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山中方一日
肖南回在安撫郝白的時候,壓根沒想過這日子能過成什麽樣。
早些年,她随肖準剿過山匪、擒過流寇,唯獨沒見識過這女寨主該是什麽模樣。
她以養傷為名,又在房裏躲了幾日,每天沒別的事做,就占着她這間房地勢最高,悄咪咪地從那扇破窗往外偷看。觀察了幾日,也算心中有了些數。
先前潘媚兒去孫太守那赴宴,想必帶了不少心腹,誰曾想卻全軍覆沒。也虧得如此,她這番鸠占鵲巢才沒掀起多大風浪。
這些天她幾乎将寨子中常駐的人口一一記在心下,左右也不過百人。她發現那些南羌人其實活得甚是貧苦麻木,或許也并不怎麽在意所謂的寨主究竟是何人。
畢竟不管寨主是何人,他們的境遇也未曾變過。
碧疆地勢複雜,河流時常因為降水不均而改道,依賴畜牧的碧疆人必須常年追随水源遷徙,寨子與寨子間時常因為搶奪資源而爆發沖突亂,連年戰亂使得整個群落的生氣都被耗盡。若非如此,當年的白氏也不可能趁虛而入。畢竟南羌一族最是好戰排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主動接納來自東邊的赤州人。
最近正是碧疆的旱季,算得上是每年這塊土地上最艱難的一段日子。肖南回卻從中嗅到了機會。
她同土生土長的南羌人還是不一樣,有些打井耕種的技術,她以前随軍的時候都多少會一些。只要她願意,便多少能将整個寨子拯救于水火之中。
就碧疆而言,寨主很多便是一族之主,南羌人的寨子更是出了名的母系族群,一個寨子數百來人都以當家主母為首。男人在這裏掌不了權,最多只能當個打手。
寨子裏的男丁占了大半,脾氣大都暴躁,但相處起來并不難,她本就男人堆裏長大的,先前也曾與伯勞在外面厮混過幾回,耳濡目染地沾了些江湖氣,雖是正規行伍出身,卻無官家那樣的威嚴刻板,加上講得一口再流利的嶺西土話,漸漸便也有了些威嚴。
肖南回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半數在外巡視搶地的青年男子召回,派他們去開荒、打井、種地。有了吃的,之後的一切都好說。
所有人都因為吃飽了肚子而打消了疑慮,連帶着逆反的心思也少了許多,寨子裏的平靜終于開始有了幾分真實的味道。
伍小六自從出了之前那事後,倒是分外乖巧起來,在她身邊幫襯地已是十分熟練。倒是郝白那厮染上了傷春悲秋的毛病,帶着“囚徒”的心态開始日日吟詩作對,言語間的酸腐令肖南回頻頻感到胃中不适,間接督促了她早日擺脫輪椅、離開屋內。
安道院的夜枭在她落腳寨子後的第八天便找了上來,伯勞依照暗語交代了一下彤城的近況,只提到肅北和光要兩營的三十萬大軍向西而進的大致動向,鹿松平也似乎安分的很,除此外沒有關于黑羽營的只言片語。
肖南回心下疑慮的鼓點越敲越響,但想到三言兩語并說不清當時的狀況,還是決定暫且按下不表,只彙報了先前在三目關一帶目睹的哨崗情況,最後告知已順利進入碧疆,并定下之後傳遞消息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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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方一日,人間已十年。
從熾熱酷暑到秋意漸濃,日子就這麽悄沒聲地過了起來。
她先前沒想到,習慣了每日的生活作息後,這碧疆居然是個如此養人的地方,有時候若不是寨子中那幫人偶爾粗聲粗氣地大吼一聲,她簡直要以為自己是在帶薪奉休假。
待腳上的傷好到七七八八,肖南回便教伍小六做了一副拐杖,打着視察地盤的名號,每天拄着拐在寨子附近溜達,将地形和周邊寨子的分布情況一一傳給了伯勞。然而這些還遠遠不夠,她需要更靠近碧疆中心的情報。
那些,必須要等她的腿腳好利落才能落實。畢竟打草驚蛇,可不是什麽好事。
又是一日午後,秋日陽光打在人身上無比舒坦,寨子裏忙着準備過冬的食物,今年多虧那新寨主的法子,收成好了不少,連帶着牛羊也肥了起來,人們的臉上終于多了些笑容。
三個半大孩子撿了收完的青稞穗子,拿在手裏耍威風,一邊追逐打鬧着,一邊唱着走調的童謠。
其中一個落在後面,臉上髒兮兮地塗了些畫,張牙舞爪地追着前面兩個,顯然扮的是捉人的鬼。
前面的一個跑得慢了些,被一把抓住,兩個人抱成一團滾到地上。
“你死了!”
“我沒有!”被壓在下面的孩子用力掙紮着,“咱們還沒對過仗!還要大戰三百回合呢!”
“哼,就算對仗,你也打不過我!青懷候三頭六臂、生的是墨黑如炭,四四方方金剛臉,怒眉赤瞳白虎睛,坐似一座山,行似......行似......”
他說到一半,似乎忘了詞,又怕教旁的小孩笑話了去,憋紅了臉。
“我怎麽不知道那青懷候生的是三頭六臂啊?”
一道懶洋洋的女聲在三個小孩的頭頂上響起,他們擡頭一看,卻是那傳說中的新寨主。
此刻她的拐不知扔到哪裏去了,整個人依靠雙臂挂在那歪脖子的胡楊樹上,兩條腿在莎草上晃蕩着,早前包着的白布上如今畫滿了奇怪的圖案。
“寨、寨主大人......”
三個小屁孩流着鼻涕、結巴着匍匐在地上,學着大人的樣子行着南羌人的伏地禮。
肖南回咋咋嘴:“趕緊起來吧,地上怪髒的。你剛剛念的那個,是誰教的呀?”
方才忘詞的那個搶着說道:“阿嬷教的......”
站他旁邊那個趕緊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她看在眼裏,覺得有些好笑:“你阿嬷還教過你什麽呀?”
這回三個孩子都不吭聲了。
肖南回也不強求,語氣一轉:“你阿嬷說的不對,那青懷候哪有那麽可怕?都是編出來騙小孩子的,你們怎能輕信?到時候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臉上塗了畫的小孩有些心虛,另外兩個倒是立刻精神起來。
她心不在焉地笑笑,完全因為無聊而問道:“都說到青懷候了,有沒有聽過那天成皇帝老兒的傳聞啊?”
“我知道!”其中一個興奮地吸了吸鼻子,磕磕絆絆說道,“皇、皇帝五歲能誦,七歲能詩,九歲撫琴已有空谷絕響之音,宮中琴師無人能對......”
什麽玩意?!
為什麽肖準是個黑金剛,到了皇帝那就是個世外仙人了?這都什麽道理?!
“等下,你這都哪裏聽來的?”她話出口覺得有些過頭,于是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加上半句,“咱們嶺西人不該很讨厭他嗎?”
自打白氏占了碧疆,天成沒少在暗處施壓,要說這的百姓對皇帝有多愛戴,她可是不信的。
另一個眨着大眼睛接話道:“是很讨厭他啊。但是誇他的是須彌子,是我們南羌最敬重的琴師。寨主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
肖南回愕然。
來碧疆前她也是做過功課的,但可沒想過還要了解琴棋書畫,更沒想過還要去做皇帝的功課。
莫名得,她又想到那日在三目關口前的情形,那琴音仿佛就在她耳旁,她雖不大懂音律之事,卻能聽出其中絕非文人意趣,而是殺伐屠戮。
不知那天成皇帝的琴音是否與那人可有相似之處?
“潘寨主!”
肖南回轉頭一看,卻見伍小六從背後急急走來。
這段時日相處,她只需看這胖子臉色便能知事情一二。
如今這臉色,嗯,看着是不大好。
肖南回跟着伍小六從寨子入口走出來的時候,一眼便看到了那群眼生的南羌人。
他們和她寨子裏的人穿着舉止上有很大的不同,看起來要富足跋扈的多。
那當中只有一人背對着她的方向,負手而立,身形最為矮小,可那氣勢卻有丈二那麽高。
所謂人不可貌相,說得便是這類人。且小人難纏,切不可放松警惕。
思緒流轉間,她已走近那群人。
矮個子有所察覺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笑眯眯的臉,然而那過薄的眼皮卻洩露了主人的些許精明,一雙豆大的眼珠子轉了轉落在肖南回身上。
“潘寨主,好久不見。怎麽竟傷了腿腳,人看着也清減了不少啊!”
肖南回壓根不打算玩這打太極的套路,直奔主題地擺出一張困惑的臉:“請問你是......?”
矮個子故作驚訝:“這才三月未見,媚兒便不記得我了?”
伍小六在一旁見機清了清嗓子:“大膽!這位是潘姚兒潘寨主,不是你的什麽媚兒!”
矮個子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是想離近了看看,肖南回幾乎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腥氣,那是喜吃生肉的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即便在碧疆,吃生食這個古老習俗也算得上十分罕見了,這人當是來自南羌最野蠻的幾個部落。
“潘媚兒是我阿姊,如今這裏由我說了算。你若有事,當下便說了吧。”
矮個子眨眨眼,在最短的時間內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依舊笑眯眯的樣子。
“原來如此,既然是第一次見面,那我便要好好交代清楚,以免一會有什麽不愉快和誤會。畢竟我與媚兒相交甚好,換了她的妹妹也當如此。”
肖南回不語,她的目光落在其餘那些人身上的空袋子,心中已有七八分的定論。
“潘寨主不說話,我便當你默認了。”
矮個子像旁邊讓了讓,露出身後那些個南羌壯漢:“這幾位兄弟都是白大人的家仆,按照慣例來此視察,順便......”他故意頓了頓,伸出兩根短粗的手指撚了撚,“讨點辛苦錢。”
她今天早上還在想,白氏為何還沒動靜,這還真是不禁念啊,這麽快就找上門來了。
肖南回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也不管一旁的伍小六如何龇牙咧嘴,下一秒便做出一個“我家大門常打開”的歡迎姿勢。
“那是自然。還未請教這位兄弟尊姓大名啊?”
對方也笑了,露出一口密密麻麻的牙齒,像是怒江裏那食人的鲳魚。
”小的姓匡,大名匡巫戊。潘寨主便随大家叫我阿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