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求水
跟着長長的人龍挪了半個時辰,肖南回眯着眼才勉強看見那風沙中的水井,和周圍饑渴成群的人潮相比,那水井就好似蟻群中的一粒米,幹癟而渺小。
前來打水的人家都派出的是家中的男丁,有時一個不夠,還要拉幫結派,因為打水本身便好似一場惡戰,稍有不慎便是打水不成反要遭罪。隊伍中還混了些婦人,被排在身後的搶了先都不敢言語,生怕一個不小心将自己搭進去。
肖南回冷眼看了一會,心中多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沒有肖準,她便是那些人中的一個。眼睜睜被人欺負,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喂!喂,說你呢。讓一讓,別在這擋礙!”
一道粗嘎的人聲從身後傳來,肖南回微微側身向後看去。
後方擠上來一群人,約莫着有七八個漢子結成幫,一路插隊現下擠到她跟前來了。
她身後排着的幾個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翁和沒什麽力氣的婦人,瞧見這幾個人連忙避讓開,顯然不是頭一次遇上了。
首當其沖的身形看着甚是威猛,見肖南回遲遲不讓,一掌拍在她肩頭手下暗暗使勁。
這是看她身形瘦了些,不比他們一幫壯漢有力氣,在這耍威風呢。
肖南回沒得水喝嘴裏發幹,心情正是糟糕的時候,想也不想擡腿便是跟狠狠一跺,踩在身後那人的腳背上。
她是習武之人,腳下力氣不比尋常婦人,這下更是使了七八分的力氣,那人當即慘叫一聲,捂着腳坐在地上。
“你、你敢踩我?!”
肖南回轉過頭,臉上一片驚訝,像是剛剛發現地上的人,随即又換上一副膽小怕事的臉來:“這位官人怎的了?難道是我不小心踩到您了?怪我怪我,這些天都沒吃過一頓飽飯,腿腳都沒力氣站不穩,這才退了幾步。”
旁邊另有幾人顯然是別夥的,早已聽出肖南回話中深意,争相嘲笑起來:“顧三你要是身體不利落就別出來擱這湊熱鬧了,便是一個婦道人家也能将你踩得哇哇大叫,我看你以後也不必出來混了。”
那叫顧三的壯漢失了臉面,便将怒氣撒在肖南回身上,一只腿撐着站起來,揮拳便打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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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假意受到驚吓,矮身一躲,顧三便失去平衡。肖南回暗中抓住他腰帶略使了些力氣,顧三龐大的身軀便向另一側倒去,一絲不差地撲在旁邊一個婦人身上。
這婦人可不是尋常婦人,這一點從她那裸露在外的茁壯小腿便能知一二。她是一個人來打水的,卻沒人敢插在她前面,這便又能知三四。
果不其然,婦人一聲尖叫,站起身來時,人群中仿佛平地立起了一座鐵塔。
“顧三你個癟三!揩油揩到老娘頭上,今日便捆了你回去給你那娘子瞧瞧,生的個人模樣,卻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顧三也算壯實,但在這婦人面前還是矮了三分,被像個雞仔一樣拎了起來,話還沒說出口便被直直扔了出去。人群中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倒是給這苦不堪言的日子添了些樂子。
肖南回拍拍身上的灰,若無其事地走向前去。
宿岩東城的最後一口水井被一圈拒馬牢牢圍住,周圍地上撒着鐵蒺藜,以防有人偷偷摸進去。而那被重重保護起來的水井看着也比一般的井要高些,那是因為風沙不斷在井口堆積,所以只得年複一年地将井口修高才能避免井口被埋沒。
看水井的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手裏拎着把斧子,身量并不高,但明顯比那顧三一輩要精明許多,不論打水還是歇息,那柄斧子都不離手邊。
他那婆子就坐在一旁守着個鐵框模樣的東西,來打水的人只能帶一只盛水的工具,這個器皿會在這個鐵框中衡量一番,稍稍超出一點便不可用。至于說這一趟能否将帶來的容器裝滿,便要看那盛水人的心情,若是肯出些銅板便可盛個七七八八,若是一文不出那便是一分都裝不滿也是有可能的。
輪到肖南回的時候,那井邊的婆子照例将身前的竹簍子向前推了推,薄唇抿得緊緊的,一雙蟹目死死盯着肖南回的腰間,尋思着這裏面能裝着幾個銅板。
不得不說,同是“做生意”,姚易在這方面實在高明太多。
便是眼下,要買的是那救命的水,只要看見眼前這兩人的嘴臉,肖南回便是一個銅子都不願意掏。
她沖那婆子傻笑一聲,示意自己“兩袖清風”,那人看她一眼冷笑着将竹簍子收了回去,順帶給她那守在井邊的男人使了個眼色。
男人慢條斯理地走到井邊上,在那一地破桶中挑了最破的一只,挑釁似的看一眼肖南回,系在纜繩上往下一扔。
等了許久,打水的纜繩仍在一圈圈地轉着,伸下去許久都碰不到井底,肖南回知道:這口井也撐不了多久了。
等到繩子拉上來,肖南回的心也沉了下去。
水桶裏只有淺淺一底子的水,說是水不如說是泥湯,渾濁不堪不說,還隐隐散發着一股不太對勁的味道。肖南回猶豫了一下,沒将水裝進水袋中。她剛入此地難免水土不服,而且這種水質一看便知有些兇險,她接下來還有事要做,不能在這上面栽了跟頭。
她的猶豫被身後的人看在眼裏,有個老婦遲疑着開口道:“姑娘不打水嗎?”
肖南回看了她一眼,将桶遞給她。
那婦人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反應過來,忙不疊地将那桶中的水倒進自己的罐子中,生怕別人搶了去。
肖南回本想開口提醒,後來還是未做聲。
如果能有辦法找到更幹淨的水,誰又會在這裏受這個苦呢?
肖南回将木桶從老婦手裏接過,輕巧一扔,木桶狠狠落地激起一陣塵土,嗆得井邊的兩人咳嗽連連。等這股煙塵散去低頭一瞧,好家夥,木桶碎了三個。待到男人拎着斧子氣沖沖地擡頭去找剛剛那打水人,一群枯黃幹瘦的人形中,哪裏還有肖南回的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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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最大的幾戶人家如今七七八八都搬去了西城,只有一戶姓田的人家還據守老窩,不過看樣子也挨不過幾個月了。
大戶人家都會在自家院子中打私井,每口私井每年要向官府上交不少銀兩。從前官府還能發揮些作用時,未登記造冊的私井是決不允許的,可大約從一年前開始,就連坐鎮的縣長都舉家奔逃了,這城中便漸漸開始亂了套,有錢人家請得起護院的尚且沒遭殃,那些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的人家便相繼被沒水喝的暴民攻陷,幾戶有井的人家一開始還拼死反抗過,後來便死的死、傷的傷,便是活下來的也淪為城中難民,從此過得四處讨水喝的日子。
恐慌在宿岩東城中蔓延開來,城中原本的五口水井相繼被淘幹,新挖的井難以打出水來,逢數月滴雨未下的時候,城中死去的難民屍骨便堆積成山,若非天氣幹燥恐怕早就爆發了瘧疾。
肖南回腦中飛快思索着,手臂已經伸出攔下了一名婦人。
這婦人剛剛排在她後面,正是分了她一點水的那位,如今見肖南回去而複返,還在這攔下她,臉上不由自主帶上幾分恐懼,連帶着抱緊了懷裏的水罐子,嗫嚅着說不出話。
肖南回知道她心中想什麽,低聲開口道:“我不要你的水。”
老婦愣了愣,實在不知眼前這三番五次行徑古怪的人究竟要做什麽,仍是不敢出氣。
“你在這東城生活多久了?”
老婦沉吟片刻,沙啞着嗓子回道:“生來便在了。”
肖南回點點頭:“我想向你打聽些事。城中說是有戶姓田的大家,你可知道在哪處?”
老婦擡起呆滞的眼,像是不知對方為何問起,只木讷答道:“以前的大家子都落在城西北,許是寬街與妙巷交叉處。”
肖南回點點頭,轉身欲走,看到那婦人手裏的水罐子,沒忍住多念了一嘴:“這水要煮沸才能喝。”
老婦人沒動彈,仍呆呆看着她。肖南回走出去很遠回頭看去,她仍站在原地。
肖南回暗自嘆息一聲,轉身向城中西北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