”他的眼睛看着天,睜得很大,“人殺我,我殺人,可謂報仇;人助我,我助人,可謂報答……阿姐你看,這是很簡單的邏輯吧。”
啪地兩聲,撿起的兩節木棍被我斷成四截,一陣後怕,我驚得不知所措:“沈易,你……”
我是個姑娘,軟弱的小姑娘,生死在我眼中絕對是天大的事情,我從不認識這樣的沈易,也從未聽別人說過殺人如碾死螞蟻的話。
眼前的這個人滿臉陰鸷,仿佛世上所有人都欠下他十多條性命,而他的存在只是為了殺掉他的敵人。可是,打打殺殺對于一個還是孩子般的他來說,是一件多麽殘酷的事情啊。
沈易的眼淚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落下來,他一手撐着下颚,一手死死地攥成拳頭:“我恨他們!可我沒有其他的辦法。若是有……我也不會失去姐姐,更不會淪落如此……”
原來他是在為姐姐報仇,我張了張嘴不知如何開口,他已繼續說了:“這些話一定要告訴你,因為我将要做的事情會牽連你……阿姐,你是好人,我欠你一條命,但如今我自己已是危在旦夕,不知如何還你一條命。”
“你……”
“阿姐,我讓人送你走好嗎,我不知道除了讓你離開外如何才能不連累你!欠你的只有下輩子再還,若僥幸存活,沈易一定報答你。”
我一把拍掉他撐着下巴的手沈易擦了擦眼淚,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又将他從地上拽起來站直,站得非常筆直:“有本事做沒本事善後啊?”
“我……”
“你什麽你,你是不是想,事到如今不跟我說不送我走,可能我死了都還懵懂不知?你是不是想說,我要報仇不想連累你,現在沒辦法了,對不對?”
沈易一陣黯然,果然被我說中了。
我氣憤得快要炸了,從沒想過就這麽莫名其妙的被他連累了,一不留神還有可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當初救他只是一念不忍,沒想到牽扯出一連串事情來。我做不到無私,也做不到替別人死,我現在就想揪起沈易狠狠揍上一頓!
可打就算打了他又能怎麽樣?事實已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我就算跑了也不一定能逃出去,何況好不容易追尋到這裏,人還沒找到,我怎麽可能離開呢。
姐姐的死、仇恨,每一樣都壓在他身上,讓他喘息不得,他竟還有精力關心我的死活,真算不容易。
用力在他腿上踹了一腳,我知道那裏不曾受傷,就算再用點力氣也不會傷到他。沈易踉跄一下,不穩地跌坐在地上,疼得眉毛都擰了起來。看到他這樣,心裏有點說不出的難過,還好總算發洩出自己的怒火,不至于繼續憋着膨脹。
為了回家,為了找到王仁信,我都狠下心離開了喜歡的人。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我怎麽可能就此放棄呢。我想,這世上我什麽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回不了家。
事已至此,責怪沈易,甚至殺了他都沒辦法改變我被他連累的事實,我只希望在找到王仁信之前,知道回家的線索錢,他的敵人不來殺我就好了。
深深出了一口氣,我頹然坐在他旁邊:“我怕死,卻不會離開。”
沈易愣愣地看着我,輕喚了一聲阿姐,我笑了笑:“你會武功對吧。”看着他點頭,我才繼續說:“那麻煩你在我要辦的事情還沒有辦到之前保護我,我不想挂了,就算注定要挂,也不要這麽早!行不行?”
“挂了?”沈易一臉茫然,“……什麽意思?”
“就是‘死了’的意思!”
“哦……”他眨了眨眼,重重點頭:“好!沈易說得到就做得到!”
得到沈易的承諾,我的心安生了不少。
“其實殺人……也不是不可以,但像你這樣為了殺掉仇人把自己給搭進去多不值!”這個世道,不能祈求法律解決一切,那也只剩武力了。武力如果可以獲勝再好不過,壞一點的同歸于盡也還湊合,可萬一到頭來一切全是徒勞那就太慘了。
歷史雖然殘酷,但将人逼死的往往都是人自己。
沈易眼睛有一瞬間的明亮,片刻之後便如死灰:“亮了一垂下頭:“……我不知道。”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世上的許多事都需要隐忍,你應該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要沖動,忍一忍總會有辦法的。”
我猜得到沈易一定背負了很多,卻不好多問,秘密之所以被稱之為秘密,因為它只能一個人壓在心底,不為外人道,也不可對外人道。能分享的就不是秘密,而別人也沒有義務聽你訴說秘密。
我嘆了口氣,周國和齊國的天似乎都不太平了起來,也不知道南面的陳國是不是也變得一團糟。這是真正的亂世,金戈鐵馬,烽煙四起。亂世出英雄,但英雄與我十分很遠,我也做不了英雄,适時倒可以試試做個狗熊。
其實,亂不亂對來說我真是所謂,只要王仁信不去出頭當英雄挂掉了就好!
想到王仁信,沒由來地一陣煩,這個人還真是長了三頭六臂,當真是讓人無從找起。
…… ^ ^ ……
天下果然不太平,不久之後便發生了一樁大事。
于別人來說的芝麻,于我來的的西瓜。
我沒想到慕容羿竟然是這個時候找上門來,實話說,在我的設想裏,他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我!一面之緣,我帶着面紗,兩面之緣,我騙了他,三面之緣,他醉倒在歌舞坊的四方桌上,我惡狠狠地給了他一拳。
理想總是很美好,而現實往往很殘酷,所以當慕容羿站在眼前時,我驚得愣了半響。
慕容羿便是我在薔薇盛開的花叢中遇到的男子,若說不生,那絕對也不算熟!正常來說,三面之緣的人也不太可能有什麽交情,我也不願意跟他有什麽交情。畢竟在我的潛意識裏,他這人就是一只狡猾的狐貍。
正因為他是一只狐貍,所以我的道行不是他的對手,他才輕易地找來我家。那麽,我吞了吞口水,也不知道他曉不曉得那日我打了他一拳呢……
作者有話要說:
修一下,新章節再改改,吃完飯就更~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