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局中局(上)
籠罩在北地之上的烏雲終于散去,霍州的雨季宣告結束,初夏正悄悄來臨。
天色已有些泛白,但距離日出尚有半個時辰的樣子。
整個穆爾赫城還沉浸在昨夜的狂歡中未能醒來,似乎就連聒噪的鳥雀都有些懶惰,東西南北各條大街上都靜悄悄的。
望塵樓後院後門處,一個人影從內院鑽了出來,一身鬥篷遮住了身形和臉。經久不用的門樞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呀”聲,那人頓住,左右瞧瞧确認無人,便上了一早等在後街的馬車,向着城北的城門而去。
車輪的碌碌聲逐漸遠去,那後門處便又有了動靜。
四五個影子魚貫而出,上了另一輛停在街角的馬車,緊随前一輛而去。
城北城門前,幾名守衛正搓着手準備交接。守了徹夜好不容易挨到日出前的片刻,最是人困馬乏的時候,所有人都巴不得早些交差回去休息。
大街上遠遠傳來些動靜,竟是輛馬車。
此時距離城門開啓尚有些時候,然而領頭守衛見了,卻下令開了側門。
趕車的老奴飛快遞了沉沉一錠銀子,趕着車出了城門。
其餘幾名守衛早已見怪不怪,走上前将城門重新關好。
誰知就在此時,街道盡頭竟然又出現一輛馬車,也是沖着城門而來的。
領頭守衛有些不耐煩,教手下将那車攔了下來。
“時辰未到,不得出城。”
趕車的小厮掀開一點帷帽,露出一張圓溜溜的臉:”大哥,您瞧前面那個不是也出去了?您就行個方便,左右這也就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便到時候了。“
守衛語氣不禁有些輕蔑:“你前面那個?你前面那個可是鄒家老爺,人家是去城外自家莊子上盤點,耽擱不得,提早便打了招呼。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當我們這守門的做事如此随便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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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上另一個守衛見那馬車雖不張揚,細看卻絕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害怕得罪了人,便想打個圓場:”既然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便開門,你們幾個就多等上一會吧。”
“我們倒是等得,就是不知鄒老爺等不等得。”
一道聲音從那馬車車廂裏傳出,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在這淩晨冷清的城門前顯得分外清晰。
那幾個守衛聽了都愣了一瞬,便連那馬車上趕車的小厮也是愣了一愣。
随即,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在下是鄒府管事,老爺今晨出門匆忙,落下了重要的印章,在下察覺這才追出來,晚了怕是要誤事。老爺此行未曾張揚,我家小厮才未秉明,各位官爺還請見諒。”
這一番話聽在那幾名守衛耳朵裏有幾分将信将疑。
似是察覺他們的疑惑,那車簾被人掀起一個角,半個人影斜斜露出來,手中還捧着個盒子,裏面方方正正地擺着一方印,潔白無瑕、精美異常。
領頭守衛走上前細細看了看,見那印章側面似乎雕了些文字,但鬼畫符一般,他本就大字識不得幾個,壓根看不出門道。
待他再擡頭去看那拿着印章的人,那人正對他微微一笑。那笑......怎麽說呢?莫名讓人覺得有種慈眉善目的感覺,雖然那人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幾的年紀。
守衛默默退開來一些,沖那小厮招了招手,又在他耳邊耳語幾句,那小厮飛快塞了塊銀子在那人手心,動作倒是十分隐蔽,那守衛随即擺了擺手,示意手下打開城門。
那趕車的小厮似乎沒料到會如此順利,一臉驚喜地連聲道謝,趕着馬車急匆匆地出了城。
出了城便從石板路換了土路,馬兒跑地愈發歡快起來。伯勞将那遮腦袋的小厮帷帽一扔,露出兩條又黑又粗的眉毛,氣急敗壞地罵起來。
“一群貪銀子的草包!要錢便痛快些,磨磨唧唧這麽久,搞得現在連鄒思防的屁都看不見一個!”
車廂內,肖南回也有些着急:“你再趕快些,實在不行便卸了馬車,我騎馬去追。”
鐘離竟坐在離車門最近的位置,将方才演戲的那枚白玉玺放在手中把玩:“不急,出城五裏都只得這一條路。他為了掩人耳目,馬車車輪做了手腳,雖然聲音小些但也跑不快,趕在分岔路前追上便可。”
肖南回看這人一眼,頭一次覺得:原來人的模樣生的好些,是真的有些用處的。
郝白坐在車廂最裏面,同丁未翔擠在一起,聞言不禁出口稱贊:“鐘離兄當真厲害,不論何種情形都能臨危不亂。便是剛剛城門口的那遭,我險些以為過不了這一關了呢。”
他不說話還好些,一說話肖南回便想起昨夜裏的事。虧她還曾覺得這郎中是個實在人,沒成想也是個藏着掖着的主。
“瞿公子又何必謙虛?你這一遭又成了生意,又處理了家族事宜,也是厲害得緊了。”
郝白聽出這話裏不滿之意,眨了眨眼似是十足的無辜:“姚兄可是還在怪我未能如實相告?要知道在下也并非自願前來,實在是家族重任迫不得已啊。”
人都各有難處,肖南回自己也不例外,其實沒什麽怪責別人的立場,當下也緩和了些:“你既是追尋叛逃之人,又為何對玉玺之事如此上心?”
“實不相瞞,确認這玉玺傳言是真是假也是家中族老托付在下的事情之一,說是關系重大,教我探明虛實後速速回去秉明。”
郝白說罷,偷瞄一眼鐘離竟,對方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壓根對他說什麽沒有興趣,他便突然有些氣悶,癟着嘴加了一句,“想來是怕落入什麽賊人之手,害了黎民蒼生吧。”
鐘離竟聽到這裏居然睜開眼看了他一瞬,但仍是一字未說。
那廂肖南回聽見這話,心思卻在別處,她小心試探道:“你說關系重大,到底是怎麽個重大法呢?”
郝白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傳國玉玺,難道關系還不重大?”
肖南回哽了哽:“那是自然,我是說......除此之外,這玉玺中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秘密啊?”
郝白移開視線:“這倒是未曾聽過,或許因為在下是家中小輩,有些事也輪不到我知曉。”
看到對方開始打太極,肖南回只得作罷,但心中還是癢癢的很。
她始終覺得,秘玺之事不會這麽簡單。如果史書所載是真,為何涅泫皇帝唯獨派出公主護送這一枚玉玺,而公主最後寧可沉潭也不願交出呢?
還有肖家的滅門之禍......
“追上了!”
伯勞的聲音從車前傳來,打斷了肖南回的思緒。
馬車重重向一側傾斜去,颠簸感随即襲來。這是在岔口拐上了一條小路。
靠近窗子的丁未翔掀開一點簾子向外望去,神色有些凝重:“鄒思防來沼澤地做什麽?”
肖南回一凜,也向外望去。
車窗外一片灰蒙蒙的顏色,不遠處的朝陽已經升起,但陽光卻刺不透那徘徊在大地之上的霧氣。
風吹來潮濕腐爛的味道,這是北地沼澤特有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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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爾赫城外三十裏便是沼澤邊緣,從此處開始便無官道可走,只有偶爾過路的趕路者留下的車轍印勉強可分辨道路,尋常旅者在邊界處便會看到石碑警示,提醒從此處開始便進入沼澤地帶,若無向導則兇險異常。
然而這一切對于鄒思防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麽顧慮。
他走這北地沼澤之路已經許多年,便同自己家門口也沒什麽兩樣。
從前他每月都要進幾次沼澤地,瞧瞧熊氏這月采來的貨色如何,如今他有些上了歲數,這些事都交由下面管事去辦了,便三兩月才來一次,每次也只是多停留個兩三天,再呆多些時日便會覺得濕氣入體,關節都疼得難以忍受。
想到這,他不禁抱緊了懷裏的暖爐。
這次大病一場,他便覺得身體大不如從前,加上膝下至今也沒個一兒半女。這生意他若無法牢牢攥在手裏,便是遲早要落在熊家手中。思來索去也只有一個辦法,那便是将熊氏的地徹底買下來。
只是買地需要的金銀可不是小數目,熊氏也不傻,定然不會輕易松口。
好在,他很快就能湊到這筆錢了。
鄒思防掀開車簾望望天色,随口問道:“快到了吧?”
趕車的是跟了鄒思防近二十年的老奴才,也知道今天老爺是有重要事,不敢怠慢:“再還有個不到一裏的路便到了。今日行的是老路抄了近道,只是先前落雨有些地方淹得厲害,耽擱了些許。”
鄒思防低聲應了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望着手裏的盒子,從出城開始起的忐忑又泛上心頭。
但他特意尋了熊家的底盤談這樁生意,也算是留了心思,熊家便是看在這金銀的面子上,一會也是要給他撐撐場面的。
這裏是他的地盤,還有誰能比他熟悉這裏呢?
想到這裏,鄒思防的心又落回了肚子裏。
陰沉地沼澤之中有一處近百畝的平地,上面坐落着一處松木為基、夯土建成的宅院,高牆小窗、鮮聞人語,便是熊家老宅。
若是不知情的迷路人見了,許是以為這荒野中的宅子是棟鬼宅。
鄒思防的馬車駛進宅院大門,卻未見其他車馬。
院子裏空落落的,一個人影都瞧不見,晨起霧氣中只能看見遠處宅院正中的窗戶下面挂着一盞白燈籠,似乎是昨夜點起的還未熄滅。
鄒思防叮囑老奴在大門外候着,自己抱着盒子緩慢走向那座宅子。
地上鋪的是鵝卵石,人走在上面便會發出“喀啦喀啦”的響聲。
此地本不産鵝卵石,這是鄒思防特意花銀子從別地運來的,鋪在這裏是為了防偷藥的賊。畢竟熊氏貯藏藥材的地方就在宅子裏,荒郊野嶺的難免讓人惦記。
鄒思防在離那宅子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已經能看到那木門上貼的門神畫了,熊家的人早該聽到動靜了,可還是沒有人出來迎接他。
會不會......
鄒思防的心跳地有些快,他正要掉頭離開,那木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半扇,一個頭頂半禿的老頭露出個腦袋。
是熊氏的管事。
鄒思防松口氣,随即有些不滿:“買家一會就到了,你們怎麽連個人都不派一個?”
那管事眼神有些呆滞的樣子,嗫嚅半晌道:“人......已經在裏面等着老爺了。”
鄒思防一愣,沒想到對方竟然比約定時間早到了。
他有些心急,快走幾步到了門前,一把拉開那老頭便要進屋。
左腿剛邁出半步便懸在半空了。
他的視線凝固在他左腳下的地面上挪不開,那裏一團黑乎乎的粘稠液體還在緩慢向外蔓延着。
是血。
鄒思防僵硬擡頭,那管事也正僵硬地看着他,顫抖的胡子上還沾着幾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