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腐草為螢
春寒剛過,夏綠初上,本該是鳥語花香的日子。
然而沼澤之地,向來是沒有這些的。
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綠色,深綠、淺綠、黃綠、褐綠,雜糅着、混合着、鋪天蓋地、遮天蔽日。
這是一片綠色的地獄。
鄒思防感覺胸口快要炸裂。他已經全力狂奔了将近一炷香的時間。
他是記得這裏的路的。年輕的時候,這裏的每一處地方他都一一踩過,他将松木一塊塊運來,在泥坑和隐秘的水塘上架起木板,供來往采藥的人行走。在這座綠色的宮殿裏,他是唯一的王。
如果說今日的事還能有一絲回轉的餘地,就一定是在這裏。
沒有人能在沼澤地裏戰勝他,他總有辦法活下去的......
噗。
一聲輕響從鄒思防腳下傳出。
他的腿僵住了。他知道那是什麽聲音,那是踩在漂浮在泥潭上的荇草才有的聲音。
怎麽會?他明明記得這裏是木板。一定是那場雨,那場該死的雨。
身後不遠處肖南回的腳步聲傳來,鄒思防努力穩住下沉的身子,手裏緊緊捏着那個盒子。
還好,他将這個盒子帶了出來。
肖南回撥開沒有盡頭的蘆葦叢,下一秒便看到鄒思防的半個身子已經陷入泥潭之中,他臉上的汗成股流下,有一種力竭後的蒼白,只那雙眼睛死死睜着,透露着一種求生欲。
“你想要這個對吧?你救我出來,我就把這東西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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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的目光落在那巴掌大的翠綠寶玉上。
她不傻,知道鄒思防的這筆交易兇險的緊,救一個泥潭中的人絕非易事,但現下她若什麽都不做,有些事情就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
四周連一根能吃力的樹枝都找不到,肖南回只能伸出手抓住鄒思防的肩部,将他橫向向外拉去。
肖南回的力氣是很大的,但也正因為如此,她雙腳下的地面在一瞬間便承受了人體兩倍的體重。
那塊濕潤脆弱的泥地以更大的範圍開始下沉,鄒思防身邊的泥水瞬間淹到了他的脖頸處,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便被泥水擠壓到難以呼吸。
事情發生的太快,以至于沒有時間供人權衡思考,肖南回一瞬間便撲向那塊下沉的泥地,搶在最後一刻将玉玺拿在了手中。
下一秒,鄒思防已經僵硬的手指便被污泥所吞沒,而肖南回也緊随其後陷入污泥之中。她撲過來時為了跳的遠些,身體幾乎是垂直落下,這讓她下沉的速度變得更快,她試圖抓住周圍的樹枝野草,卻發現沼澤地中根本沒有根深葉茂的植物,全都借不上力氣。
淤泥很快就淹沒了她的胸腔,肖南回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心髒掙紮跳動的感覺令她頭暈耳鳴。她露出一絲苦笑,以前總和伯勞開玩笑,說是如果戰死沙場屍身找不到了,便找人雕個石像葬了,這樣雕的時候還可以把自己雕的美一點。如今她倒是沒死在戰場上,可估計什麽也留不下了。
努力深吸一口氣,肖南回打算再做最後一次掙紮,她奮力擡起自己唯一還能動的一只手臂,向污泥上爬去。
她沒想到,下一秒,一只白皙的手便一把将她的手捉住。
肖南回愣愣地看着那只修長有些瘦弱的手,目光向上移去,她便看到一串佛珠。
這是佛祖的手吧?肖南回有些飄飄然地想着,緊接着一道冷冷的男聲便将她喚醒。
”抓緊了,我可沒有力氣拽起一個死人。“
肖南回飄忽的目光終于聚焦,她看見鐘離竟近在咫尺的臉,那上面有汗珠和一些濺起的污泥,使得那一直白皙如玉的臉失了光潔,他的發絲也亂了些,因為被他壓在身下的緣故而稍顯狼狽。
可此時的肖南回卻突然覺得,他沒有之前那種令她敬而遠之的感覺了,那些因為精致的五官而産生的脆弱感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決和強硬。
不自覺地,肖南回握緊了對方的手。
因為外力的介入,肖南回的下沉停止了,可因為拉住她鐘離竟所在的地面卻開始下陷。他慢慢調整着身體,盡量趴在這灘脆弱的泥地上。
終于,手握手的兩人似乎達到了一個平衡點,僵持在這泥潭之中,只是這平衡是如此脆弱,只要稍有動作便會毀于一旦。
遠處草蕩中傳來丁未翔和伯勞的呼喊,飄忽地難辨方位。肖南回用盡力氣想要呼喊,但叫了幾聲便不敢再動,眼下哪怕只是最輕微的呼吸和顫動,也能讓他們迅速下沉。她的呼喊被四周潮濕冰冷的空氣吸收幹淨,似乎壓根沒飄出去多遠,蘆葦蕩一絲風都沒有,水汽凝結,漸漸起了大霧。
人聲漸漸遠了,四周安靜下來,濕冷泥地上的兩個人像是兩塊連在一起的石頭,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沼澤地上的最後一絲日光褪去,氣溫漸漸低了下來,肖南回身體素質較好,還能支撐,但鐘離竟不是習武之人,已然是強弩之末,肖南回能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
她輕輕開口道:”松手吧。“
鐘離竟沒說話,但也沒動作。
肖南回有一瞬間的感動,但緊接着她想到了自己緊緊握在另一只手裏的玉玺,也有點明白對方這麽做的原因。
可就算如此,她此刻盯着那只戴着佛珠的手,也覺得那就是佛祖的手。
佛祖保佑,他們一定不會死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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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
有什麽聲音在靠近。
肖南回猛地睜開眼,耳朵動了動。
噠,噠,噠。
那個聲音更近了,從背後的方向傳來,隐約還能聽到草木被壓斷的細微聲響。
像是馬蹄落地的聲音,肖南回心中一喜。吉祥的鼻子最是靈敏,許是伯勞找來幫忙了。
”吉祥?“
背後的聲音停住了,然後有溫熱的鼻息噴在她的後頸,一個有些濕潤的鼻子在她的發頂嗅了嗅。
不是吉祥。
吉祥是認識她身上氣味的,從來不會這樣嗅她。
她有些慌了,用力捏了捏鐘離竟的手,對方緩緩睜開眼,視線落在她腦袋後面,卻沒說話。
肖南回的眼珠轉了轉,不知道自己身後究竟是個什麽,下一秒就感覺肩上的衣服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咬住,向泥潭外拖去,她與鐘離竟一直相握的手被這股外力分開來。
肖南回來不及掙紮,整個人便被拽出泥潭,積壓已久的肺部終于呼吸順暢,她大口地喘着氣,撐起因為灌滿泥漿而沉重不已的身體,擡頭看去。
那是一只年輕的雄鹿,長着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它輕輕晃了晃巨大的鹿角,擡起蹄子向鐘離竟走去,用同樣的方法将他拉了出來。
肖南回趕忙上前扶起鐘離竟,再擡頭時,那只鹿已經走遠,那雙鹿角隐沒在半高的蒿草中,像是一只孤獨的怪物。
在這劫後餘生的奇妙時刻裏,肖南回小聲吐出兩個字:”謝謝。“
這是說給那只鹿的,也是說給鐘離竟的。
只是對方此刻似乎無暇顧及她的道謝,正艱難地脫着身上那件外衣,污泥将布料浸透,衣帶都糾纏在了一起,又濕又重地裹在身上,根本脫不下來。
肖南回見狀也沒多想,走上前兩只手抓住他身上的衣料用力向兩邊一扯,那件”泥衣“終于應聲撕成兩片。
鐘離竟愣了一下,随後低頭看了看自己裏面穿着的中衣。再擡起頭來時,臉上的神情甚是古怪。
肖南回後知後覺地看着手裏的兩片破布,覺得自己是不是吓到對方了,耐心解釋道:“你那樣是脫不下來的,平白浪費力氣。出門在外,就不要講究許多了。“
鐘離竟靜了靜,吐出兩個字。
“罷了。”
說完,也不看肖南回,起身四處張望着。
肖南回只當對方性子別扭,低頭将那千辛萬苦拿到手的玉玺撿起來抱在手裏,也跟着四處張望:”怎麽,你知道出去的路?“
”不知道。“
對方答得理所當然,肖南回快要忍不住翻個白眼出來:“我看你的樣子可不像是不知道......”
鐘離竟沒說話,而是走了幾步站到肖南回的身後。
肖南回發現,這人站直了竟然這麽高,背脊挺直,兩肩寬而平,雖然不似武夫那般健碩,但看着也不像體弱多病之人。
他站的很近,幾乎是前胸貼着她的後背,近到肖南回能感受到他身上蒸騰起來的熱氣,那種獨特的味道更明顯了。
不知為何,肖南回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鐘離竟卻示意她看沼澤深處。
今夜天空中有雲層湧動,月色暗淡,沼澤中的一草一木都失去了輪廓,變成混沌的一團。
突然,混沌之中亮起一點淡藍色的光,它緩慢地升起盤旋,流連在腐爛的水草和淺溪之中。
又一點藍光亮起,追着之前那點飛去,緊接着便是第三個、第四個......藍光相繼亮起,在草叢中徘徊飛舞,使得原本籠罩在黑暗中的沼澤泛起點點幽光。
“是螢火蟲。”
“嗯。”
鐘離竟向前走了幾步,肖南回緊張地一把拉住他:“現在視線還不比白日,你這樣走法,咱倆馬上又得到坑裏待着去。”
鐘離竟低頭看着緊緊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未翔白天的時候在附近尋過,短時間內便不會再來,等在原地便是等死。“
肖南回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手下的那具身體正在發抖。
氣溫下降,他一個毫無武功的人穿着濕衣服,又陪她在泥坑裏趴了幾個時辰,确實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怎麽辦?找個東西探路?這黑燈瞎火的,要探到什麽時候?
”你聽說過腐草為螢嗎?“
肖南回點點頭。
螢火蟲喜腐爛潮濕的水草之地,每當夜晚降臨,便會出來覓食。
”避開有螢火蟲的地方,應當就是堅實些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