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思結 災星送上門
腳步聲到門口的時候,陽光也恰好移進窗格子,暗漆漆的屋內頓時敞亮起來。
房門“呼”的被推開,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站在地檻外,回身笑容可掬地比手:“女菩薩,請。”
後面的女子绾着高椎髻,顯然已經出閣嫁了人,但年歲不大,眉目輕靈,身條婀娜,依舊是嬌俏的少女模樣。
她含笑說聲“有勞”,見那胖和尚瞥着一旁的婢女遲疑,便吩咐:“迎兒,你到前面再替我求支簽,法師怎麽解千萬問清楚了,回頭說得不全,我打你。”
支開婢女後,她才邁步入房。
那胖和尚也趕緊跟進去,喜滋滋地把門關了,就要去抱她。
女子不着痕跡地走快一步,讓對方撲了個空,悠然打量着屋內的陳設。
中堂下挂着書畫真跡,花梨木架間,紫銅博山爐正降降的焚着香,八仙桌上清一色全是細雪白瓷茶具,要不是床榻上有蒲團和念珠,還真瞧不出是佛門弟子清修的禪房。
她踱到桌前,見對方又要湊過來,便順勢在繡墩兒上一坐:“師父這般着急,可就叫人不高興了。”
那和尚直勾勾地看她,紅着一張胖臉讪笑:“女菩薩曉得,貧僧也是擔着天大的幹系,這個……還是快些好。”
“怕什麽?時候早着呢。”女子不以為然,“我來就是為看那件稀罕寶貝,師父該不會要食言吧?”
“女菩薩看過之後,這個,當真便和貧僧……快活麽?”
女子不答,拿團扇半掩着精致小巧的臉,妖嬈地橫了他一眼。
那胖和尚見她答應下來,喜得眉眼都擠成了一團:“這便取來,這便取來!”
等他奔進小閣間,女子臉上的媚态也悄然隐去,起身一邊盯着裏面的動靜,一邊把自己的錦帕從門縫塞了出去,然後走到禪床那,疊翹着雙腿坐下。
很快,那胖和尚就捧着一只長長的舊漆盒回來了,搭眼瞅見她竟然換到了做好事的地方,不由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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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菩薩……”他吞了口饞涎,就要挨過來。
女子稍稍撤身,手向後撐着,坐姿愈發撩人:“還不打開給我看?”
“看,看。”胖和尚像灌了化骨散似的,整個人酥得打晃。
長盒啓開,裏面放的是一條蹀躞帶,手工精細之極,光看那顆金蘊厚重的螭虎帶扣,就知道是禦賜的恩賞,絕非尋常品階的官員能随便用的。
女子卻将信将疑:“這寶物不是假的吧?”
“怎會有假?寺中大小器物全都是貧僧掌管,這幾件要緊的一直鎖在我房裏,沒什麽人知道罷了。”
那胖和尚心急火燎,已經忍耐不住:“這看也看了,說也說了,女菩薩總該慈悲成全貧僧才是,心肝兒肉,來吧……”
沒等撲上身去,外面忽然有人厲聲喊道:“慧能!你可在裏面?”
他吓得一激靈,房門也“砰”的被推開,先前被支出去求簽的婢女引着幾個僧人闖了進來。
“慧能,你……你做的好事!”
為首的老僧瞪眼指着跌下床的胖和尚,氣得渾身哆嗦,又瞥見旁邊的女子半倒在床榻上,掩着胸口花容失色,不由扶額掩面:“拿下他,交戒律院處置!”
“住持,我沒有……是她,是她騙我!”
老僧不由分說,揮揮手叫人拉了出去。
“幸虧住持及時趕到,奴家多謝了。”女子這時已瞧不出一丁點受驚的模樣,似笑非笑地站起身。
那老僧心裏明鏡似的,剛才屋內的經過情形也能猜個大概,但畢竟自己理虧,于是雙掌合十,愧聲道:“寺中出了此等惡徒,老衲難辭其咎,在此謝罪了,還望施主念幾分薄面……”
“住持言重,這事傳揚出去誰臉上都不好看。”
女子拿捏住對方的短處,不緊不慢,淡聲細氣地話鋒一轉,“不過麽,貴寺盛名在外,奴家也是官宦出身,今日總得有個說道,還請住持答允我一件事。”
她嘴上商量,卻自顧自地動手,拾掇起榻上的長漆盒。
那老僧的臉色難看起來:“老衲早有言在先,這條束帶是敝師弟當年行醫時,在北境邊地為一戶流放犯官家眷治病,對方情願相送的。他圓寂前曾重托于老衲,将來有緣務必交還給原主,以求功德圓滿,施主幾次三番來糾纏,如今又用這等手段強行索要,究竟為的什麽?”
女子把漆盒抱在懷裏,目光沉然若定。
“住持要信守承諾,我也有不得不把它帶走的理由,無論如何,請住持放心,交給我便是物歸原主。”
馬車迎着靜街鼓的“咚咚”聲開進城,背後已是漫天紅霞。
數裏長街燈火連綿,坊內熱鬧非凡,車子不多時就到了河對岸,停在廊橋邊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歪脖老樹下。
姜漓撩開竹簾,雪藕般的手臂探出窗外。
“還摘啊?這麽晚了,不曉得老太君又要怎麽為難娘子你。”婢女迎兒忍不住提醒。
“反正都這個時候了,也不差一刻半刻。”
姜漓纖白的手伸到最近的枝杈旁,略作挑揀,便摘下兩顆連串的相思豆。
那豆子上圓下窄,形似雞心狀,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她把豆放進随身的荷包,看着裏面紅豔豔的一捧,似乎很滿意,小心收回懷中,然後仍舊把那只裝着束帶的長漆盒抱在手上。
迎兒看得直嘆氣,在旁邊低聲嘟囔:“今日在寺裏,那和尚色胚似的醜樣,看得人一身雞皮疙瘩,我在外頭急得火上房,生怕帶人來遲了,娘子真吃了他的虧,就為了件東西,值得麽?”
姜漓沒答她,唇角抿起的淺笑卻不言而喻。
“唉……娘子這般為了郎君,也不知他現在念着娘子沒有。”
姜漓像是沒聽到,隔着竹簾望向窗外。
天幾近全黑了,月亮半邊藏在雲彩裏,半邊灰蒙蒙的,周圍那圈紫中沁紅的暈環異常醒目。
自從嫁進裴家,這是第二次瞧見月暈,上回看這天象離現在隔了多久,她就有多久沒見過自己的夫君了。
按朝廷的規矩,颍川這類近畿折沖府每半年入京戍守一次,為期不過三十天。
從去年下元節算起,掰開揉碎了數日子,足足等了一個冬天,轉過年來,匆匆又到了入夏時節。
人,卻連半點返程的消息都沒有。
究竟因為什麽?
她不知道,恍惚間腦中仿佛只剩下那天看到的月暈,大約也是這個時候,這個樣子……
“走吧。”姜漓回過神,向後靠了靠。
迎兒還憋着一肚子牢騷,聽她語聲淡而無味,也不敢再多嘴多舌,探過身去在門口的木杠上敲了三下。
前面的家奴揚鞭催馬,車子在一扭一晃的輕顫中又動了起來。
雲漸漸散了,天上只剩下一輪長了毛的月亮,薄霧彌漫似的光灑進青石巷,鋪瀉在那座高牆大宅前。
裴府前後共三重院落,最裏面一進住得是裴家祖母。
姜漓下車入府,就緊趕着去問安。
轉過夾道盡頭的垂花門,剛到回廊下,便望見正廳裏燈光晃眼,西廂卧房裏反而是暗的。
嫁進門這一年多,裴老夫人的習慣她也大致心裏有數,知道這是請了郎中來問診,倒也沒在意。
等走到近處,就聽郎中在裏面啧聲道:“……從脈象看,老太君這些日子怕是心緒又不甚好,上回說過,還是不宜傷神,更不宜動氣,否則牽連起病根來……”
“呵,老身命苦啊!兒子含冤去得早,陪着相公流放邊地十年,可憐他也沒等到平反昭雪的那天,好容易孫子長大成人,又仰賴皇恩浩蕩得了官做,以為撥雲見日了,誰曾想老天爺又把個災星送上門來……”
老夫人唉聲嘆氣,毫無避忌的從廳內送出來,一股腦都落在姜漓頭上。
她不是頭回見裴家祖母在外人面前數落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聽到“災星”這兩個字,可心還是忽的一墜,像迎面撞上了什麽,人懵懵的愣在原地。
之後兩人又說了什麽,姜漓幾乎都沒聽到。
為免尴尬,她等那郎中起身告辭,由家奴從另一邊送出門,才過去叫人通禀。
不多時,摔杯砸碗的脆裂聲就戳進耳朵裏,裴老夫人在裏面吼道:“誰稀罕她來見!小妮子根本不把我這老太婆放在眼裏,思兒去了京裏,她便守不住了,這些日三天兩頭往外跑,天知道做出什麽下賤勾當,讓她滾!滾得越遠越好!”
姜漓木着臉聽完咒罵,沒再去看婢女回複的冷眼搖頭,在外面行了問安禮,起身離開了。
一步一沉回到自己的院子,正要上樓,忽然聽到前面亂哄哄的,回頭就看幾名家奴正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從腰門擡了進來。
她心頭“砰”的一跳,幾步沖下臺階奔過去,到門口跷腳張望。
跟在隊伍後頭的卻是裴府管事的老家院,見她先是一愣,随即滿面春風地迎上前:“原來少夫人在這裏,老奴正要報喜呢,公子爺從京裏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