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被窩”兩個字剛說完,秦覃就推開了宿舍門。
藍岚一驚,最後幾個字的音量弱下去,沒來由地窘迫。
文頌也直起身,摸了摸臉頰,側臉被壓出的一片紅印子微微發熱。
誰都沒想到他這時候回來,原本其樂融融的聊天氛圍中斷了。
還是師兄先開口,“正好,隔壁專業的女神托我加你微信,給不給啊秦覃同學?”
秦覃只注意到要找的人,幹脆道:“不給。”
“得嘞。”
問的時候就沒抱期望,師兄轉頭戴上耳機就接着打游戲了。
繼續待在這兒有點尴尬,藍岚剛想說先撤,下一秒看見秦覃拿出手機,停在文頌面前:
“加個微信。”
“……啊?”
放着女神微信你都不加。
文頌也愣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手機,想到以後還要同居,留個聯系方式也是應該的,就乖乖掃了碼,“喔。”
聽着那“叮”的一聲,藍岚覺得自己更多餘了。
秦覃倒是瞥了他一眼:“你朋友?”
“嗯。”文頌點點頭,自覺幫兩人介紹,開口時思路打結,“這是我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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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要個微信差點吓出口音。
“這是我朋友,藍岚,跟我同級的。”
他迅速地捋清句子,簡潔介紹,“這是秦覃秦師兄。”
藍岚客套地應和,“久仰久仰,秦師兄好。”
“你好。”
秦覃順口問了句,“學什麽專業的?”
藍岚誠實回答,“啊,我學軟件工程的。”
不知是否錯覺,這句話說出口,空氣好像被某種神秘力量凝固了。
他緊張地吞咽口水,莫名感到後背發涼,合理懷疑那股神秘力量就來源于這位眼神奇異,緊盯着他看的秦師兄。
手機轉了個方向,秦覃将手機遞到他面前。
“加個微信?”
**
藍岚對秦覃轉變的态度感到別扭。
因為前面在校道那一遭,他心裏關于秦覃的初印象不太好。沒想到這師兄看着高冷,人還挺熱情,加完微信就來主動聊天。
聊就聊吧,問題是總說他看不懂的話。
【Q: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山風:勃……什麽拉絲?】
都是優美的中國話,說的卻好像總不是那麽一回事。幾個回合下來,秦師兄可能是被他整無語了,只說讓他多讀書好好學習。
藍岚自己也很無語,晚上給文頌打電話吐槽,“他問我還有沒有別的朋友在c大上學,那我朋友多的哪數得清啊。你這師兄什麽毛病,跟我這兒拓展交際圈呢?”
文頌渾然不覺自己在這場鬧劇裏起到了什麽樣的作用,聽得津津有味,“不知道。但秦師兄不像愛交朋友的人,估計是對你另眼相看?”
他倒是很喜歡這種不按常理出牌,行動無法預料的風格,為了催更後續發展還試圖鼓勵,“我覺得多和他聊天對你有好處。”
“可別了吧,我像你似的嗎就喜歡跟人線上聊天?”
藍岚隔着電話發出悲鳴,“我喜歡跟美女姐姐聊,跟被窩兒裏聊!”
文頌笑得倒在床上,翻身差點踢翻床邊的加濕器。
恰好文煜發來微信,問他周末要不要回家一趟,外公很是想念。
開學到現在,數數也快一個月了。文頌從沒離家這麽久過,雖然不太想家,但覺得應該回去看看外公。
“這周末回家嗎?”知道藍岚也還沒回去過,他順口道,“我們兩個一起。”
“我回去幹嘛,給我爸媽當電燈泡?”
藍岚懶得折騰,“他們倆二人世界估計都不想看見我,等放寒假再回去也不遲。”
“可是我想回去一趟。”
“回呗。”
“……”
“都多大的人了還怕自己出門?”
“……你到底陪不陪我。”
“本來約了跟美女姐姐出去燭光晚餐的。”
藍岚假意長嘆一聲,“我很為難啊。”
這種語氣,文頌一聽就知道他帶着什麽壞心眼,妥協道,“周末陪我回家,借你的錢就不用還了。”
“機票誰買?”
“我!買!”
“嘿嘿,那行。”
“……”
真是的。
他郁悶地挂了電話,心裏劃圈詛咒這人下次還會被秦覃問到文學音樂之類的知識盲區。
時間還早,現在就睡覺有點浪費了。
今天的手機不太好玩,文頌趿着拖鞋下了床,去隔壁房間消磨時間。
他的住處就在學校旁邊小區,走路到校門口不到五分鐘。面積不大,兩室一廳,一個人住足夠了。想着要住四年,在搬來前好好地裝修了一番。
卧室自不必說,怎麽舒服怎麽來,隔壁的另一個房間則被他裝成了書房。特意定做了能嵌進整面牆的書架,從上到下一排排整齊擺滿,全部是他從家裏寄過來的,整套收藏的系列漫畫書。
靠窗的榻榻米上堆着毛絨絨的抱枕,搭配沙發躺椅和腳凳,簡直就是天堂。不用去上課的日子,他可以坐着或躺着或癱着,各種姿勢看一整天的漫畫。
小學生愛好大滿足。也算是沒有辜負高考前那段每晚熬夜到十一點的努力了。
角落裏還放了一棵景觀樹。有一人高,忘了是什麽名字,聽說不怎麽需要澆水,從買回來以後就沒理會過,果然也活得好好的。
碧綠的葉子一串一串羽毛一樣排列,葉片肉肉的,色澤光亮。
他窩在躺椅裏,看一會兒書,看一會兒樹。薄毯拉到胸口,連腳趾都縮進來蓋好,感到舒适又安全。
空調安靜地運轉,加濕器噴出細膩的水霧,擴散的香薰是喜歡的味道。
沉浸在自己量身定做的小世界裏,他放松地睡着了。
**
對于以夜晚當作主場的酒吧而言,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秦覃從學校回來,排了晚上的歌。感冒還沒好利索,太搖滾也蹦不起來,這晚的選曲大多是舒緩的小調,布魯斯爵士慢節奏。
今晚也沒有樂隊,只有宋青冉充當鍵盤手,在旁邊幫着彈個伴奏。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鼓手,雖然晚上不用鼓,但在開場前還是忍不住solo了一段過把手瘾。踩點十分舒适,正以為要燥起來時,鼓瘾過完去摸鍵盤,曲風就變了。
秦覃慢悠悠地拎了把高腳椅放到麥架前,擡手壓低麥克風,看向臺下,座位有一半還空着。
開場第一首是首很老的歌,《Night and day》。前奏旋律慵懶而悠揚,譜架上放了平板滾動歌詞,他收回目光,略略掃一眼。
一開口就知道,這裏是誰的主場。
“Like the beat beat beat of the tom-tom(就像那咚咚作響的鼓聲)
When the jungle shadows fall(當叢林的陰影落下)”
他唱歌的嗓音和說話時很不一樣。不濁不悶,帶着漫不經心的涼意。也不用緊皺眉頭或閉着眼投入地找情緒,表情平淡,卻能唱出豐富的畫面感。
像老電影裏的配樂。當主人公走過被雨澆濕的長街,推開門進來,桌上的咖啡飄散香氣。
“When the summer shower is through(當夏季的陣雨結束時)
So a voice within me keeps repeating you(當我內心的聲音不斷重複着你)
Night and day, you are the one(日日夜夜,你就是那個人)”
歌曲深情如同戀人間的誓語,沒人猜得到主唱實際上在想什麽。
明明都沒正經排練過,歌唱時卻是信手拈來的從容。連宋青冉都看不出來,他垂眼望着譜架,是在默記歌詞還是在走神。
——有段日子沒主動跟誰尬聊過了,要了藍岚微信,果不其然聊得稀碎。
——性格外向,朋友很多,如果想要一個個排查,估計在問出什麽之前就會被當成變态拉黑。秦覃對坎坷的現實感到不滿,倏忽間生出一個念頭:如果是文頌,問起來應該會容易得多。
這想法并無依據。
實際上,他哪裏用得着如此迂回輾轉地打聽消息,更直接的方法也有:只要打開微博點進私信,輸入“你叫什麽名字,在哪個專業”,發送。等着就行了。
如果願意,她會回答。不回答就是不願意,也就不該再繼續過問。
多簡單的邏輯。他卻像這樣旁敲側擊,又想見她又不想的。
秦覃握着麥克風,心底灰黯郁積,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麽。
旋律卻一直沒有停過,載着截然相反的深情眷意。
“There's an oh such a hungry yearning burning inside of me(有一種渴望在我的內心燃燒)
And it's torment won't be through(這是一種折磨,不會結束)
Until you let me spend my life making love to you(直到你讓我用一生去愛你)”
一首歌流暢地收尾。臺下觀衆也多了起來,進來之後不找位置坐下點單,反而先掏出相機對準了他。
宋青冉趴在琴鍵上伸手戳他的後背,“你粉絲?”
像是已經見過不止一次,都懶得回話了,秦覃拿起腳邊的小黑板,面無表情地舉到頭頂。
【不要拍照不要
錄視頻發網上】
兩行粉筆字,還寫了中英雙語版。
“嚯,改天讓陳老板找個鈎子挂你頭頂呗。”宋青冉笑得手抖,“你看她們聽不聽你的。”
聽不聽的,态度得有。
秦覃沒有感情地繼續賣藝:“下一首吧。”
“《La Vie En Rose (玫瑰人生)》?我找找和弦。”
又是一首節奏舒緩的經典老歌。他聽歌很雜,這一類宋青冉不太熱衷,只能欣賞,“降四個key。”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當他輕擁我入懷)
Qu’il me parle tout bas(低聲對我細語)
Je vois la vie en rose(我眼前便浮現玫瑰色的人生)”
餘光裏,宋青冉看到他潦草地朝臺下投去巡視。想起開場前他說小陳老板威脅過“跟觀衆零互動要扣工資”,差點笑出聲來,為了不破壞歌曲的美好意境努力繃着。
等他不緊不慢地唱到副歌,也忘了笑或別的什麽,被旋律吸引沉浸,同臺下觀衆一樣投入地聽着。
他法語發音很準,咬字重音也動聽,帶着古典樂特有的腔調,優雅紳士。對于旋律和語感的拿捏很難說清是怎樣形成的,比起系統的訓練,更像是某種天賦的傳承。
遺憾的是,并非每個人都能欣賞這樣的優美。
有些客人來酒吧只是為了發洩情緒,對livehouse的定義就是吵,吉他插電音量調到最大,震塌房頂的音樂才叫牛逼。
時到深夜,角落裏有一桌客人喝上了頭,大着舌頭嚷嚷,“別唱這些娘們兒兮兮的歌了!那個彈琴的不是會打鼓麽?燥起來啊!”
旁邊的客人紛紛投去厭惡的眼光,忍了一會兒甚至移到前面去拼桌。他卻渾然不覺,繼續嚷嚷。
“爺指點你呢!愛理不理的做什麽生意,會不會賺錢啊!”
“喂小點聲行不行,你不愛聽有人愛聽。”
前排的大哥不滿地回頭,“要燥起來的換一家不就行了,跟這兒發什麽酒瘋。”
“誰發酒瘋,顧客是上帝知不知道?”
見臺上演出的人一直沒有反應,他惱羞成怒地抄起桌上罐裝啤酒,掄圓胳膊扔了過去。
“……操!”
人群中一聲尖叫,音樂聲戛然而止。
宋青冉捂着眼低下頭,溫熱的血漏出指縫滴落在鍵盤上,“媽的……吓老子一跳。”
黑白琴鍵間被染上了刺目的紅。
秦覃從最前排吓呆的客人面前抽了兩張面紙,“傷到眼睛了嗎?”
“不要緊,應該就擦破點皮。”
“先按住,待會兒去醫院。”
秦覃把面紙給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啤酒罐,手中颠了兩下。是空的。
臺下居然還有看熱鬧的手機在錄像。
“別拍了。”
秦覃冷聲說。
下一秒,被捏扁的啤酒罐劃過半個場地,狠狠地砸回始作俑者額頭上。不是僥幸地擦過,而是不偏不倚地正中。
沒人想到他敢這樣原封不動地砸回來。
臺下又是一陣騷動,“卧槽”還沒叫出口,又見他從容地摘下麥克風,把麥架收成一條杠。
宋青冉太熟悉他這樣,一只手按着眼角,接住他抛過來的麥克風,聲音無奈卻還帶着點笑,“喂。”
不算攔,也不太想攔。和其餘觀衆一樣,宋青冉看他拖着麥架跳下臺,不疾不徐地走到角落的酒桌前。
再濃重的醉意也被那正中額頭的一下砸醒了,當場宕機的大腦不敢再指揮身體大聲喧嘩,甚至忘了追究。
而事情并未結束。
冰涼的金屬架貼上脖子,像寒意森森的劍背。他聽見秦覃用臺上唱歌時那種紳士的腔調,一字一頓清晰道:“你說誰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