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晚課摸魚,文頌在和文煜聊天的空隙裏刷微博。
兩人都是獨生子,小時候是一起長大的,這個表哥疼愛他像疼愛親生弟弟,哪裏都好,就是有點話痨。
兄長的愛如山體滑坡,每次聊天都是轟隆隆地倒一大堆話過來。通常是單方面的關懷,不需要對談。他習慣稍微等等,攢一會兒再一起看。
周四怎麽還不到啊——乘十老師在微博發了兩張連載更新的截圖預告,放大再放大,看個十來遍。
一如既往的神仙畫畫,點個贊。
秦覃也發了微博——”很久沒這樣猜過謎語了。”
看不懂在說什麽,點個贊。
又興致勃勃地逛了一圈超話才返回聊天框,消息已經占滿屏幕,除去噓寒問暖,大意是之前約定的文煜這個月底來c市看他,但這段實習工作太忙,要推遲一段時間才能來。
文頌自然答應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文煜卻覺得很過意不去,弟弟上了大學自己都沒第一時間過去看望,只好一言不合轉個66666的零花錢當作賠禮。
文頌長大的過程中經常會收到這種飛來橫財,發兩張可愛的表情包說謝謝收得一點不手軟,在心裏盤算,正好給自己卧室裏添個小音箱。
他不太喜歡聽歌,但最近發現古典音樂可以助眠,晚上就會拿手機播一小段聽到睡着。總這樣枕着手機睡覺好像不太健康。
文煜又發來消息:
“離壞女人遠點,想哥哥的時候就去藍岚懷裏哭一哭。他不陪你就告訴我,哥替你跟藍叔叔告狀。”
可憐的小藍岚做錯了什麽。
文頌忍着笑,躲在最後一排手機玩得飛起,冷不防注意到窗外的動靜。好像有個人影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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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位置離後門很近。可能只是過路的同學,一節課總有那麽兩三個,但這位從餘光裏晃過去的時候,存在感格外明顯。
還沒來得及思索是什麽原因,前門已經被禮貌地扣響。
“打擾了老師。”
講臺上,老師颔首暫停了講授。
一看就是高年級的學生,開口講話态度很好,有條不紊道,“我是校學生會的,來找一下人,可以耽誤您一分鐘時間嗎?”
老師說可以,甚至把話筒都遞過去了。他即時道謝,腳步生風地登上講臺接過話筒,大方道,“同學們晚上好。”
“……”
晚課摸魚的學生全都放下了手機。
躲在最後排摸魚的同學也震驚了,下一秒,猝不及防被點名——
“物理學專業1班的文頌同學在嗎?跟我出來。”
文頌條件反射地站起來,一臉難以置信,指指自己的鼻尖。
是叫我嗎?
秦覃滿意地點頭。
他放下話筒先出了教室。整個教室的注視中,文頌硬着頭皮跟了出去。
“找我……有什麽事嗎?”
“順路。”
秦覃說,“下課一起回宿舍吧。”
文頌:“……”
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回應這句輕描淡寫的“順路”,憋了足足半分鐘,最終露出個無語的表情。
“吓死我了!”
還以為上課摸魚偷玩手機被抓了!
這麽點小事哪裏用得着大張旗鼓地到講臺上叫人啊。
文頌說,“你不是有我微信嗎?”
這次輪到秦覃愣住,語塞了好幾秒,露出個相似的表情,仿佛同樣對自己無語,“我忘了。”
“……”
“我不常跟人聊天。”
他停頓了一下,又問,“行嗎?”
不就一起回宿舍麽。文頌說行啊,摸不着頭腦地回了教室,坐了二十分鐘等到下課鈴響,又摸不着頭腦地出來。
想想居然覺得有點好笑。學生紛紛湧出教室,他停在班門口張望。
夜色裏,秦覃站在這一層的走廊盡頭,摁滅指間的煙,隔着人群朝他招手。
**
這是今年第一次曠工。秦覃回學校的路上跟小陳老板請假,挨了頓呲,工資照扣還得再補一天班。
都不重要。但趕到宿舍時只有兩個人,同班的同學說,“文頌?每周也就回來一兩天,有晚課的時候才在宿舍住。”
“喏。”他指了指鋪好的床鋪,“今天應該會回來。”
上午阿姨才來收拾過。宿舍裏井然有序,甚至還飄着男生宿舍裏少有的幹淨的香味。
秦覃在床邊轉了個來回。
“物理學院……在哪上課?”
當他發現自己連在宿舍裏等待的耐心都沒有,便也不難意識到,探究的欲/望是不會真正消失的。
只是跟藍岚的聊天讓他太不滿意。
如果是文頌呢?
如果是那個學物理的小師弟。
溫水送服喜歡的漫畫家乘十。
文頌枕頭下掉出的漫畫書。
【溫水送服:秦覃的歌我就只聽過一首……】
文頌:“我就知道一首。”
當謎底有跡可循,蟄伏在心底的熱切又有了擡頭的跡象。
一旦他對某件事認真起來,太容易陷入狂熱。文頌或溫水送服都想不到,他能為此做到什麽地步。
物理學院上專業課的教室集中在兩棟教學樓內。每棟教學樓分為ABCD四個區,每個區都是六層,每層至少有十間教室。
這個晚上,兩棟樓內所有還亮着燈的教室,秦覃一間間地找過去,自己也數不清把講臺上那句話重複了多少遍。
即使是最後文頌說“有微信啊”,後知後覺的懊惱也無法抵消在下課之前找到他的愉快。
這份愉快,即使沒有言明,身旁的人也隐約感受得到。
但不太理解。
日子過得流水一般,怡然自得。文頌記不太清楚自己有多久沒見過他,一周還是兩周,反正是從那天宿舍裏碰見後就沒再見過面。
加了微信也沒再聊過天。對于他忽然出現完全沒有頭緒,只能理解成是秦師兄今天心情特別好,繼藍岚後想再找個尬聊對象。
應該是沒什麽壞心眼兒的。
文頌扪心自問,沒幹過什麽對不住他的事,尬聊也不用心虛,就不緊張了,甚至還有心情再多打量幾眼。
畢竟帥哥是常看常新的,一天一個帥法。
晚課結束,最後一波學生陸續離開了教學樓,而校園裏各處還很熱鬧,越是靠近宿舍樓下的小吃街,三五成群露天聚餐的笑聲就放得越開。
他們走在街道邊并不顯眼,甚至像每一對大學剛認識的朋友一樣,經過了幾分鐘的信息交換。
秦覃先開的頭。
萬一又認錯了呢,還是先按照普通人的方式稍微迂回一下顯得他比較正常。
他正在為拉近兩人的關系嘗試做一些努力,文頌有所察覺。
雖然令人意外又摸不着頭腦,但對于旁人釋放的善意總是願意配合的,就沿着路燈跟這位師兄尬聊,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聊專業聊高中母校聊高考成績。
“喜歡物理嗎?”秦覃問他。“選這個專業學下去可能會禿頭的。”
“……”
文頌聞言不悅地皺起眉毛,很認真地反彈回去:“你才禿頭。”
被戳到了要害。
他很在意這個問題,因為發質細軟,雖然發量不少,但太柔順的視覺效果就會顯得比實際上要薄,時常擔心自己再過幾年就會有發際線的煩惱。
秦覃顯然就不會有這種煩惱。他發質偏硬,還帶着一點自然卷弧度,發尾微翹,天生蓬松效果加成。
真不公平,帥哥連頭發都長得這麽争氣。
文頌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裏感到後悔,用這樣的語氣跟師兄說話不太好。
秦覃倒是不跟他計較,又問,“你高考分數很高,怎麽沒去top1?”
C大已經算是國內前五的大學。但以他的分數,即使想去最頂尖的那所也完全可以考慮。
“我不想去啊。高考前就确定了想來這裏,然後就在我們學校挑了排名最高的專業……大家不都是挑最好的麽。”
禮尚往來,文頌也問他,“那你吶,為什麽來這裏上學?”
想說的是明明那麽喜歡音樂,怎麽沒有考去專業的音樂學院深造。
秦覃:“因為沒考上top 1。”
“……”
誰不想挑最好的學上呢。文頌安慰道,“你的專業排名也很厲害啦。”
他們已經走到了宿舍樓的背面。這條校道一面臨着雜草叢生的後山,沒有熱鬧的小店,也沒有三三兩兩的人群路過。路燈要壞不壞地閃着,比起前面的街道冷清得多。
繞到另一面就是宿舍樓的入口了,他們卻停住了腳步。
文頌眼前一亮,蹲下來伸出手,去引逗忽然竄到路邊的小動物,“是它啊……怎麽在這?”
大概每座學校都會有幾只流浪貓,把校園當自家後院來去自如,這只橘貓就是這片的校寵。文頌在前街的草地邊見過它兩次,每次都被幾個學生圍着投食。
“我小時候也想養一只來着,但我家裏人怕我對貓毛過敏。”
這貓一點都不怕人,圓滾滾的躺在他面前露出肚皮,很有些撒嬌意味。文頌只隔空勾勾手指逗一逗,并不真的撫摸上去。
“c大是我媽媽的母校。我小時候總不老實睡覺,睡前故事就聽她講在這裏上學的經歷。後來……才想來這裏生活一段時間,好好看看這個地方,也跟她一樣沒課的時候去吃個巷口粉,湖邊劃個船什麽的……”
他對着貓咪說了一大段,才發現秦覃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不由得縮了下脖子,“……怎麽了?”
秦覃一點也不關注地上打滾的貓。覺得前面迂回的流程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又一次提出靈魂問題——
“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
什麽魔鬼腦回路啊跳這麽快。
“是說那個愛而不得的故事嗎。”
文頌居然莫名地跟上了他,搖頭道,“我喜歡happy ending。”
【我吃不了苦的,只喜歡HE。】
他的自我認識非常清晰,“我一點苦都吃不了。想看新漫畫都要等到完結,知道故事結局是好的才敢看。”
【想看的故事都要等到完結了,知道是圓滿的大結局才會看。】
【除了乘十老師的作品。】
“除了乘十老師的作品。”
秦覃安靜地看着他。被格外專注地傾聽,文頌不由得多說了些,“你應該不看漫畫吧?那應該也不知道他。乘十老師是個很厲害的漫畫家,他的所有故事結局都是he,可以放心地追。”
【我只看乘十老師的連載!他的作品結局永遠都是he,追更也很放心。】
一句一句的,這聲音與心底的另一聲重疊,被過分嘈雜的心跳淹沒。
“你很相信那個畫漫畫的人。”
秦覃一字一頓,緩慢而清晰地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尋求只有他才知道的謎底,“是因為他叫‘誠實’嗎?”
【就因為他叫“誠實”?】
文頌忍俊不禁。
不知是超話還是評論區,總覺得這個諧音梗在哪裏聽到過。
“是這個乘十。”
他用手指在空氣裏畫了一個“x”,又畫了一個“10”,一絲不茍地糾正完才笑着說,“我相信他。因為作品能看得出來。他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是因為他很溫柔啊。】
是你嗎。
秦覃想。
是你吧。
這一刻的心理活動他自己都形容不出。直到後來的某天,如夢方醒,才得以親口對文頌描述。
是夾雜着不安的快樂。像連買十年彩票不中後忽然刮出了大獎,接收了來自整個宇宙的幸運,甚至于超前地感到些許惶惑,如果就此接住,會不會被耗光了運氣,接着就要有什麽不幸的事發生。
眼下文頌全然未覺,只能看出這位好像又宕機了,“秦師兄……你沒事吧?”
今天臉色還可以,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秦覃搖頭,率先站起身,“走吧,帶你去。”
“……啊?”
“不是說想好好看看這個地方麽?”
現在嗎。
文頌一愣,望了眼近在咫尺的宿舍,語氣為難,“現在都快十點了……我明天上午還有課呢,而且……”
秦覃只問,“去不去?”
更像是在問“敢不敢”。
他的眼神異常明亮,搭配那張過分出色的臉,甚至流露出些許蠱惑的意味。
文頌不懂他為什麽要提出這樣的邀請,又要把自己帶去哪裏。只有直覺在提醒,可能會一腳踏進迄今為止的人生裏從未想象過的冒險。與平日向往的,已經習慣了的流水般安穩的生活全然不搭邊。
貓咪弓起背伸了個懶腰,喵嗚一聲跳進草叢裏不知所蹤。
心跳失去平穩的節奏,不合時宜地在胸腔裏胡亂沖撞。
迎着他的目光,文頌輕輕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