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想想小時候甭管是風扇還是其他,都是哪兒涼快對着哪兒吹,只嫌還不夠爽。現在好了,一整天待在清涼的空調間裏,倒是很容易有個頭痛鼻塞肩膀疼的。
過去家裏還沒有空調的時候,暑假裏,林燃最喜歡被媽媽騎自行車帶着,去到她打掃衛生的人家家裏。
七八月的陽光毒辣,自行車的後座架子坐久了容易硌屁股,林燃趁等紅綠燈的間隙,踮起腳尖稍微挪動兩下身體。一直舉着遮陽傘的右手臂有點酸,好在她已經看到了那片整齊又氣派的高樓。
“你自己撐吧。”
林萍背對着她又騎上車。風吹起她身上寬松的不顯身材的輕薄麻灰色短袖,微微鼓起一小片在背後。這一路上,已經是她第二次這樣說。
然而僅經過剛才那麽一眼,林燃似乎就又有了力氣。她擡起頭,盡量把手臂再舉得高一些,陰影遮擋下的視野蒙上了一層傘面照出的,檸檬一樣的黃。她看見媽媽頭頂細碎飄揚的發,在幹燥的夏風裏。轉動的車輪碾過沿路樹蔭下的柏油路,留下一地搖晃斑駁的影。
工作日的小區裏很安靜。
坐電梯上樓拿鑰匙開門,撲面而來一股陌生的氣息。
房子的主人上班去了,晾曬的男士衣物,沒有收拾的床鋪還有落了灰塵的地板,簡單而淩亂。
進門後,因為之前得了房主應允,林萍可以開着空調幹活。盡管也想做點什麽,卻因為動作慢而被嫌棄的林燃就只是被安排在客廳的沙發上,幫忙疊疊衣服。
三人座的沙發,她總習慣坐最邊上。掌心貼着膝蓋,背放松下來,始終不後靠。
明亮的飄窗透進燦爛的陽光,照在林燃顯出青筋的白淨的手背上。
好奇心驅使的目光環繞四周,從她腳下的棕紅色木地板一路延伸開來,寬敞的卧室,簡潔的次卧,明亮的廚房,還有一整間獨立的書房。
她從小山一樣晾幹的衣服堆裏取出一件T恤,拎着兩邊衣角鋪開來,只是動手的活兒,便很容易開小差。
待會回去的路上,要是媽媽能答應給她買個冰棍就好了。
林燃突然懷念起那種甜膩膩的奶油味。家附近的小賣鋪就有,那裏賣得總要比其他地方便宜,雖然她只去過寥寥幾次。
因為當初第一眼和閑閑倚在門口咬餅幹的店家不經意對上,店家斜睨的微微眯起眼打量人的神情總讓她想起《還珠格格》裏那個打罵小燕子的棋社老板娘——這兩人長得着實有些相像。
雖不應以貌取人,但因為這片童年的陰影,林燃确實不怎麽情願光顧那裏。
這麽一想,她又想到今天中午剛吃了面,要是晚上吃米飯就好了。
那時候的假期還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補習班,夏天就只是夏天,每天都有悠閑生活的一點期盼。只是她向來卻不大好意思向林萍提什麽。
她對自己的要求總沒什麽自信,生怕說出來惹人皺眉,無理的不被喜歡,更別說還有可能會添麻煩。所以即使偶爾忍不住嘴饞了,也總得要先在心裏百轉千回地兜上幾圈,比較出一點實際的好來,哪怕只是便宜個兩毛錢,也能莫名讓她在預備開口時多有那麽一絲底氣。
漫無目的的思緒被母親連續的兩聲“诶——”給拉回來,林燃無辜擡起眼,守着跟前疊好的一堆衣服不明所以。
“哪有人這麽折西服褲子的?”
像看見了什麽荒唐事,林萍吐了口氣皺眉走近,拿起最上面的一件展開來,生氣裏帶了郁悶的笑:“都皺了。”
“看到上面的這條線沒有?”林萍探着背,關節粗大的食指有點畸形,指向西褲上的中線,“你得按這裏對折。”
她一邊說着,動起手來。那一套動作着實流暢迅速,看得林燃目不轉睛。
電視櫃旁的立式空調呼呼吹着冷氣,開始消解這一路悶出的黏膩汗意。
“明白了?”
林萍疊好西褲直起身,瞥眼看林燃一副呆呆點頭的模樣,不由搖頭輕輕笑了:“把下面那幾條都拿出來重新疊吧。”
母親嘴角的寬容有種神奇的溫柔,林燃睜大了眼,目光裏藏着小心翼翼的被吸引的探究,天真且含蓄。
她那熱紅了的還挂着些許嬰兒肥的臉頰開始不再發燙。
她喜歡看媽媽笑。林燃想。
即使是因為她做了蠢事。
地鐵運行的轟隆聲被隔絕在耳機外,即使是準時下班的日子,也有可能累到只想訂外賣。
不停滑動手機屏幕,林燃思索着,時不時在上面點一下。
小份的酸辣土豆絲,半份糖醋裏脊還有一碗米飯,她看一眼時間,現在訂餐,下了地鐵後路過去自取,應該剛剛好。
七點不到,天還沒有完全黑。
到家拿鑰匙開了門,林燃把東西放茶幾上,自己穿上拖鞋噔噔噔跑去衛生間洗手。
外賣包裝還透着熱氣,一份份取出來揭開蓋子,頓時香氣彌漫。
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算是下班後真正的放松。
嘗一口酸辣土豆絲,林燃邊嚼邊滿足地拿起一旁的手機,想找個視頻看。
相較于之前吃過的清脆口感,這家的土豆絲要做得綿軟許多。哪怕在不少偏好硬脆質地的人眼裏,這是完全不合格的。然而林燃視線盯着屏幕,垂眼微一挑眉,像是偶然遇見生活中的小驚喜——糯而香的土豆絲,是她喜歡的綿軟口感。
這讓她少有地聯想到從前林萍的手藝。
縱然沒什麽所謂,可她慢慢嚼着,确實又有所回味。
在林燃的記憶裏,母親林萍有一手好廚藝。
不是通俗的注入了愛而獨一無二美味的“媽媽的菜”,而是當真的好。哪怕一碗普普通通的白粥,也能煮得軟綿柔滑,唇齒留香。
剛上高中那會兒,林燃有段時間總感冒。晚自習下課九點半,暖風吹得人暈乎乎。她累極似地拖着腳步走回家,好不容易撐着洗完澡,直挺挺沾上床倒頭就睡。
結果第二天人六點多起來,嗓音沙啞,臉紅紅的只知道悶聲哼哼,一摸額頭果然熱得發燙。
林萍于是給她請了一天假,熬了點粥墊墊肚子好吃藥。
之後便是鋪天蓋地的一陣昏睡。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上午十一點。林燃放下床邊的鬧鐘,用手背碰了碰額頭。酸痛的感覺緩解了許多,她披散着頭發,拉開被子找到地上随意擺放的拖鞋,雙手撐在床沿低頭坐好,扯了下發皺的T恤後背。
因為一直拿被子悶,她的身上有一些汗濕。林燃抿了抿蒼白的嘴唇,幹燥的喉嚨讓吞咽困難,像是在裏面結了張厚網,扯得邊緣生疼。
掌心貼上癟下去的肚子,半天過去,她只在早上喝了一點粥。
客廳牆壁的藍色舊挂鐘走得無聲。
電視櫃邊上的一小盆綠薄荷蔫蔫的,葉片皺巴巴垂下來貼着矮胖的紅塑料圓盆,陽光斜照進來,有種頹然的時間靜止的安寧。
林燃在那幾聲尖銳的女聲中倏地停下腳步。
透過只拉了一半的廚房移門,簡單的玻璃花紋間,她看見母親瘦削的側影,帶着歇斯底裏後的疲憊壓抑的沉默。
“為什麽一直不接我電話?”
她故作冷漠的聲線有些微顫抖,随着憤怒的呼吸,像一場隐約可見的風暴。
林燃默然低頭盯住鞋面,不自覺放緩了呼吸。
“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敢承認,你這輩子做男人做得也真他媽窩囊!你要當真那麽念着你老婆,當初也不會和我好上!”
僅憑聽來的那份尖刻,她甚至能夠想象林萍說出這句話時下沉的嘴角和眼裏的冷嘲。
那經歷了日曬風吹,瘦而凹陷的暗黃臉頰和高顴骨為她平添了幾分哀怨的冷傲,心有郁結不得纾,融進骨血裏,連催生的皺紋都是烙印般深刻的模樣。
這是她慣常的瘋狂了。每隔一段時間,總要發洩一次,只是近年安穩的日子久了,久到林燃以為會一直平靜下去。
仿佛從那一刻起,林燃沉默着,即使身在此處,又好像離得好遠。心中有種詭異的靜,慢慢浮出喧嚣來,包含着不切實際的希望的坍塌,和一點信心的支離破碎。
時間不一定成為良藥,它只是讓被迫屈從的人學會僞裝。麻木一陣,平靜一陣;積攢一陣,爆發一陣。如此反複折騰,心底的憤恨絲毫不減。
她羞恥着這一切,然而感情又使她無法做到完全的客觀公允,唯有矛盾中生出真心實意的哀憐。
人總覺得自己苦。她覺得林萍很苦。
少年人總有着不盡的向前看的勇氣,她不知哪裏來的積極樂觀,自覺不念過去其他,兩人的生活便可以很好。那些不甘的怨,獨自支撐的辛勞和無告的執着傷痛,她都妄想着,獨自為她一一撫平。
“所以我就活該低賤,活該被拖累?周顯耀,我受夠了!
“她不是我一個人的孩子!”
争吵到最後,尖利的女聲仿佛劃傷玻璃的一道長痕,驚銳刺耳。林燃驀地跟着眼皮一跳,像是心頭突然挨了一記悶棍,再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醒。
右手頹然地落下,林萍握住手機雙手扶上水池邊等待平息。她低下頭,臉上餘怒未消,疲憊得像是剛打完一場仗。
随手拉開廚房移門,她冷淡的目光剛觸到客廳裏站着的林燃,不由微微愣住,有了一點波動。轉頭看向牆壁上的挂鐘瞥了眼時間,她垂手走出來,語氣淡如平常:
“餓不餓?”
林燃随那道拉門聲擡起眼,貼在身側的指尖動了動,并沒有想象中驚慌。
“還好……”
她直着脖子幹巴巴地回應。
胃裏空落落得難受,隐隐約約間歇抽痛一下,快得讓人來不及緩沖。
無論什麽場合,她總不習慣說謊,搞得即便有心掩飾,也有種分明的擰巴。
“還好,就是有點餓了?”
林萍眼風掃過來,語氣突然變得很不耐煩。
正午的陽光靜得讓人心沉。
林燃低下頭,忽然覺得非常,非常的抱歉。
作者有話要說:
男女主的對手戲是慢慢多起來的,喜歡看感情戲的小仙女,不要着急哈,我盡量讓男主在前面也多露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