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身份(上)
八月十五,夜,月明星稀。
我把桌子拖到門口,趴在桌上眺望那輪圓滿的皎潔,神思、視線全然放空。
秋風漸起,越來越冷。關進房門,我又把桌子拖到原位,繼續趴着。
傍晚用過飯後,高孝和換了一件青藍收身緊袖長身袍來找我。塞給我兩個用青布包着的物件,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而去。
這樣的狀态已經持續了好幾日,他每次外出必會叮囑我這兩句話,一句是:“注意安全”,另一句是:“不用等我回來”。
我不太清楚他的功夫,不過每天晚上能這樣有恃無恐外出的人功夫應該差不了。
我将青布包打開,有點愣。
一個是清梅香的胭脂盒,另一個是根秋香色的雙花扣短穗。
想到他剛才還說的話:“若是因為我跟着你而不好意思買女子的物什,那便收了這些吧”,我更是愣。
駐足長安的這幾日,高孝和像是專為敗家而來的敗家子,幾乎帶我嘗遍了繁華古街中有名酒樓各式菜色。本着走一處游一處的心态,我又厚臉皮的用他的錢買了些中意的小玩意。
赤色打孔的棗木珠、刻花竹木茶筒、黛中染綠的羽毛,在他極度詫異的視線中我又拿起了一只白瓷染綠的小烏龜……實話說,我很待見這些物件。有空時也會跟他說一說我為什麽喜歡這些小玩意。
我從未對他說過我喜歡胭脂水粉,所以才不能理解他離開前刻意提到的言語。我十分實際地想:一定是他在買東西的時候,拿了掌櫃贈送玩意沒地方打發才會給我。
可我似乎也用不着這些東西哎。
尋思良久,翻箱從包袱中摸出他送我的短刀。秋香色的穗子系在短刀上,格外搭配。
因月光而投在窗紙上的斑駁樹影正在風中婆娑作響,門外傳來的徐緩腳步變得異常虛幻。但我真是聽到了,因為屋中極靜,我的心也很靜。
聲音好像一點一點震在心頭,我甚至察覺到祟祟衣料的摩擦聲已欺上門邊。抓起短刀藏到腰間,立刻朝衣櫃奔去。我沒功夫,也沒膽子,最靠譜的做法就是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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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緩地拉開衣櫃,拎着裙角鑽進去,後頸突然一疼。頃刻間,意識就被無盡的酸麻感侵吞殆盡。模模糊糊間,眼前閃過半片漆黑的衣角。
…… ^ ^ ……
醒來時,腳下是松軟的塵土,身側徐徐秋風中摻着此起彼伏的蚯蚓鳴叫。
思緒恍然回溯到很久之前,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母親說夏秋晚上發出鳴叫的是蛐蛐和蟋蟀,而祖母卻說是蚯蚓,我似乎想也未想便相信祖母之言。那時候只是單純地覺得祖母比母親大上很多,說出來的話自然比母親更有說服力。
而後來無意在一本教科書上得知蚯蚓是不會叫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小時候自己真是糊塗。
仔細想想,糊塗的有何止是小時候,現在似乎也不甚明白。能像我這樣,在危險中追憶童趣的人,世上恐怕也不多。
費力睜大眼睛,目之所及的仍是一片漆黑。八月十五的月色,怎麽也該是疏朗明亮,一地銀灰的。疑惑之餘,我伸手伸手摸摸眼睛。
擡手的動作被緊繃的繩索束縛住,粗粝的繩子咯得手腕一陣刺痛,我驚悚地發現自己被綁架了。
掙紮幾下也未能将雙手解脫出來,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下真成了天有絕人之路,就算腰間藏着短刀也沒辦法用。
什麽人?為什麽?要做什麽?
我發現自己腦袋裏已經是一團漿糊了,心髒帶着渾身的神經一起跳動,一下一下的震懾精神,再好的心裏建樹也被毀得絲毫不差。之前不怕是因為沒有意識到被綁架的事實,而現在意識到了,我怕得瑟瑟發抖。
人都說秋風舒爽,我只覺得凍得發慌,身子抖一下,鼻子就随着癢一下,我用力吸了吸,覺得不夠舒服,又打了個噴嚏。
正待我再次吸鼻子時,一道粗犷甕然的男聲就響在耳邊:“醒了?”
他的聲音顯然經過一些特定的道具處理過,重重的金屬感仿佛帶着寒意讓人脊背發寒。我後怕地縮縮脖子,小心地問:“是……是你綁的我?”
他顯然非常嗤之以鼻,哼了一聲道:“你說呢?”
心髒狠狠地又跳了跳,我抖着嗓子說:“你為什麽綁我啊,我一個小姑娘,跟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你為何……”
那人陰陽怪氣地打斷我:“你勿需知道得太多!
”
我跺了跺腳,信誓旦旦地威脅道:“你趕緊把我放了,我哥哥若是知道我被……啊——”兩句言辭還未說完,只覺腰間一輕,回過神來人已被綁匪懸空吊了起來。
窸窸窣窣的捆綁同他的冷哼一并傳來:“你不用說擡出你哥哥的名諱,我沒興趣知道。将你綁來僅是做餌,我不傷你性命,你好自為之,乖乖在樹上等着。”
想着這裏是周國之境,将宇文邕擡出鎮場面足夠威懾一下他,沒想到人家非但沒給我這個機會,反而不客氣将我手和腰綁在一起完成難度系數頗高的雜技,這真讓人抓狂。
幸好他說不殺我,不然我這般吊着也要提心吊膽。
僅僅半刻,手腕和腰被勒得火辣辣的疼,仿佛下一刻就要斷掉。我悲傷地想,這一定是傳說中的上吊。只是如此折磨人的感覺,也不知那些主動上吊自殺的人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啊!
風一吹,身子就随着遙遙晃晃轉了大半圈,暈眩感襲來,我倒吸一口冷氣:“你要找誰,我……我誰都不認識啊!”
等了良久,回複我的只是繩子堪着重負的陣陣吱呀抗議,我聽得心裏直發顫。突然意識到,他說不殺我,可不代表我自己不會意外死亡啊,萬一繩子斷了,就算不死我也得摔殘了。
我是多麽想完好無缺地回家啊,沖他大叫:“喂——你買的繩子結不結實啊?”
“……”
…… ^ ^ ……
世上之事,大多有因有果。一場劫難,絕不可能憑空而來。
綁匪說他要用我做餌,引一個人出來,若不是他腦抽地搞錯目标,那他口中的人一定指的是高孝和。
我身在長安,無依無靠,與宇文邕和謝輕蘿不過是點頭之交,想要引出他們兩人,恐怕将長安城中的人從前街排到後街也排不完。
從被高孝和救下帶出多倫鎮之後,我就知道,我的生死只是與他有關。是他将我帶到長安,也是他把我安排住進客棧,也是他承諾要護我安好。
心中莫名動容,其實我也算得是無依無靠啊……
眼不能視,耳中蟬叫和蟲鳴。不知是來人落步無聲,還是來人武功極高,直到那熟悉的聲音劃破耳膜倏然傳到心間時,我才知道他來了。
“小昀!”
手腕已經疼得麻木,我覺得自己全身除了眼睛再無其他部位可以自由活動。眨了眨眼睛,驀地就感受有溫熱從眼底淌出來,因在涼沁秋風吹蕩下,這抹溫熱甚至有些發燙。
喉嚨一緊,話仿若不能言,我用鼻息嗯了一聲,告訴他我還活着,意識還算清醒。我慶幸知道,這時候不能讓他擔心。擔心只會讓他分神,如此一來,搞不好我們兩個都得被綁匪暗算了。
若連他也被抓到,那大家就都沒脫險的機會了。
綁匪突然嗤笑起來,磨牙霍霍:“你終于來了!”
我已經沒力氣思考他為什麽會這樣對高孝和,只是心下有些疑惑,我這麽篤定,可高孝和他為什麽要擔心我啊,我一沒錢,二沒色,三又不太聰明……有心思想這些,可見我的體力還能撐上許久的。
高孝和的聲音緩緩傳來:“将人放了,我不傷你性命。”
綁匪大笑一聲道:“四殿下竟自傲得認為可以打敗我?”
“既不敢以真容示人,對弱女子出手,必算不得江湖俠客。市井小人,你說,我談何沒有勝算呢?”
這句話說得真漂亮,既将對方的行徑嫁衣貶低,又從心理上給對方一個下馬威,可謂一箭雙雕。我真想拍手叫好,只可惜雙手被縛,沒辦法動作,只是弱弱的應和一聲:“沒錯!”
繩子又吱呀吱呀響了幾聲,我立刻噤了聲,為了口舌之快将繩子晃斷,那可就糟了。
綁匪顯然很氣憤,大吼一聲笑話,便冷嘲熱諷起來:“在四殿下面前,我所行之徑,當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啊……你說是不是呢?”最後三字仿佛從他的牙縫擠中出來,一字一頓,“高、長、恭!”
呼吸一窒,神經驟然緊繃,心中頓時有驚濤駭浪在洶湧。我用力地呼吸好幾口氣,才終于覺得自己被人從濤浪中拎了出來。
這個名字……混沌的腦中瞬間變得一片空白,這個名字,這個熟悉到每每提起都會遺憾惋惜的名字——高長恭。
他是北齊皇族的子嗣,是北齊的名将,是北齊的蘭陵王,是北齊的……
可我始終記得那晚的月色中,他席地坐在火堆邊,手拾一根樹枝,斂了斂燃後的餘燼,對我道:“高孝和,家中排行第四,你可……随便稱呼。”
所以說他那時的沉默不是因為不願意告訴宇文邕“高孝和”這名字,而是糾結于要不要說真名!所以,根本不是我麻煩不麻煩的問題,而是他根本就沒跟我說實話,真真實實地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