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念想(下)
高長恭沒有回頭,似乎不用回頭也知道站在他身後的人便是誰。他退了兩步,恰好與我并肩,從袖口滑出的手已經握住我的右手。
掌心想貼的溫度,彼此傳遞。我試着抽了抽,未果。心想,其實握一下也沒什麽,更親密的舉動都做過了,不過今天他的手很不同,格外溫暖,似乎從掌心一直暖到了心底。
終于想到自己跟出來的目的一方面是逃離蓮洛的視線,另一方面是解決疑惑,我晃了晃右臂問他:“蓮洛的粥是不是不能喝,據說郢舟已經被吓跑了,想滕公子那副大無畏的樣子,沒想到這世道還有他害怕的人唉。”
高長恭搖搖頭,詳細解釋給我聽:“并不是不能喝,而是蓮洛喜歡在粥中放鹽和辣椒,所以……”他頓了頓,“除了她別人恐怕難以接受。”
不知道是風大了,還是沒站穩,我覺得自己的身子晃了晃,另一手費力抓住他的手臂才穩住:“鹽?辣椒?她還有飯菜裏加些其他東西的癖好不?”
“郢舟應該更清楚,畢竟當初吃了不少蓮洛做的菜。”
“……”
我好像看到眼前正飛過一隊烏鴉,漆黑漆黑的,和夜色融成一體了。想我自住到高長恭府後就是蓮洛在照顧着,上到起居下到飲食,我真擔心這些怪異的癖好哪天讓我的肚子罷工了,後果很嚴重,嚴重到我不能吃最喜歡的包子。
高長恭拉着我走到旁邊一棵梅樹站定,恰好對上露出一角的月亮:“蓮洛很久不下廚了,這次是意外,所以你不用擔心自己曾吃過什麽。”
我伸手摸摸臉,又使勁蹭了蹭,很疑惑:“沒那麽明顯吧,怎麽這都能被你看出來啊……”
他笑了笑,幫我拉下帽子遮頭:“表情都挂在臉上,恐怕在邺城是也找不出幾個和你類似的人了。”
“不會僞裝的人都會死得很早吧……經驗告訴我:不會僞裝的人,容易暴露缺點從而被人陷害,輕的還好,重的可能就沒命了。”我舔舔幹涸的唇,繼續說:“我以後一定要改變自己,讓自己變得不那麽容易被人看穿!我可不想早早地挂掉,畢竟一生還有那麽長,很多事情都沒做,我怎麽舍得死了呢。”
高長恭沉思之餘,擡腳帶着我往前走,一腳一腳落在雪地上:“本性如此,何必強改?能過得如你這般灑脫已經十分不易了。世上之人,有多少可以選擇自己所愛的方式活着呢。世人都想過得無憂無慮輕松自在,不用擔起榮耀,不需背負責任,可命運始終由不得人自己抉擇。
我有些疑惑:“為什麽不行呢……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和父母,卻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以及如何做才能活得高興呀?”
“榮耀和責任與生俱來,當一個人冠上一個家族的姓氏,在宗室裏長大,汲取精華,那他必須要對得起這個姓氏,保護族人,以及保護宗室庇佑的所有人。”
我愣住了,我是女子,又是生長在現代化社會裏普通家庭的小姑娘,對家族和姓氏的概念并不敏感,也沒什麽想法,自然便沒他這些深沉的感慨。我知道人在扮演各種不同的社會角色時,相應的都會擔起各種責任,譬如贍養父母,尊老愛幼,可他口中的的責任我卻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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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長恭說:“我在一天,力所能及,便需護着他們不被欺淩不被辱殺。我不能選擇自己如何活着,這些重擔在出生那一刻便已經有了。或許等到某一天我不再是高長恭,也就可以脫開這一切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繼續說:“小昀,我羨慕你活得潇灑自在,也羨慕郢舟,大哥二哥也在羨慕你們。可在這個群雄割據的時代裏,活在高氏這樣的家族中,我們有的只是身不由己。”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松開我的手,我發現他的眼睛很黑,仿佛一灣深不見底的潭水,折出不為人知的決絕而蔚然。我不知這種表情緣何而起,可能是積在他身上的東西太多,他無法纾解,也可能是這些他必須要承擔的東西根本不可能纾解。只有這樣壓着,他才是高長恭,而不是別人。
或許很久之前,我就該意識到,他已不是書本上一個簡單的名字了。我懵懂地看着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僅僅是有着一張出衆俊美的皇室公子,他有血有肉,有傷有痛,也會流淚,他是一個男子漢,頂天立地肩負責任的英雄。
可越是這樣,我越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我想,這應該是:任何在英雄面親都該是無言以對的……
拖延一日多的雪居然停了,他看着遠方,一處未知的得地點,聲音卻低得如同從地下滲出來,帶着濃郁悲戚:“你殺過人麽……”
使勁搖頭,這麽挑戰道德的事情,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我并不想殺人,卻不得不殺人……古今以來,以大局為重的事發生得太多,多到讓人麻木。”
我嘆了口氣,終于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這一整晚,他心裏都存着一件讓令他耿耿于懷的事情。而現在,他終于說出來了,我想,既然說出來了,一切都不是問題。畢竟很多疾病都是心情憂郁憋出來的。
我是俗人,達不到無私偉大甚至聖母的思維,我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指的是殺什麽人呢,朋友還是敵人,好人還是奸人?”
他看着我,沒有說話,可那雙眼睛中卻已經壓抑着萬千紛亂的情緒。
我笑了笑,給他條分縷析:“弱肉強食的時代,若是殺了立場不同的敵人,為什麽要自責,你不殺他們,有機會他們一定會來殺你;若是為惡的奸人,就算你不殺他們,他們也會被別人殺掉。所以,到頭來這些人都是一死,你又何必憂慮呢。”
我不會殺人,因為在我的價值觀裏人人平等,有法律制裁;但在古代不同,戰争和政治是兩樁必須留血的事,如果流血能換來更大的和平,那麽沒有人有立場批判對錯。事實上,這一條在古今中外來說都是一樣的。
“對與錯并沒有本質界限,有時候對既是錯,錯既是對……若想得到什麽必會失去一些,如果得到的大于失去的,很多人能受益,那錯的也是對的!如果弊端大于利端,對的也有可能是錯的。”
高長恭沉思很久,久到我的腿都麻木了。也不知道我亂七八糟的觀點有沒有讓他明白什麽,畢竟我已經被自己搞暈了。我想,只要他不暈,我暈上十暈其實也沒什麽;如果強大的他真的暈了,那我轉移了他糾結的注意力,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想着誰暈不暈橫豎都是好事時,我很高興,突然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心裏不免驚一驚。
“怪不得你過的灑脫,歡暢,原來是一切都想得透徹。”
透不透徹我很清楚,可歡不歡暢我還真不知道,我問:“你覺得我過得都很歡暢嗎?”
他笑了,幫我拂去肩頭的雪,慢悠悠反問:“你自己如何覺得呢?”
“不知道,只是覺得過去和現在都差不多,我也不好說這時過得如何。不過,比起以前來,我多了一些煩惱,也有一件事必須去做。”
高長恭只說了一個字,還是一個吝啬的音節嗯。我拽着他的手臂問:“‘嗯’是什麽意思,是歡暢還是不歡暢啊?”
“歡暢與否,除了你自己別人又如何得知呢,感覺的事情不好說也不可說。”
繞來繞去又繞回來。我仔細回想我們的對話,委實沒覺得這些內容有什麽內涵,甚至也沒察覺什麽意義。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讓人看不懂的人,只是可惜啊,我偏偏想要看懂他,所以我可以預料到:我的前路很艱難。
歸根究底我看不懂他,應該是我們倆存在代溝,還是一條好幾千年的代溝:“不是在說僞裝和灑脫嗎?可我們為什麽說到這裏來了呢?難道是我們思維太發散了,一不留神從地球跑到了月球。”
他應該是沒懂,皺了皺眉:“你想多了。”
“你每次都說我想多了,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多。一方面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另一方面不願面對我的問題,所以就用這樣一句話打發我,潑我一身涼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輕輕啓唇:“……怎麽變聰明了?”
我:“……”
人家一直都很聰明的好吧!
…… ^ ^ ……
當主子做成高長恭這樣替下屬着想的真是不容易,為了躲着蓮洛那讓人抓狂的粥,我跟他在雪地裏溜達了半個時辰,這絕對是給足了蓮洛面子。
在我的設想裏,我們折騰了大半夜,凍也凍了轉也轉了,回去時蓮洛一定已經休息了,然後我便趁着她熟睡時将那一鍋米粥全都秘密地處理掉。誠然這是一件缺德的是,但好在我也不是頭一次做,可以解救大家的嘴巴和脾胃,我再多做一件也沒什麽,何樂而不為呢。
可現實與想象總是存在差別,就好比是你娶了心心念的姑娘,卻在新婚之夜被告知姑娘腹中有了別人的骨肉,雖然是買一贈一,但你還是賠本了,不但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有苦說不清!
蓮洛還保持着我出去的動作。
她娴靜地坐在胡床邊,手裏拿着木勺一下一下攪着鍋裏的粥。鍋裏冒着圈圈白氣飄着幽幽飯香,她終于擡起的臉在看到我和高長恭進來後立刻染上喜色。
看到她放下木勺站起來,我的心不由得顫了顫,蓮洛迎出來,臉上挂着淺淺的笑:“公子和姑娘現在該是餓了吧,粥還熱着,一直在火上溫着。”
他:“……”
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得不承認那位說出這句諺語的人真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作者有話要說:
斷斷續續改了好幾遍,終于滿意了,貼上來,錯別字以後再修。
因為小說是用第一人稱寫的,所以很多事情沒辦法交代,女主不知道,女主心裏有事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猜測長恭都做了什麽。這裏我稍作解釋——長恭說不想殺人的言論一方面是這樣:高洋太子高殷繼位,政權交替,必然要修理幾個異心的大臣,殺雞儆猴(這招做得不太成功,主要是因為高殷性格和能力,沒壓得住他的叔叔高演等實力派能人),長恭明知有人不該死,卻沒辦法阻止,所以很是糾結……另一方面是他的長輩兼老師段韶就此事以指點,讓長恭更加迷茫生死問題。(段韶是曾提到過的段将軍,感興趣的可以百度一下O(∩_∩)O~)
沒關系,長恭主線中沒交代清楚的可以增加番外,不用急啦~~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