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見到皇帝的一百種方法
天成朝中流傳着一本從未有人見過的秘籍手抄本,名喚“窺聖顏之百解”。
顧名思義,就是可以見到皇帝的一百種方法。
究竟有沒有這樣一本秘籍,實則是個沒有答案的謎題。但關于這抄本的流傳卻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天成現在的這位皇帝,是出了名的不愛見人。
有多不愛見人呢?傳聞皇帝登基的那天本來是要坐禦辇、經光明甬道往元明殿中去的,群臣便在殿中等着觐見新皇。誰知那禦辇擡起來才發現,皇帝命人在辇上加了個蓋子,蓋子上還扣了一層紗,紗上繡滿了密密麻麻的花樣,那叫一個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
從那以後,這但凡有點眼色的朝臣們都明白了一件事:皇帝不喜歡露臉。
內侍總管最先心領神會,将那元明殿中的龍椅往後又移了一丈,寝宮的內侍見狀連忙有樣學樣,将元和殿的側殿全裝上了紗障,便連元華殿內的燭火都點的甚是摳門,也不知那些後宮美人承接聖寵時,到底有沒有看清過皇帝的臉。
這等受不得風、見不得光的做派,若放在以往教肖南回聽見,她定能在心底笑上很久。嘿嘿,皇帝是長得太醜怕人瞧吧?要麽就是臉上生了什麽惡疾,總之定是有點什麽,否則一個大男人還閨閣女子般遮遮掩掩,實在做作。
然而眼下,她實在笑不出來。
那天清晨她與那三人分道揚镳,雖然最後還是免不了将夙平川敲暈了,但總的來說這再次西行的路也還算順利。
然而這順利沒維系多久,就教她內心的突如其來的疑問徹底擊碎了。
她知道皇帝長什麽樣嗎?
答案顯而易見。
她離皇帝最近的一次是那天在泰和湯苑外的觐見,然而他們之間隔着一層紗障,她有限的一點智謀都用在與皇帝周旋上,根本沒心思窺探對方長什麽樣。
一個她見都沒見過的人,要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信息遞給對方?!
皇帝的行軍帳在哪裏?早晚作息都是如何?帳中都有何人?最重要的是,哪個是皇帝?
肖南回枯坐在已經幹涸的天沐河道邊冥思苦想了一夜,腦袋裏是越來越空,最後只剩一點冷風和沙子。
她也想過打退堂鼓,覺得要不然幹脆先去找肖準算了。肅北營她再熟悉不過了,肖準她也絕對認得。她又好久沒見他,恨不得馬上沖去他的營地。
這份沖動終究還是被她的理智壓下來,因為那樣一來勢必會将肖準卷入到這件事情中去。
此事雖然尚不明朗,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件好事。傳聞皇帝最是心思難測,肖準位高權重,難免不會被猜忌,此時正值多事之秋,她不能把他往火坑裏拉。
戈壁上的黎明來的很早,天邊再次亮起來的時候,她不敢浪費時間,只得懵懵登登地上了路。
根據她之前從夙平川嘴中摳來的消息,皇帝最有可能身在黑羽營。再根據伯勞最近一次傳給她的密信來看,黑羽營大軍應該是駐紮在天沐河下游附近。
那處地方肖南回在随田家小姐出嫁時曾遠遠瞥過一眼,拜孫家所賜,天沐河上游的水被人工築起的堤壩攔了起來,下游枯竭的河床經不起風沙的侵襲,漸漸下沉塌陷成一道百裏長的裂谷,将宿岩東西二城一分為二,其陡峭程度鳥獸亦會膽寒。
這樣的天險于大軍來說是個好的隐蔽點,卻不是好的行軍路線。白氏顯然也是深谙其中道理,否則斷不會放着那塊空隙不管。
确認了目标方位,眼下便只有兩個難題。
其一是關于皇帝的擔憂,其二便是如何才能潛入黑羽營。
不論是肅北營還是黑羽營,她從軍多年,直接亮出身份回營難保不會碰見熟人,一旦打上照面便有打草驚蛇的風險。如果喬裝一番,趁夜潛回去?且不說黑羽營的布防一定嚴密非常,她沒把握能來去不留痕跡。就算運氣不錯,真的教她溜進去,可還有那第一個難題在等着她。
絞盡腦汁想了想,就還剩個最笨的辦法。
深吸一口氣,她開始沿着枯竭的河灘向天沐河的上游摸去。
愈往北上,河谷的溝壑愈深,犬牙呲互的河岸上寸草不生,連一顆石子都顯露無疑。
肖南回覺得自己不是走在裂谷中,而是走在一把懸在碧疆與天成之間的大刀的刀刃上。
估摸着走到了軍營的邊緣她便停了下來,找了一處岩縫藏身,一直等到暮色時分、天地間昏黃暧昧的時候,她才終于開始行動。
黑羽營的眼力當真厲害,她都不用做什麽鬼祟姿态,幾乎是剛冒個頭沒走幾步便被射了一箭。
第一箭只是試探,教她一個翻滾躲了過去。
想來是這一躲實在有些利落,那第二箭便帶了殺氣。
也不知那些弓箭手是哪個校尉□□的,她明明已經躲得很及時了,那箭還是一頭紮在她大腿上,好在沒有傷到要害。
“什麽人?”
崖壁間的人聲在河谷中回響。
肖南回不做聲,爬起來做逃跑姿态,沒跑兩步便被從天而降的黑羽軍按倒在地上。
這些是黑羽營的哨兵,日夜不間歇地隐匿在附近的峭壁岩縫中,發現可疑的人便會出手。
她身上還穿着碧疆寨子裏的南羌人衣服,臉上也是髒兮兮胡亂的一團,張嘴便是一口哇啦哇啦的嶺西話。
“是個女的。”
那幾名黑羽軍對視一眼,似乎已經對她的身份有了幾分定論。
“搜身。”
她被按住,身上帶的東西被倒了個底朝天。
“都帶了些什麽?”
“除了一根半長不短的棍子,其餘就是些幹糧。”
那士兵話音未落,一件巴掌大小的物什從肖南回的裏衣掉出,“哐當”一聲落在地上,質地堅硬。
她繼續趴在地上,餘光瞥見一人将那鐵牌子撿了起來,四周一片靜默,随後有人低聲道。
“帶回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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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夙平川與她糾纏的時候,肖南回就已經在打對方的主意了。
她這次西行實為秘密舉動,嚴格意義上來講,她身為天成右将軍的身份已經被暫時“摒棄”了。如此一來,萬一真的到了需辨明身份的最後關頭,她必須有一點真實可靠的物件來證明自己的立場。她自己的東西是不成了,不過還可以借一借別人的。
于是将夙平川打暈之後,她順道摸走了那塊右将軍的腰牌。
如今果然是派上用場了。
那幾名黑羽軍顯然是對她的來歷和目的産生了疑問,于是沒有就地将她斬殺而是帶回了俘虜營中,交給了他們的隊長。
他們對接時候說話的聲音很低,但也沒有特意回避,可能是認定肖南回是個不懂官話的南羌人。
“她身上有一塊光要營的腰牌,看制式是從四品将軍的。”
“還有別的嗎?”
“沒了,她就一個人,還是個女子......”
“就算如此,你們也不該掉以輕心。碧疆多女子當道,何況黑羽營的箭居然能射偏,是她太有能耐還是你們太懈怠了?”
幾名哨兵連忙請罪,那隊長拿了那塊薄而方正的鐵牌,遞到肖南回眼前,用嶺西的方言問道。
“這個,你從哪得來的?”
她脖子一梗,大言不慚道:“撿的。”
“哪撿的?”
“不告訴你。”
隊長冷哼一聲,一把抓住她腿上的箭羽用力一擰,肖南回便疼地嚎叫。
果然全天下人對待敵人的态度都是如此蠻橫的。
她眼中擠出幾滴淚花:“你殺了我也沒用,我要見你們皇帝,我只告訴他一人。”
那隊長果然面色一變:“誰告訴你皇帝在這的?”
“我還知道更多!你帶我去見皇帝,我就都告訴你們。”
這話一出,對方顯然有些動搖。眼前這個女人絕對有問題,但也可能藏着價值萬戶侯的軍情。上戰場提着腦袋殺幾個敵人,可能也記不了多高的軍功呢。
肖南回自知有戲,正等着那隊長進一步詢問,突然一道聲音涼涼在她身後響起。
“瞧這樣子,不像是能撬出點消息的人。還是拖出營砍了吧。”
這聲音一出,便有種令她熟悉的冷意。
還沒等她想起來這聲音的主人,那隊長已率先說出了那個名字。
“見過鹿大人。”
紀州牧鹿松平。
他不在彤城,跑到這裏幹什麽?
但眼下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鹿松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等窮兇極惡之徒,怎能提到聖上跟前?若是出了什麽差錯,你們不想要腦袋了嗎?”
鹿松平,你個烏龜王八蛋,三番五次壞老娘好事。
她內心在咆哮,然而還是要面對現實。她奮力一扭,努力将自己真誠的臉對上她身後的鹿大人。
“大爺!求您饒我一命,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知道很多事,不信您可以問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們南羌人是從不說謊的,如果說謊是要遭天打雷劈、下刀山油鍋的,死後不得超生......”
肖南回知道對方聽得懂嶺西方言,于是更加滔滔不絕地表達着自己旺盛的求生欲,希望對方能夠看在她如此賣力的份上,給她一個“叛敵”的機會。
鹿松平似乎是嫌她身上有些髒,先是退了半步,緊接着看到了她的臉,突然就不動了。
對方的目光實在有些吓人,看得她內心也開始打鼓。按理說那一夜只有匆匆一瞥,而且她現在都這副模樣了,鹿松平應該是認不出她來的,但不知怎麽的,就是覺得有點怪怪的。
“我保證我絕對會聽話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們可以去問,我那寨子就在對岸,寨子中牦牛三十頭、黑尾羊一百一十八頭,還有很多雞,總之也算是頗具規模的,你過了三目關一直往西走,穿過一片紅柳林......”
“吵死了。”
鹿松平終于對肖南回的長篇大論做出了總結。
下一秒,一只鐵拳迎面而來,結結實實地正中了她的面門。
肖南回兩眼一黑,陷入短暫的暈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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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擊後的耳鳴聲漸漸散去,一陣陣布料摩擦粗粝地面的聲音,有節奏地傳入她的耳中。
她并沒有完全暈過去,只是被人蒙了眼失了方向感。
她身上的麻繩似乎捆得更緊了,在拖拽的過程中将她腿上的傷口勒得生疼,口中被塞了東西,下巴撐得發酸。
堅持了一會,拖拽她的人終于停了下來,她聽見士兵交接時的低語,心中懸着的石頭這才放下來。
這些士兵還是沒有将她拖出去砍了,不知是不是鹿松平遞了話,那隊長讓人将她和其他俘虜分來開,單獨将她帶到這處地方。蒙了她的眼,應當是不想讓她知道主賬的位置。
她試圖安慰自己:不管怎麽說,她的笨方法還是有點成效的。雖然這已經不是笨方法了,簡直可以稱之為馊主意。
肖南回惡狠狠地想着,努力忽視自己大腿上插着的那支箭。
此番回了闕城,她一定要好好從夙平川身上讨回這筆血債。他自己打了敗仗不說,還丢了個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到她頭上,她一個優秀”前哨“卧薪嘗膽混成寨子老大,結果因為救他險些暴露,如今還要在這替他收拾爛攤子。
粗粝的繩索将她的手反剪在背後,眼睛上的蒙布也沒摘去,她只覺得方才挨的那拳打的她鼻子又腫又癢,她努力擡着腦袋想把那股癢意壓下去,不一會又翻湧上來。血從她的一只鼻孔潺潺流出,她想擦一擦都做不到,只能感知着鼻血在臉上劃出一條紅線,随後落在地上。
內心的屈辱感已經蓋過了□□的疼痛。
她只恨自己之前往臉上抹的灰不夠厚,若是一會被熟人認出來,她就解甲歸鄉,以後都不要在軍中混了。
眼睛看不見,她便沉下呼吸來、豎起耳朵去聽。
四周沒有方才那麽人聲嘈雜,溫度也暖和些,但并聽不見燒火盆火炭的聲音,她估摸着自己應該是在一處大帳的外間。幾道低低的人聲從不遠處傳出,也許是因為是隔着氈簾之類的東西,即便她耳力過人,也只得一點模糊的聲音,并聽不清具體內容。
帶她進來的士兵顯然不敢貿然進到內間,只退到離她不遠處等着。
肖南回當然也得等着。
但卻是以狗啃泥的姿勢。半個時辰過去了,就在她打算挪挪屁股、換上另一邊臉吃土的時候,有人掀開了那道簾子,緊接着一道粗粝的男聲傳來,聽起來像是某位将軍。
“賬外是何人?方才怎麽一直不出聲?”
“見過顏都尉,小的是俘虜營那邊的當值。”
剛剛想過碰到熟人,這熟人就來了。
西部都尉顏廣,她有些印象,從前跟着肖準四處走動的時候,應當同此人有過多次照面,她記得她還誇過對方的胡須修理的甚美。
“俘虜營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回都尉的話,是鹿大人方才交代的,說是在南邊的河灘抓到一個南羌人,有要緊事要求見陛下......”
“鹿松平?”大胡子顏廣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語氣中透出一股不加掩飾的不屑,“他的手倒是伸的長。陛下還要與我等商議行軍要事,豈有閑工夫見這阿貓阿狗的?還不快快丢出去,堵在門口礙眼。這也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趕緊滾出去。”
“是。”
那士兵顯然不是這顏都尉的對手,半句也不敢多言,領了命令便直奔肖南回,動作利落地拎起她後脖頸的繩結,就要将她原路拖回去。
開什麽玩笑?她千辛萬苦到了這一步,這是要打回原點了?!
電光火石間,她急中生智用、頭一轉嘴一張、隔着嘴裏的半塊破布,一排門牙狠狠咬在那名士兵的手背上。
肖南回心狠意絕,嘴下簡直是使了十分的力氣,只聽“嗷”的一聲慘叫響徹整個營地,整個大帳随即都安靜了下來。
“早就聽聞這南羌蠻子野的很,今日教我撞見了,便要好好修理一番。”
唰。
她聽到了佩劍出鞘的聲音。
下一秒寒涼貼上了她的脖子。
不是吧老兄?我之前還同你寒暄過幾句,你的胡子難道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然而她的質問只能卡在喉嚨中,她的舌頭在同那塊破布做着殊死搏鬥,拼盡全力還是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
“等下。”
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在氈毯後響起。
肖南回懸在嗓子眼的那口氣慢慢放下,方才随着她的掙紮,那塊系在她雙眼上的布歪了歪,使得她獲得了一道縫的視野。
她努力瞪大眼睛向外望去,只看見那塊氈毯和地面的縫隙中,一雙白靴由遠而近晃了晃,慢悠悠地過了氈毯一步步向她走來。
這個窺視的角度很特別,讓她恍惚想起數月前永業寺求簽時的遭遇。
那時的她也是像如今這般,隔着厚重的經幡、瞧見一雙上好的靴子向她走來。
那人又走近了些,她看到了靴子上的一截衣擺,上好的冰絲雪緞繡紋精美,透出一片缥缈的淺藍色。
是月白色呢。
不知為何,肖南回覺得那顏色有些眼熟。
“陛下,請将她交給末将去處置,定不會礙了您的眼......”
陛下?
肖南回覺得自己的鼻子又癢癢了。
“不必了,孤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