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任務
第73章任務
天成靈微十二年暑末,帝親征碧疆,東臨三目關引白寇西還,後屯兵于岩西天沐古道東岸,運籌帷幄之中。十月廿六,大雪,霧自西向東而起,遂有日蝕于中天,國君之大忌也。是夜,白氏密遣燕紫、奎郎夜襲王帳欲擊殺禦座,然終敗于色丘。史稱之為,紫貪食日。
這是史書上對色丘之戰的描述。
色丘一戰後,天成與碧疆的戰局呈碾壓式的扭轉,白氏再無力抗衡,成潰散狀流于紀州,便是後話。
然而彼時,肖南回還并不能意識到接下來發生的那場戰役,對于天成收複碧疆的戰局起到了怎樣決定性的作用。
她此刻正立在十數将領之間,屏息聆聽前方傳來的最新戰報,臉上有欣喜也有憂愁。
紀州彤城以西傳來捷報,肖準率領的三十萬肅北大軍已掃平整個岩西的白氏守軍,全軍駐紮于三目關外,等候發起總攻的最好時刻。
信報念完的一刻,營帳中的氛圍瞬間熱烈。雖說不久前軍中才剛剛出了細作,但肅北軍接連大捷的消息還是令人欣慰。如若時機把握恰當,或許天成有望速速結束這場平亂之戰,從而免去多年對峙的虛耗。
這些肖南回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更加擔心肖準。
十數年前,肖準還是銳不可當、血氣正烈的少年郎,率領當時的朔親王舊部追趕白氏,卻在三目關吃了敗仗,若非當時的飛廉将軍率光要營重騎前來搭救,十萬精兵舊部恐全軍覆沒,便再無之後的肅北軍。
那是肖準一生中唯一的一場敗仗,別人或許不知,但肖南回知道:對于當時方才失去全部家人的少年來說,那種影響如深淵回響一般,是難以真正消散的。
大帳內你一言我一語的進言獻策持續不停,皇帝安靜聆聽,臉上既無喜色,也無憂思,只左手輕輕扣在小幾上,指尖一下下輕輕點着幾面。
“肖大人。”皇帝目光突然便轉向她,“孤常聞碧疆之富庶,方寸之地可産黍千石、牛羊百頭。不知可是真的?”
肖南回謹慎回道:“傳聞有所誇大,但碧疆确是豐産之地。”頓了頓,她又補充道,“臣在其間數月,還曾發現其北部多地沙土成赭石色,間或有桐花生長茂盛,皆是銅鐵之引。”
她的話一說出口,武庫令呂子越率先作出反應。
“天成對銅鐵礦出一向管控嚴格,可如若将軍所言皆屬實,那白氏确實找了個好地方休養生息。如今多年過去,怕是早就已經冶鐵厲兵,不好對付啊。”
顏廣卻有些不悅:“依末将來看,犯不着為那區區一點鐵引而自亂陣腳。不過都是些粗鄙蠻人,還能抵擋得了我天成鐵騎不成?”
呂子越擦了擦汗:“将軍此言差矣啊,若只是南羌族人,倒也不足為患,可那白氏中人也算得上是能人輩出......”
“荒唐!區區逆賊,怎擔得起能人輩出這四個字,呂大人怕不是老糊塗了罷?!”
“好了。”
皇帝終于出聲終結了這場無意義的争辯,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肖南回:“富庶之地,其民卻悍,何解啊?”
肖南回的內心在泣血。這皇帝老兒當真是不肯放過她,一遍遍地要她開口引這帳中人争吵。她這個右将軍還沒歸隊滿一個時辰,便要将這日後同僚得罪了個幹淨。
煎熬歸煎熬,她還得硬着頭皮答道:“碧疆水草豐沛,是南羌族人心中的神靈應許之地,然古來争奪戰火不斷,是以南羌對外族敵意頗深,加之其族內語言、文字、乃至生活習俗與天成多有不同、難以同化,故常有民風刁悍之感。”
皇帝點點頭:“欲征其城,兵戎伐之。欲征其族,良策安之。孤的心意,諸将可領會得到啊?”
大帳內一時安靜下來,不少武将都顯得有些不滿。
這倒也不難理解。将士出征,本就是不為拓伐疆土、便為保家衛國,心只向着自己人,何事考慮過外邦感受?
然而這話落在肖南回心裏,倒是對皇帝有了些不一樣的看法。她一直以為像他那樣的人,不大會在意別人的死活。或者說,是不在意那個所謂“明君”的稱謂。
可即便他說出這樣的話,他的心底真的帶有絲毫的悲憫之心嗎?
一個連自己的死活都不太在意的人,她只能猜測他生來便是薄情。薄情之人卻能做出如此仁厚溫善的決定,除了讓人驚詫外,也會讓人生出些恐懼來。
他不過是在扮演那個仁厚溫善的角色罷了。
自古殺伐容易、止殺難,所有人都在猜測皇帝話語中的止殺之意到底有幾分。
主簿黃圩斟酌着開口問道:“臣贊同陛下所說,只是不知這仗要如何打才算得上是......不大動幹戈?”
皇帝輕輕歪了歪頭,像是偶然想到了什麽、随口說出來與衆人分享一般開了口:“派一支不超過三十人的小隊潛入碧疆天沐河上游,将孫家築下的水壩搗毀,最快幾日可成?”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明白了皇帝要做什麽。
什麽良策安之,無非是以計謀策反民心。
孫家築壩圈地、為害宿岩,多少都有白氏在後撐腰。
天沐河下游并非只有宿岩百姓,也有許多碧疆游牧和土生土長的南羌人,河水斷流對他們的影響絕非一言兩語可以蔽之,但白氏手中握有軍隊,便是再多不滿也只能咬牙吞下。
搗毀水壩,雖說是戰時策略,卻不可不說是無意中幫了那些飽受風沙幹涸之苦的百姓。
夙遠修幾乎在一瞬間便想到了接下來的排兵部署,沉聲道:“如今本就是枯水季,若是再将水壩搗毀,天沐河上游必有水落石出之勢,光要營重騎涉水而過,要不了半月便可踏平他白氏北部的一切防線。”
主簿黃圩也仿佛活過來了一般,兩眼放出光芒:“恐怕好處還不止這些。上游洩洪之力必會沖擊其下幹涸已久的古河道,沙岩本就松動,如今的深淵溝塹恐怕到時候便會成為一片谷中淺灘。不日便是大雪......”
顏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打斷道:“不日便是大雪,今年入冬以來紀州還未飄雪,若能在事成後趕上一場寒氣,河道下游不足四五尺的淺灘便會在數日內結冰,到時候莫說重騎,便是我雁翅營的步兵也能不費吹灰之力渡此天塹!”
好一招由上至下、兼有雷霆之勢的妙棋。
這樣的謀劃,短時間內絕不可能促成。想來便是數天前自古河道旁撤離,也是在為此舉騰出河水下洩的空間。
以為皇帝昏了頭,原來不過是懶得講。衆将又活了過來,對皇帝既是有些埋怨,又是感佩非常,一個個摩拳擦掌。
鹿松平向前跨出一步道:“臣願為陛下分憂,萬死不辭。”
典武将軍孫灼先前便對鹿松平有所不滿,如今已然連掩飾都懶得掩飾。
“鹿大人這便有些越俎代庖了罷?大人堂堂州牧,不好好在帳子裏待着喝茶,反而要跑到前線上去,就不怕刀劍無眼,到時候有個三長兩短的,紀州牧的位子可又要空了出來。這事,還是交給我們這些粗人為好。”
孫灼話中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語畢便有幾人跟着笑了幾聲,肖南回卻聽得暗暗搖頭。
孫大人啊孫大人,看來你是沒和鹿松平那小子交過手啊。他那使劍的身法和射箭的力道,便是在營中做個校尉也是夠了的......
她這廂正想着,那邊鹿松平已然躬身行禮。他單膝點地、左手扶腰、右手碰額,行的是武者劍客的禮儀。
“臣黑羽營校尉鹿松平,暫代紀州牧一職。如今紀州已平,臣請回營。”
肖南回瞪大了眼。
不是吧,他還真是個校尉?
不過她之前總覺得哪裏怪怪的,現在回想起來總算明白問題出在了何處。
鹿松平管理康王行宮的手段根本不像個州牧,反而像個軍營出身的校尉。
她自認潛入時沒有引起風吹草動,束心閣又地處偏僻,然而鹿松平還是很快便找到了她頭上,除去武功高強外,還免不了要心細如發、明察秋毫。這些特質,都不太會出現在一個習慣發號施令的州牧身上,但若是常常需要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的校尉,倒是十萬分的符合。
何況黑羽營校尉,恐怕又不止十萬分。
皇帝輕輕點點頭,鹿松平便起身站到一旁,自始至終也沒半個多餘的表情。
“這段時間,你辛苦了。此事需得同肅北輕騎裏應外合,算是急差,然黑羽營中事務堆積卻也急需疏導整頓。你且權衡一下,再做打算。”
鹿松平暫時未急着開口,肖南回的耳朵卻在聽到“肅北”二字的時候立了起來。
是不是只要接下這份急差,就能同肖準并肩作戰了?
孫灼那廂回過神來,頓時便覺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倒也是個能屈能伸的漢子,哽了哽幹脆請命道:“末将愚鈍,不知陛下安排。但願領手下精銳日夜兼程直搗敵營、以固大局,十日可成。”
十日。
這軍狀立得倒有幾分膽色。
只可惜,倒也算不上快。
肖南回飄飄然想着,冷不丁便又被皇帝點了名。
“肖大人不語,可是另有妙計?”
她是臉上寫字了嗎?這厮怎麽每次都能将她點的措手不及。
雖說知道這話一出口,便實打實地得罪了孫灼,肖南回還是開了口。
“臣以為,五日可成。”
此言一出,衆将嘩然。
孫灼接連被打臉,已然有些惱怒,忿忿道:“碧疆地勢複雜,且不說那白氏不會任由你橫沖直撞,就算是最訓練有素的士兵在其中全力開拔,日行也不過十裏。肖大人可是被立功沖昏了頭腦,口出狂言了?”
肖南回盡量擺出一副禮貌恭謹的表情,不敢表露出半點倨傲:“在下所說,非尋常手段。誠如将軍所言,碧疆地勢複雜,遠非單一地貌可以蓋之,避險則繞遠,直達則路險。在下曾觀察當地人出入遷徙時的路線,倒也識得不少密道,這些密道是有人細心開拓過的,走起來需有些技巧,許多關隘十分狹窄不易多人同時通過,因此尋常行軍定是不可,但若依照方才陛下所講只需數十人等,那便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孫灼聽罷,心知自己确實無法證實肖南回所講乃是虛妄,一時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皇帝漆黑的眼牢牢鎖在她身上,嘴角是滿意的弧度。
“甚好。”
雖然對這句誇獎并不意外,肖南回心下還是有些得意。
她在碧疆的這些日子不是白混的。這些天成将士遠道而來,雖然勇猛但卻不如她這半個當地人靈巧。
欸,雖說搗毀水壩這差事絕非好差事,但能與肖準裏應外合,對她來說就是一樁美事。心之向往,她從未覺得苦悶。
肖南回這點美滋滋的想法還沒在心頭焐熱,皇帝已轉身向身旁的丁未翔示意:“丁中尉方才與我言及三日可成,便由丁中尉挑選人手執行這項任務吧。”
什麽?三日?!
怎麽可能三日呢?飛也飛不過去啊!
“丁中尉,你可弄清了那碧疆形勢?何況我等還在天沐河東岸,屆時就不論是渡河還是橫跨幹涸的溝塹,都會花上不止三日時間......”
“宿岩東高西低,碧疆地勢更是紀州最為低陷處,因此才能聚集水汽河流,植被生長茂密。敢問肖大人,如能借此地勢而為,是否可以縮短行進的時間?”
她擰眉道:“什麽借勢而為?你倒是講清楚?”
丁未翔不語,自腰間解下一樣東西放在案上。
肖南回定睛看去,卻是眼熟。
那是飛梭鏈,她在霍州憑霄塔的時候還用過一回。
飛梭挂索,連夜入侵,這都是什麽刺客招數?他們不是在打仗嗎?
再一擡眼,丁未翔明顯面帶得色地看着她,似乎在明确自己在皇帝身邊第一有用的位置。
好好好,你最有用,你最能幹,行了吧?
腹诽歸腹诽,她眉頭緊鎖許久,确實也想不出一個合理質疑對方的理由,最終只得道:“你那時候不是說只有一條......”
話還沒說完,丁未翔便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在霍州的時候可不止他們兩個。
顏廣卻已經察覺肖南回這話中玄機,飛快說道:“哦?肖大人竟然見識過飛梭鏈?丁中尉對這樣法寶可是寶貝的緊,咱們幾個同營的都沒見他拿出來過呢。”
肖南回瞬間語塞,磕巴道:“倒、倒也沒見識過,就只是聽他說起......”
下一瞬,皇帝狡黠的目光便投來,非常不合時宜地插嘴道:“愛卿不必謙遜,孤看你那日就使得甚好。”
皇帝此言一出,衆将瞬間将八卦的眼神投向肖南回,那一個個灼灼的視線簡直要将她臉上燒出個洞來。
她這是頭一次見識到,原來武将八卦起來相比文官也是毫不遜色的。
好在夙遠修适時開口,及時解救了她的窘境:“聽聞飛梭鏈使用起來需講一個巧字,若無訓練,恐怕一時半會也難以掌握,不知丁中尉是否要親自上陣,又可曾考慮過執行任務的人選?”
這玩意原來還要訓練?
肖南回下意識地覺得屁股一疼。這該死的丁未翔根本連個使用說明都懶得同她講,她那日從憑霄塔上滑下的時候沒摔死也是命大。
那罪魁禍首竟還看着她大言不慚道:“在下以為,倒也不需多少時日。畢竟當時肖大人也就花了片刻功夫,便使得甚是熟練了。”
她本想就着這事再駁上兩句,誰知皇帝突然發話了。
“既然如此,此次的密襲便全權交由丁中尉親自負責,右将軍從旁協助繪制地形圖,其餘人等,留侯聽令罷。”
丁未翔似乎沒想到皇帝會派他親自前去,不知想到了什麽,急急道:“陛下請三思,臣親自前去恐怕有所不妥......”
就是就是,派她去不好嗎?
“陛下,臣也以為丁中尉未必合适,臣願為陛下分憂......”
“孤已想清楚,不必再想。”皇帝的聲音有些涼意,看向肖南回的眼神似乎已将她直直穿透,“右将軍是願為孤分憂,還是願為青懷候分憂啊?”
此話一出,肖南回頭上不禁冒出汗來。
她忘了,這人是玲珑心竅。她的心思,到底還是藏不住的。
她連忙下跪請罪:“臣萬萬不敢,臣只是......”
她一時語急,不知該辯解些個什麽。
帳中偏生又在此時陷入一片死寂,她只覺得如芒刺背、分外煎熬。
夙遠修靜靜看着,最終還是開口解圍道:“右将軍恐怕是顧忌舊事重提。當年若非白氏叛國,朔親王一案也不會發生。右将軍本是侯府出身,情緒未免激進了些,倒也可以諒解。”頓了頓,他又說道,“逆賊白氏,罪當百死。然雨安之亂仍有諸多疑點,臣懇請陛下留其性命,或許也可查明當年真相。”
這話在場的十數人中,也就只有夙遠修敢說出口。
雨安之亂乃是朝廷禁案,其中真相便連肖準也是追尋多年都未曾得到過一個答案。究竟是誰殺了肖家滿門?真的是白氏所為嗎?白氏又是為了什麽?真的是如案宗上所說,因為謀反之事敗露而殺人滅口嗎?謀反如此隐秘之事,全府上下怎可能全部知情,又何須滿門誅殺?
正如肖南回欲東行追尋秘玺一事時,姚易警告過她的話:若非答案難尋,便是有人不想讓這真相現于世間。
如此手段,背後若無位高權重,真相又怎會時到今日還在暧昧混沌之中?
提起此事,可謂是禁忌加上危險。肖南回自己已甘願為肖準卷入其中,但并不代表旁人也做此想。
因此,夙遠修的話實則是十分難得的。
她暗暗松了口氣,對夙遠修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皇帝似乎是聽進了那番話,只是目光卻自始至終沒有從肖南回身上離開。
許久,他似乎已不太在意先前讨論的種種,懶懶閉上了眼。
“然,便依卿所言。傳孤旨意,諸将聽令,此後與白氏對戰,務必生擒寇首白鶴留,不得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