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月十一
那一夜的風伴随着微微的細雨,卷着滿地的樹葉,打着滾,在他們的腳邊墜落。
遠遠的天邊挂着那顆不谙世事的月亮,微亮的月光落在地上,照着不知名的路人。
你看它,什麽都不知道。
這傻不拉幾的月亮,和這個操蛋的世界一樣,對此一無所知。
所以才能亮得那麽皎潔,又心安理得。
四月想。
她這麽想了,便也這麽說了。
面前的男人聽到她的話,腳步頓了一下,站在了離她兩米遠的地方。
“林四月。”
他叫她,又像是在回答她的問題。
四月卻突然在那一刻流下眼淚來,她鼻尖紅紅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剛才那個冰淇淋凍的,兩串淚珠就那麽不受控制地順着臉頰掉下來。
“不要過來。”
她說。
四月看着他依舊帥氣、鋒利的眉眼,輕輕重複道:“就站在那裏,不要過來。”
程延沒有動,他就隔着那兩米的距離,一動不動地、沉默又寂寥地像一棵孤獨的松。
他們安靜地對視着,不像是久別重逢的戀人,卻像是恨極了彼此的宿敵。
四月看着他的臉,那張曾經被深深刻在她心上的臉,那份早已被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悸動,已經徹底化成了灰燼。
四月想在他的眼裏看到懷念、後悔或者溫情,卻什麽都沒有。
真…過分啊。
四月想。
他怎麽可以依然這樣不知所謂地活着,像個正常人一樣,平靜又安逸。
——在親手毀掉了她的年少快樂之後。
你看啊,他就是用這副冷淡的神情,用這個平靜的眼神,用那樣冰涼的話語,那麽用力地掰開她的每一根手指,親手殺掉了他們的愛情。
她以為的愛情。
然後潇潇灑灑地回到那人間。
薄情、又寡義。
四月終于移開了眼,剛剛停下的眼淚,又簌簌地掉落,落在她的手上,發出“啪嗒”地一聲又一聲。
她輕輕地喊道:“程延。”
程延聽到了,也動了,他看着她的眼淚,輕輕動了動指尖,擡手想要替她擦掉,卻只擡了一點點的弧度就迫放下。
因為他聽到她說。
“我真的…好恨你啊。”
“……”
是該恨的。
程延知道。
像她離開的那天一樣,他已經能感受到她的恨意了。
後來的程延總是想,她怎麽會有那麽多眼淚呢,每一滴都落在他的心上,明明在砸着一塊石頭,卻每一滴都像砸穿了一樣地疼。
……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四月終于感覺到了深秋的冷和徹底消散的酒意,她緩緩地站起了身,沒有一絲留戀地、越過他,往家走去。
她身後的那個男人,保持着那個兩米的距離,一步一步跟在她的身後。
四月知道,所以在走到樓道口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她轉過了身,看向他。
“別跟着我。”
他沒有說話。
四月看向他身後漆黑的夜。
“我一個人走了五年,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的,從前你沒有跟過,現在也不用跟。”
她說完,就轉身離去。
她沒有去看他的表情,但她猜想,他一定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冷淡樣子。
……
四月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那個夢裏,她回到了高三。
那個時候的四月不住校的,她住在程延的家裏。
那套程延的爺爺留給他的老房子,像一個快樂又溫暖的小天堂。
四月是沒有家的,程延也沒有。
——在年幼的長子走丢之後,程延的父母一口氣給他生了兩個弟弟,所以即使找到程延接回家之後,他的父母待他也并不親近。
程延跟着爺爺長大,這樣一個沉默別扭的小男孩,擁有着那樣黑暗童年的、孤僻陰郁的男孩,自然不被父母喜歡。
更不用說,他還殺過人。
爺爺去世後,程延一個人住在那套學校旁邊的老房子裏,他的父母按時地給他打生活費,卻從不關心他過得怎麽樣。
程延也不需要他們關心,他有四月了。
四月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午後搬進來的,她背着自己洗得發白的書包,拎着一個裝着她衣服的布袋子,就這樣住進了程延的家裏。
她甚至有了自己的房間。
他們沒有關系,卻建立着比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要親密的聯結。
程延就那樣養着四月,他分了一半的生活費給她,哪怕再艱苦的日子裏,他也沒有餓過四月一頓。
那時候很多同學都知道他們的關系,知道他們年級長盛不衰的第一名和那個看起來就很陰郁傳說中殺過人的男孩是一種詭異的、比戀人和家人都要親密的關系。
其實有的時候四月很矛盾。
她一邊溫柔地期望她的男孩可以被這個世界善待,有的時候又惡劣地希望喜歡他的人只有她一個。
她希望他不止有她,也希望他只有她。
在某一個夜晚,四月撞見過有女孩對程延告白。
那是一個嬌俏可愛的女孩,整個人散發着被父母家人同學老師寵愛着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問着程延:“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你和林四月…”
程延靠在牆角,皺着眉頭在等四月放學出來一起回家,他冷淡地反問:“什麽?”
那個小女孩扭扭捏捏半天,才嗫嚅道:“…同…同居。”
同居對那個時候的孩子們來說是個多遙遠又匪夷所思的詞啊,似乎除了程延和林四月這樣大膽,再沒有人敢做出這樣的事,他們連提到都會羞得滿臉通紅。
程延漠然地看着面前臉紅心跳的女孩,眼皮都懶得擡,随口吐出幾個字:“關你們屁、事。”
“……”
等了半天等到這個回答的四月,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她從牆角走出來,她遠遠地、故意地、超級大聲地當着那個女孩的面叫他:“程延!”
少年陰郁的眉角依然皺着,擡起眼看向她的時候也并沒有多溫柔,可是四月還是好開心好開心。
她笑嘻嘻地咬字:“回家!”
那個時候的林四月帶着張揚的笑意,一點一點地霸占着程延。
在回去的路上,四月問他:“程延,你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不要我了?”
會嗎?他會這樣養着另一個女孩,雖然依然冷淡又疏離,可能依然沒有什麽感情,對她只有一點點施舍的好。
可是…四月還是會難過的。
因為得到過,卻又失去了。
是四月這樣一個孤兒院出來的孩子,最最害怕又讨厭的境遇。
程延依舊走在她的前面,連腳步都沒頓,像是懶得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也不想說些什麽來讓她安心。
四月忐忑地被他丢在後面,她偷偷地捏緊了書包帶,小心翼翼地威脅:“如果你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你。”
她說:“我這麽聰明,以後一定能賺很多錢,到時候一點都不分給你。”
她掰着手指頭數落:“那時候我見了面也不理你,看到你就讨厭,再也再也不要你了。”
程延終于停下了腳步,他看向身後的女孩。
“林四月。”
“安靜點。”
他說。
……
四月這一覺睡得并不舒服,醒來的時候鬧鐘還沒有響,她迷茫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才發現今天是個大陰天。
四月起床,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然後一飲而盡。
感受到逐漸清醒的大腦,昨晚的一切都紛至沓來。
周瑞、陸簡庭、還有…程延。
四月去洗漱完,然後大腦空空地坐在沙發上,不知道該怎麽對付今天的早餐。
大門傳來門鈴的響聲,四月一頓,還是走到了門口。
她其實不太想在今天早上看到陸簡庭,只是人已經在門外了,她也只能把門打開。
門外的男人剛跑完步,手裏提着幾個打包盒,看着像是街角早茶店的外帶包裝。
四月遲疑地看着他,站在門口沒有動。
陸簡庭卻露出一如既往地溫和笑意,好像昨晚什麽都沒發生過:“怎麽,連門都不讓我進了?”
四月沒說話,但還是微微側了身子,讓他進屋。
陸簡庭熟門熟路地拆開包裝,換上家裏的碗碟,然後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生滾牛肉粥遞給她。
四月接過,她攪拌着碗裏的粥,看着表面散出的一點一點熱氣,嘗試着開口。
“……抱歉。”
陸簡庭坐在她的身側,他聲音裏聽不出情緒,良久,他嘆口氣:“四月,是我該對你道歉。”
四月沒有說話,她的手垂在湯勺上,視線不知道落在哪裏。
陸簡庭看向她的目光溫柔也平和:“我明知道你最讨厭什麽,卻還是那麽做了。”
他靠在椅背上,面色溫潤如水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你把我當作朋友,可是我依然處心積慮地算計、虛情假意地試探…你應該生氣的。”
四月終于擡起了頭,她輕輕舒出一口氣,問道:“為什麽?”
陸簡庭伸手,他寬厚的手掌覆在她的耳邊,帶着暖意:“因為你太倔了。”
他說:“因為你不允許任何人進入你的防線,即使我們知心已久,也被你牢牢地擋在門外,不管是我還是你哥哥,我們都沒有辦法。”
四月輕輕地偏頭,躲開他的手掌,陸簡庭見狀也只是輕輕地笑笑。
他說:“你看,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那個早就被劃好的地界裏,早就被刻上了程延的名字。
即使早已千瘡百孔,卻仍然無人抹去。